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的《臉》感動無數鄉鎮

蔡明亮的電影從來不是賣座保證,但不服輸的他,決定把戰線戲院拉到鄉鎮。他在羅浮宮拍攝的《臉》去年下片後,踏上爲期九個多月的全國巡演旅程。六月六日終於在澎湖畫下句點,當地只有一家戲院,正放映《鋼鐵人2》,在文化局演藝廳放映的《臉》顯得非常孤獨。這是一位在國際上被視爲大師的導演,卻在臺灣的城鎮默默進行小革命

蔡明亮從二○○一年的《你那邊幾點》開始,以街頭賣票的方式,爲當時跌入谷底難以行銷國片另闢生路。他走入校園苦口婆心地演講,直攻夜市向婆婆媽媽兜售預售票,跑遍全臺的驚人毅力成爲影壇奇觀。雖然衝不出可觀的票房,但起碼可靠着預售票的成績,保障院線上映兩週不下片,不會死得太難看。

國際大導小革命 走出自己路數

但在二○○八年他監製李康生執導的《幫幫我愛神》之後,他真的累了。當時他一面奔走賣票,一面心繫病危母親,就在上片次日,他送母親回馬來西亞,四天之後,母親就走了。身心俱疲的他,終於決定重新思考這個跑遍全省沿街賣票的模式。

直到法國羅浮宮邀請他拍攝《臉》,他才發現新的效應逐漸浮現。「以前都是大剌剌地上街賣票,根本沒有顧臉皮的,很瘋狂。但這次是一個羅浮宮的典藏,你真的要這樣賣嗎?」他發現自己拉不下這個「臉」,這次沒有在街頭賣出一張票,儘管身上隨時都有票,但見了人就是無法拿出來,心裡很掙扎。

頂着羅浮宮光環 企業包場觀賞

但過去拜票耕耘的基礎,加上《臉》的羅浮宮光環,終究慢慢地產生了化學作用。許多企業紛紛包場觀賞,北美館則要收藏他的裝置藝術作品《是夢》,他開始瞭解,戲院不是他的創作唯一可以展示的場域,一部電影的成績也不再只顯示在票房上。他發現另一條路線隱約成形,心情不再那麼慌,因爲另一種概念已經出來了。

於是在《臉》下片後,他再度上路拉開戰線,扛着三五釐米放映機,帶着九本拷貝、長達一三五分鐘的膠捲,走訪了臺灣每一個縣市,放映形式與觀衆族羣五花八門,有屏東的露天蚊子電影院中正預校清一色的軍校生金門山壁鑿出的禮堂連臺中科學博物館敞開大門,首度放映一部「沒有恐龍的電影」。蔡明亮說:「我希望把數字的概念放開,把觀看使用的人增加,但不一定要顯示在票房數字上。」

戲院非唯一展場 藝術片新出路

羅浮宮決定典藏放映蔡明亮的作品後,他發現,當觀衆走進博物館裡看一部電影,他們就不再那麼會去執著於看不看得懂的問題,就像他們去欣賞一幅畫。這似乎是個藝術電影可以嘗試的出路。「我不會變,我沒有要改變自己,我要改變環境,我要改變電影怎樣被『使用』的概念。就有點像行動咖啡廳,我到處都可以演,一樣有人看,一樣有票房,但是不在你的條規裡。」

蔡明亮說:「我已經不是在走票房的概念了。我很清楚票房對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但還好我的作品很爭氣,它會走出自己的一條路數出來。你看我的行爲,好像我在反好萊塢,但其實是好萊塢在反我,在反創作。因爲我們不能邊緣它,它能邊緣我。我要告訴觀衆這一點,但是是以作品做依據。」

全國巡演九個月 深入羣衆溝通

臺灣享譽國際的侯孝賢、楊德昌等大導演中,只有蔡明亮堅持這樣不斷地走入觀衆羣親自溝通。「我其實以前很賭爛那些觀衆,但我慢慢發現,我討厭他是不公平的,就像他討厭我也是不公平的。就像如果我媽媽看不懂,我罵我媽媽,你覺得這公平嗎?」因此他儘量試着從演講中,讓觀衆知道電影的概念、國片的體質與機會。他也越來越清楚地思考到,原來自己也曾是這些觀衆的一份子。「如果我不是八○年代來到臺灣,我就不會遇到臺灣新電影、解嚴、電影資料館金馬國際影展。」他認爲臺灣是個很幸福的地方,可以擁有這麼多養分,他因此很幸運地可以學會欣賞不同的電影,可以欣賞邵式武俠電影,也可欣賞北歐獨立製片

蔡明亮說:「大多數人的觀念都是認爲:電影幹嘛要拍自我?電影就是市場調查,就是給觀衆想要的。很少人像我每場演講都在問『電影是什麼』。他們也很無辜,來看一場電影還要被教訓一場。但他們會看到我的善意跟態度,因爲我領略到、經歷過了,我嚐到了裡面的失敗跟開心,所以我要跟你分享。」他估計全省巡迴下來,觀衆總數應該超過三、四萬人,儘管有些是被規定出席的:「像中正預校那八百個阿兵哥聽我講很嚴肅的東西,跟他們也沒什麼關係,但演講結束後買我的書最多的也是那一場,可能他們只是無聊,但也可能真的聽進去了。」

不追主流拍自我 掙脫票房桎梏

蔡明亮認爲,臺灣電影史數十年來走了兩個極端的偏鋒,一種是極度商業的三廳軍教類型,每種類型都在大賣多年後因一直重複,讓觀衆失去興趣而沒落。另一種則是商業片萎縮後,從臺灣新電影開始,以個人創作路線爲基礎的作品,持續了將近二十年。但如今需要的第三種階段,卻是以更包容的心態,去同時接受、欣賞不同方向的電影。觀衆應該可以欣賞《艋舺》,也可以欣賞蔡明亮,兩種都是用心拍的電影,兩者之間並不衝突。

如今的蔡明亮,決定讓自己從追逐戲院票房的桎梏中掙脫,不再試圖把自己明明不主流的作品放在主流的位子上,因爲他已經試着放過很多次了。「我不會想像我加一個偶像演員可能會有一千萬票房,那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這麼多年我有掙扎過要做商業片嗎?我沒有,我從來不掙扎的,從我決定要用李康生,我就不掙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