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當下時代框住的維倫紐瓦與《沙丘2》

在維倫紐瓦看來,“我們處在一個非常保守的時代,創造力受到限制”,而引領他拍出如此沙丘的動力正在於:拯救電影的,是自由與冒險。

作者:天天‍‍‍‍‍‍‍‍‍‍‍‍‍‍‍‍‍‍‍‍‍‍‍‍‍‍‍‍‍‍‍‍‍‍‍‍‍‍‍‍‍‍‍‍‍‍‍‍‍‍‍‍‍‍‍‍‍‍‍‍‍‍‍‍‍‍‍‍‍‍‍‍‍‍‍‍‍‍‍‍‍‍‍‍‍‍‍‍‍‍‍‍‍‍‍‍‍‍‍‍

編輯:藍二‍‍‍‍‍‍‍‍‍‍‍‍‍‍‍‍‍‍‍‍‍‍‍‍‍‍‍‍‍‍‍‍‍‍‍‍‍‍‍‍‍‍‍‍‍‍‍‍‍‍‍‍‍‍‍‍‍‍‍‍‍‍‍‍‍‍‍‍‍‍‍‍‍‍‍‍‍‍

版式:王威

對原著中個人英雄主義的重構‍‍‍‍‍‍‍‍‍

《沙丘》的敘事範式是標準的“英雄冒險之旅”,有人反對這種傳統英雄光環加持下的大男主敘事,也一併對如“一個外來族的白男拯救少數族裔、其他膚色族羣”等故事所含政治觀提出質疑,但事實上,它的主角光環設定恰恰是本流派鼻祖。雖然如今我們在紛繁往復的類似套路後再去觀看《沙丘》,會感到疲勞,但有趣的是,維倫紐瓦在系列第二部中,恰恰通過贊達亞飾演的弗雷曼女戰士的不屈、反抗、探尋自我獨立自強的人格精神,及男主的自我拉扯與自反,解構了原著賦予的宿命論下的個人英雄主義。

《沙丘2》的敘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基於人物關係與互動的敘事,贊達亞飾演的契妮,在這一部的結尾獨自去向遠方,也可以想見,在第三部電影終章中,她極有可能被打造爲一個自成一派的反英雄,和男主之間的人物關係軌跡也將逐漸彌合男主第一部中的預言夢。

在一個男性個人英雄主義極度氾濫的世界,在被巨大的宿命的旨意引領和籠罩的壓迫感下,女主如果要堅持自身獨特的價值標準和訴求,除了充當反英雄之外,其實沒有其他路可走,她只能被動地離羣叛族,成爲一個類英雄式的反英雄。

而反英雄也是英雄譜系中的一種。在“沙漠變成綠洲”的族羣生存理想與艱難的尋路中,“天選之人(The One)”成爲了弗雷曼人重要的信念寄託,他們半信半疑地將男主與傳說中的特徵一一對應與驗證,以期適配出能給這個與沙漠共生的族羣帶來希望的救世主。但這個“救世主”的人設也被甜茶飾演的保羅在影片中一次次祛魅,而弗雷曼首領在全片中貫穿反覆的一句“他就是天選之人”的臺詞,也顯得諷刺與可悲。

按照目前維倫紐瓦呈現出的對原著的理解,加之《銀翼殺手2049》中對類似主題的思辨,我們不難推測,在未來的終章《沙丘3》中,保羅應該會意識到,他並非哈姆雷特,也並非統治者,他只是權貴勢力眼中用來鬥爭的工具人,但他最終一如契妮,會被塑造爲一個要找尋自我的冒險家,一個只爲自我而戰的戰士。

在看似可以寓言未來的世界中,沒人可以真的寓言未來。我猜這纔是維倫紐瓦會偏愛的虛無主義美學。

大片越拍越“滿”,沙丘堅守本真‍‍‍‍‍‍‍‍‍‍‍‍‍‍‍‍‍‍‍‍‍‍‍‍‍‍‍‍‍‍‍‍‍‍‍‍‍‍‍‍‍

敘事上,第一部不急不趕、甚至被部分觀衆挑剔略顯沉悶,但卻全方位地塑造了宏大的沙丘世界觀,先讓人沉浸進沙丘的世界。

而第二部格局複雜度升級,敘事節奏少了些遲緩凝滯,卻在長敘事裡做到了極致的情緒拉扯,相比第一部更能深層地令人迷醉。在隨着工業化發展電影越來越易淪爲精心炮製、商業化快銷品的今天,維倫紐瓦用雋永的史詩般的詩意與情懷,規避了所有投機取巧的伎倆。如同古樸重墨的打字機,而不是當代鏗鏘頓挫的鍵盤。

與其說是古典主義的迴歸,不如說是用奢華視效與當代精神交相作用後,以當代性對古典的致敬,和對史詩的交互式再現。

電影語言上,他延續自己特有的美學風格。最近爆火的幾部影片,從《首爾之春》到戛納系藝術電影《利益區域》《可憐的東西》都採用了別出心裁的攝影技術和構圖,觀衆對內容普遍的審美疲勞倒逼電影創作者們重新將重點回歸於影像美學的極致設計。維倫紐瓦也不例外。《沙丘2》運用了比一般IMAX更暗的紅外線攝影,通過對攝像機進行紅外改造並加以特殊濾鏡,繪製出哈克南星球傑地主星冷峻的黑白畫面。

