陳爲人:看謝濤《莊周試妻》

12月11日,應陶臣、謝濤伉儷邀請觀看了首演的《莊周試妻》。

初始並沒抱太大奢望,在如今主旋律一枝獨秀的紅色頌揚聲中,“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不曾想,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觀賞激情了,二個半小時的演出,竟然一直讓劇情牽着情緒走,幾次忘情地鼓掌,久久沉浸於思索之中。

《莊周試妻》是個有些老掉牙的故事。

最早源起於《莊子·至樂》篇,“至樂”的意思是人生在世,什麼是最大的快樂?“天下有至樂無有哉?”莊子在楚國與骷髏有一番對話:人是活着幸福還是死去才爲解脫?若是活着幸福,爲什麼去“極樂天堂”的人一無反顧,徒留下“轉世”的奢望;若說死去是一種解脫,爲何人總孜孜以求長生不老仙丹?活着還是死去,真是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終極問題。

令人歎爲觀止的是,《莊周試妻》劇情中兩個殯葬紙人,在莊子的法術下賦予了生命,卻覺得“做人真難”,而心甘情願返原爲無知無覺的“紙人”。這一寓意深長的細節,可是劇作家徐棻獨具匠心的“劇眼”!

《莊子·至樂》篇記載:莊子妻子田氏亡故,老朋友惠子前去弔唁,卻見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不解地責備道:“嫂夫人嫁給你,爲你生兒育女,爲你洗衣做飯,辛苦一輩子,死了你不哭也罷,居然還鼓盆而歌!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吧?”莊子卻發表了一番關於生死問題的哲學宏論:“其始死,我獨何能無慨然”?但仔細一想,“其始而本無生”,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有生命,別說生命,連形和氣也沒有,只是個“無”。“無”中生有,“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幾十萬年的演化有了地球生命和靈性人類。“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也”,就像春夏秋冬四季循環更替一樣。所謂生就像人在旅途;所謂死就是復歸家裡。“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豈非“不通乎命”了?

《莊周試妻》的故事最早見於馮夢龍《警世通言》中《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有一天莊子出遊,看到一座新墳前有一少婦揮着扇子在使勁扇墳。莊子很詫異問:“你爲何扇墳啊?”少婦回答:“這墳裡埋的是我丈夫,他死前跟我約定,要等墳土曬乾後,我才能改嫁他人,所以我想盡快把它扇幹。”莊子回家向妻子田氏談及此事,田氏聽罷杏目圓睜,怒斥那個婦人不守婦道。莊子逗田氏:“如果我死去,如你這般花容月貌,可能爲我守寡三年五載?”田氏信誓旦旦:“烈女不侍二夫,別說守寡三五年,就是一世我也甘願!” 沒過幾天,莊子忽然得病,一命嗚呼。田氏卻在靈前,與前來弔唁的楚王孫眉來眼去,還要嫁給他。成婚之夜,楚王孫突然心絞痛,口吐白沫。僕人說,他家主人有宿疾,每逢犯病,需要用活人或新死人的腦髓,熱酒吞之,方可痊癒。田氏救新夫心切,想莊周已是一具屍體,救活人要緊。於是提一把斧頭,要把莊子的棺材劈開,取他的腦髓。劈棺之際,卻聽莊子長嘆一氣,居然坐了起來。田氏強作鎮靜,扶莊子回到屋內,已不見了楚王孫和他的僕人,暗自慶幸,正欲花言巧語哄騙莊周。莊子卻說:“我讓你見兩個人。”說着手向外面一揮,楚王孫和僕人就站在面前,莊子卻不見了。再仔細看,楚王孫和僕人也不見了。原來,他們都是莊子幻化而成,來考驗妻子的忠誠。莊周把酒飲個大醉,寫下四句詩:“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一干墳!”田氏羞慚難當無顏面對,懸樑自縊。莊子從此幡然大悟看破紅塵,把妻子放入破棺材,然後找個瓦盆當樂器,鼓盆而歌:“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豈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有合有離。人之無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見兮,不死何爲!伊生兮揀擇去取,伊死兮還返空虛。伊吊我兮,贈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詞。斧聲起兮我復活,歌聲發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誰!”

