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學的批評家,斯坦納

喬治·斯坦納是二十世紀最傑出的知識分子之一,在文藝批評和翻譯理論等領域貢獻超卓。他通曉多種語言,學養深厚,其人隱有古意的博雅氣質在不斷專業化、精細化的當代學界日漸稀缺。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新民說於今年8月推出了斯坦納討論哲學與文學關係的隨筆《思想之詩:從希臘主義到策蘭》。10月22日晚8時30分,《思想之詩》的譯者、青年作家遠子與文學編輯、讀書博主渡邊進行了一場線上對談,分享他們對斯坦納和《思想之詩》的看法。

遠子先講起了自己翻譯斯坦納的緣起。他表示,自己讀哲學出身, 對文學性較強的哲學家,如叔本華和尼采興趣最大,《思想之詩》的主題剛好契合自己的興趣。但最開始擔心自己的水平有限不敢接這本書的翻譯,後來在新民說編輯的多番鼓動下“被推進火坑”。雖然他也自矜能夠譯好斯坦納的人應該也不多。

渡邊簡單介紹了一下斯坦納的人生和學術經歷,並穿插了幾個他的父親老斯坦納的傳奇故事。比如,老斯坦納在二戰爆發前接到西門子公司負責人的警告,果斷帶家人離開法國,避開了戰爭,而斯坦納的一些同學後來就死在了集中營裡。這種戰爭的餘波對斯坦納的思想有着非常深刻的塑造作用。

遠子補充說,斯坦納還有一大特點就是精通多門語言,如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等,其在寫作中也會在不同語言間遊走,這也對翻譯構成了很大難度。他也爲之參考了斯坦納許多其他著作的中譯本,並向熟稔各語種的朋友請教。他還特別坦誠地感謝了編輯後續對譯稿的加工。

接下來,遠子扼要介紹了《思想之詩》的內容,其核心觀點——許多哲學表達其實無法脫離文學效果而存在——對他深有啓發。渡邊對這個觀點也很有感觸,並分享了自己閱讀哲學的經歷。兩人針對性討論了斯坦納的“博學”,渡邊感慨後者隨手拈來掌故的寫作方法簡直要用博學把讀者淹沒,形成了一種非常震撼的語言效果。遠子認可這種看法,並表示斯坦納作爲批評家的價值主要有三點:

一是多語種能力爲他的博學提供了非常堅實的語言學基礎,他的旁徵博引是真的紮根於對應的語言環境的;

二是斯坦納非常好地完成了批評家的工作,即對新作家的發掘,比如貝克特、伯恩哈德和策蘭就是他介紹給英語世界的;

三是斯坦納作爲古典知識分子的典範對過分專業的當代世界具有提醒作用。

但話鋒一轉,遠子開始講翻譯《思想之詩》是如何讓自己對斯坦納祛魅的,首先是他認爲斯坦納的批評缺少社會和政治維度,他在非常不同的文化語境之間尋找聯繫,而其成果往往有些似是而非。再比如他在關注大屠殺時一直在追問:偉大的藝術是不是催生了野蠻和罪惡?因爲許多納粹軍官受過很好的教育,但可以剛彈奏完舒曼的音樂就去殺害猶太人。與之對談的布羅茨基和瑪麗·麥卡錫就對這種看法嗤之以鼻,並認爲斯坦納能問出這種問題完全是因爲他並未真正在極權統治下生活過。遠子認爲斯坦納這種有悖常識的觀點源自他給了文學藝術以過高的位置,而社會和政治維度正是處理常識的。

但他對斯坦納的第二點批評引發了一場有趣的爭論。遠子認爲斯坦納往往給予截然對立的偉大們以同等程度的讚美。渡邊立即表示疑惑:這難道不是一種更加開放、寬容的觀點嗎?他自己就既喜歡納博科夫又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遠子承認,一種基本的欣賞或許可以同時存在,但發自內心的崇敬一定是會在二者間做出選擇的。而斯坦納這種“全都喜歡、全都偉大”的態度其實是因爲他對文學作品背後的意識形態毫無察覺或關注。最後,遠子對斯坦納的不滿也來自他在閱讀和翻譯過程中發現其博學也是有漏洞的:不僅會犯錯也經常自我重複。當然他也坦承,自己這種挑錯的心態也源自面對偉大批評家的自卑感。

渡邊接過話頭爲斯坦納辯護,他認爲遠子的第二點批評是一種“求全之毀”,即要求斯坦納是一個完人,而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所有人都可以被批判,而這並不妨礙有些人偉大的話,那麼斯坦納依然是偉大的。而對於第三點感受,他倒是心有慼慼,因爲早年讀書時也會感覺自己在被偉大裹挾,不敢對歷史上的大家置一辭。隨着年紀和學識漸長,他感覺自己慢慢走出了對偉大人物的盲目崇拜。

最後,兩人都提到了斯坦納對自己的“信使”定位,即並不自主創作,而是將偉大作品送抵他人的人,兩人也對這種身份的意義和斯坦納的謙卑態度非常認可。在渡邊向想要初步瞭解斯坦納的觀衆推薦了另一本書《漫長的星期六:斯坦納談話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