漫威在《雷神4》等新作裡也運用了全黑白的場面設計,但卻並不足夠特別。但紅外線攝影能捕捉到人類肉眼看不見的紅外線光,而黑白模式恰好是適應紅外線攝影的最佳效果。攝影指導給鏡頭裝上紅外線濾鏡,去除所有可見光抵達感光元件,並且在現場和後期製作過程中儘可能地調低畫面的飽和度,最終調製出《沙丘2》非同凡響的黑白畫面。

直逼大銀幕外的音效配樂也是漢斯·季默持續發力的功勞。許多觀衆發現,《沙丘2》的每一聲振動都能在觀影時直達心臟,二刷也是因爲對“心跟着電影中的世界一起顫抖”的沉浸式體驗流連忘返。

在隔壁漫威後復聯四時代、派拉蒙變形金剛進入第五部之後,好萊塢排名靠前的頭部影視公司對於大IP極致的增殖與剝削,卻屢屢在製作上越來越趕工衍生出粗製濫造的CG感時;當其他主流導演屈服於系列大片的虛假誘惑,希望在某部《星球大戰》或《驚奇隊長》電影中打上個性的烙印時;維倫紐瓦仍然用極致的視聽水準要求自己,爲了持續打造寫實感。

《沙丘2》不僅在前期堅持在主創日常被熱得汗流浹背的沙漠裡用IMAX攝像機實拍,後期視效工作在業內也是讓人頂級地抓心撓肝的複雜程度。好的特效是電影在全世界範圍內通用的語言,《沙丘2》的後期不僅覆蓋大範圍的沙漠,還涉及多種類的細節需要打磨出細微逼真的質感;人與沙塵環境的互動和光影變化,最終通過實拍與特效的結合,爲大銀幕精心奉上一場系列續作審美上的饕餮盛宴。

當娛樂性和商業性凌駕於電影的藝術性,成爲搶佔觀衆注意力的獵槍,維倫紐瓦卻用對自己電影語言的堅守告訴我們,這一切不應本末倒置,他的電影永爲純粹的銀幕而生。

AI時代中的太空歌劇,關乎自由與冒險

維倫紐瓦在影片採訪中提過,對於AI,他的擔心並沒有那麼多,“而是更擔心作爲電影人,我們的行爲會像算法一樣。我們處在一個非常保守的時代,創造力受到限制”。他說出了一句引領他拍出如此沙丘的話:拯救電影的是自由與冒險。

對於維倫紐瓦來說,電影是造夢,沙丘則是他童年最大的夢。

1998年他的首部長片《8月32日》中,他就開始用物與人之間大與小的懸殊對比形成極具視覺張力的構圖;2000年的《迷情漩渦》用極簡化敘事去呈現存在主義的思辨;2009年《理工學院》實現全黑白的風格化影像;2010年《焦土之城》首次構築了一個盤根錯節的政治、宗教、戰爭世界;2015年《邊境殺手》中初現一隅地探討個體存在的意義在於自我塑造;2016年《降臨》中的圓弧形鵝卵石狀外星飛船包含着他對巨物迷戀的內在解讀和闡釋,也樹立了他將科幻片與自身視聽美學相融較好的範式;2020年,《銀翼殺手2049》的配樂和當時執導這部作品的維倫紐瓦一樣,屏息凝神地魂遊太虛。

上述所有元素,皆是今日《沙丘》系列的序章,也都被他日新月盛地發榮滋長。而《沙丘》系列,則一直是他造夢途中爲了最終抵達而一路奠基開鑿的那方彼岸。

他越拍越能放開自己,直至《沙丘》,他在好萊塢科幻商業大片和保留高度作者性的藝術電影之間酣暢自如地走着鋼索。

《沙丘》不是戲劇、不是奇幻,而是典型的太空歌劇。區分這類題材的重要標準是,通常將傳奇冒險故事的舞臺設定在外太空的科幻史詩作品,而太空往往只是冒險發生的場所,現有的科學知識並不會成爲限制人們想象力的枷鎖。

原著的世界觀就架構在包括AI在內的所有科技被人類驅逐之後。極簡主義和未來主義的氛圍與原始冷兵器和手刃交戰形成強烈反差感。在後人工智能時代,寶貴的反而是人類自身無可替代的創造與感受。

這與電影的造夢功能本身一脈相承,也是吸引維倫紐瓦的精神內核。

所以,儘管好萊塢進入大片時代之後,喜歡太空歌劇的人越來越少,但這種古典主義美學和留有足夠餘地且並不湍急的節奏,都是維倫紐瓦孕育出讓人意猶未盡地沉浸於他鏡頭下的沙丘世界中的高級感“搖籃”。

我們曾以爲的科幻大片是,用人類目前尚未出現或成規模的技術之高來俯瞰人性的低處,維倫紐瓦卻用他獨特的電影語言,拓印了這本上世紀小說中科技退回原始社會的設定:抑制技術水平的現代化並不會削弱科幻題材的魅力。

“人類每次正視自身的渺小,都是自身的一次巨大進步。”

電影裡,沒落的王子勇敢承認了自己並非爲寓言而生的領袖,卻最終統領馳騁着巨型沙蟲。電影外,維倫紐瓦還原並重構了視聽之美,提醒並帶領我們重新領略電影所能展現的人類精神意識之無限寬廣。

AI來臨固然是對於創作者的一次危機,但總有如維倫紐瓦的電影人讓電影的河流持續流淌。對於這部已享有“年度最cinema電影”盛譽的電影,不妨用導演在第二部上映的自述裡,對着鏡頭最後高呼的那句話結尾吧——

Long Live The Cinema!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