扇墳與劈棺,發誓賭咒和另覓新歡,馮夢龍把《莊子·至樂》篇演繹成《莊子休鼓盆成大道》,顯然旨在維護封建倫理道德。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卻必須三從四德。男子的花心是風流倜儻,而女子則只能死守亡靈,贏得“貞潔牌坊”。

莊子與田氏的夫妻恩怨故事,不斷被搬上舞臺影幕。早在1914年,香港華美影片公司由黎民偉編劇,黎北海導演把這個故事搬上銀幕,叫《莊子試妻》。京劇《大劈棺》或名《田氏劈棺》或名《南華堂》,亦或取“莊生夢蝶”的典故名《蝴蝶夢》。田氏是花旦,莊周是老生,楚王孫是小生,三角一臺戲,沿襲了莊周田氏的故事。據說美國版的話劇,德國版的歌劇,都叫《莊子試妻》。是根據西方人的審美趣味,表現着東方式的夫妻幽默,及對生死問題的思考。

錢鍾書在《思婦的哀傷》中說了這樣一番話:“男多借口,女難飾非,惡名之被,苛恕不齊。” 還說:“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表達了對封建倫理觀的嘲諷。斯達爾夫人也說:“紐情纏愛,能自拯拔,猶魚鳥之出羅網。古之‘女’閨房窈窕,不能遊目騁懷,薪米叢脞,未足忘情攝志;心乎愛矣,獨居深念,思蹇產而勿釋,魂屏營若有亡,理絲愈紛,解帶反結,‘耽不可說’,殆變此之謂歟?”生動形象地刻畫出封建倫理對女子的精神傷害。

《莊周試妻》如若只是對莊子田氏故事的老生常談也就不足論之了。

弗洛姆在《爲自己的人》一書中,提出一個“權威主義倫理學”和“人道主義倫理學”的觀點:“權威主義倫理學對何者爲善、何者爲惡的解答,主要是根據權威的利益來定,而不是根據人的利益而定。”編劇徐棻慧眼獨具匠心妙運,藉助莊子試妻的故事軀殼,揭示着生命面臨生死愛情關鍵節點時,意識觀念與人性本真的矛盾衝突。真實而深刻地刻畫出莊子和田氏複雜矛盾的心理活動。

總導演曹其敬詮釋此劇:“借聖賢傳說,縷析凡人心性;寓今人審美,於古典風韻之中。”《莊周試妻》超越了傳統戲劇表相的僅僅是情節引人入勝,而是通過人們關注的熱點問題,引發觀衆的參與思維,完成了一個理念的共同創造。這大概是戲劇企盼達及的最高境界吧?

領銜主演的謝濤既扮演了老生莊周,同時扮演着莊周的情敵小生楚王孫。一角兩面人性雙重,變化視角換位思考,深刻揭示着人性的雙面性,同時把現實與虛幻兩個世界置於疊影,具有了洞若觀火的象徵意味。晉中演藝公司的鄭芳芳主演田氏,把封建道德束縛下的恪守貞操和少女思春的矛盾心理演繹得出神入化。兩位國家一級演員、諸多戲劇獎得主,連袂獻藝珠聯璧合,神形俱備唱唸交鋒,用高超精湛的演技,多姿多彩的肢體語言,把人物的心理活動,展示得精彩紛呈。

莊周是先秦諸子中老莊學派的代表人物,莊周既是聖哲之人,也是凡夫俗子,有着人的七情六慾。他出於人的本性利用自己的仙術,做出“裝死試妻”的荒唐之舉,當道德倫理觀被生存真人性撞擊的支離破碎之際,莊周醍醐灌頂幡然悔悟,由衷吐出:“我就是一個大俗人。”

戲劇是一門綜合藝術,可以看出,從編劇到導演,從主演到配角,從舞美到音樂,全體編創人員追求古典藝術的現代品格。努力將現代人的思辨意識熔鑄於戲劇細節之中,使內涵豐富而多義,富有哲思而不牽強附會。

真要祝賀衆口爍金的努力結出碩果,《莊周試妻》首演大獲成功。

“ 莫笑他人瘋癲 不見自己荒唐 ”

來源:微信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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