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非虛構是一輪初升的太陽

從作家的身份中短暫抽身出來,畢飛宇還是研究者和閱讀者。過去這一年,他閱讀古書,閱讀經典小說,也閱讀這個時代最新鮮的文字。

✎作者 | 蘇煒

“過去的一年對我來說是簡單的,我畢竟擺脫了《歡迎來到人間》。”

2023年,畢飛宇出版了最新的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與上一本聚焦盲人羣體的《推拿》時隔十五年。《歡迎來到人間》更像一次透徹有力的心理洞察試驗。

圍繞腎移植科醫生傅睿,小說對捆束在他身上的種種關係進行拆解,從而透視當代人的精神困境。這是一本與“當代”息息相關的小說,“傅睿”們的故事與書外的現實平行前進。這樣的寫作也註定是艱辛的。“寫得很煎熬,就想擺脫它。現在回過頭看,是煎熬,但人生的樂趣也在這兒。”在一次採訪中,畢飛宇如是說。

《歡迎來到人間》

畢飛宇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7

評論家說畢飛宇是“一個刀光閃閃的傢伙”,可以“把一團亂麻清晰地講述出來,精確流暢”,這樣的評價恰如其分。

在小說裡,後背的癢與傅睿如影隨形,儘管那裡沒有病竈、沒有傷疤,但癢還是與日俱增,那是心理頑疾的外化,亦是當代生活困境的外化——搔癢過後,依舊酸楚,這是作家對當下的你我的剖析和憐憫。

從《青衣》到《平原》,從《玉米》到《推拿》,他每次選擇的切口並不大,但總能直抵生活與人心的腹地——舞臺上飄動的水袖撩撥慾望,平原上鼓盪的風吹散青春躁動, 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的命運鑲嵌在時代的疼痛裡,推拿店裡的人的來和走,要在黑暗中活個明白。畢飛宇的寫作是凝練的、精準的、冷靜的,場景和個體不斷變換,來自現實的穿透力綿長。

(圖/《推拿》)

當然,畢飛宇的寫作也在變化,他將這種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歸於現實本身的變化:對於《玉米》所處的時代,書寫時“着力最多的是疼痛”,而來到《推拿》的時代,他的“內心就柔和得多”,書寫的過程,也是“呈現”時代的過程。來到《歡迎來到人間》描述的當下,冷靜和悲憫再度浮現。

從作家的身份中短暫抽身出來,畢飛宇還是研究者和閱讀者。過去這一年,他閱讀古書,閱讀經典小說,也閱讀這個時代最新鮮的文字。在《新週刊》2023年度刀鋒圖書獎揭曉之際,作爲推委會主席的畢飛宇,圍繞書寫和閱讀,圍繞現實與時代,與我們進行了一場對話。

“我的寫作始終沒有終止,

始終處在發展的狀態,

它在走向闊大”

《新週刊》 :《 玉米》中的三篇,《玉米》《玉秀》《玉秧》,還有《青衣》,你早期的這些作品都與女性有關。來到當下這個女性意識、女性書寫都格外蓬勃的年代,你怎麼看自己所寫的女性,以及寫作女性的方法?

畢飛宇 :我理解的女性寫作和我的書寫女性是有區別的,這個我必須要誠實。

我寫《青衣》和《玉米》的時候,考慮得比較多的,依然是人物形象而不是女性形象,這就是區別。在我看來,女性寫作必須是自覺的、充分考慮女性立場的,我當時並不是這樣。

我記得很清楚,我寫《青衣》的立足點是20世紀末,而《玉米》的立足點也是20世紀70年代。不能因爲這些小說受到了歡迎,我就必須修正我的說法。我說過,寫這些作品着力最多的是疼痛,這一來幾乎就不用選擇了,選擇女性也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女性所承受的疼痛遠遠大於男性,無論是從民族性、歷史性還是生理性去考察,這個結論都是成立的。

如果一定要把這兩者聯繫起來,那麼我想說,女性題材,或者說有關女性的話題,它在本質上是一個人道主義問題,是必然會在藝術史上有所呈現的。

(圖/《青衣》)

《新週刊》 :在《 玉米》《青衣》這些作品裡,人物面對的命運往往是殘酷的,人物的情感往往也是尖銳的、逼仄的,權力和性也被不斷工具化。 圍繞這些作品,有過讚譽,也有過爭議,你一直以來怎麼處理外部評價? 它們會影響到你的寫作嗎?

畢飛宇 :對《青衣》和《玉米》主要還是讚譽,爭議並不多。最大的原因可能還是我當時比較年輕,畢竟也就三十五六歲。

我想說,外部的評價對我是有影響的。 我有很多很好的朋友,在私下,我們有 深入的討論,這些討論的學術性相當高,也有很尖銳的批評,激烈的爭論自然不可避免。 這些對我怎麼可能沒有影響呢?

我個人的性格偏於開放,我的寫作也相對開放,我喜歡這樣的狀態,開放會讓我深入,不停地深入,尤其在認知能力方面。我最爲滿意的一件事就在這裡——我的寫作始終沒有終止,始終處在發展的狀態,它在走向闊大。當然,我一直沒有停止閱讀,這個也很重要。

(圖/《青衣》)

《新週刊》 :你表達過,爲了讓玉秀活下來,花去很多時間。對於筆下這些人物,你會像很多作家描述的那樣懷有特別的情感,還是相對比較抽離?

畢飛宇 :關於一個作家和他筆下的人物的關係,我想這樣說,在情緒上,我不能做太多的糾纏,我是抽離的,我努力去抽離。儘管我們有時候會誇大寫作的快樂,但是某些特殊的情緒對作者來說也很折磨,在寫作的過程中,爲了保證作品內在的統一性,你只能沉浸其中,這並不輕鬆。作家並不特殊,誰也不是機器,他需要心理建設,他需要抽離一些東西。過於沉湎於內心的悲劇,對作家的傷害會很大。走進小說是一個作家的美學問題,走出來則是一個哲學問題。

“ ‘客觀世界’開始隱匿,

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繭房’裡

發明了自己的‘真’”

《新週刊》 :從閱 讀觀感上來看,到《推拿》之後,你筆下人物的命運,似乎更加平和了。無論是都紅對於盲人身份的糾結,還 是小孔爲了 愛情 “背叛”家庭,這些矛盾相比於蘇北鄉下的“玉米三姐妹”來說,都遠沒有那麼酷烈了,更多的時候變成了普通人之間的矛盾糾結。這種轉變是如何發生的?它來自哪裡?

畢飛宇 :《推拿 》和《玉米》是性質不同的東西,也可以說,是性質不同的寫作。

《玉米》屬於反思 小說,也可以說是歷史小說,它的使命是對歷史的銘記。 《玉米》是反對遺忘的作品,簡單地說,我們再也不能回到那個殘酷的時代了,不是《玉米》殘酷,是《玉米》所呈現的那個時代殘酷,即使它已經來到尾聲了。

《推拿》則完全不同,它的着重點是命運,一羣特殊的人的命運。 實際上,寫《玉米》和寫《推拿》的作者是同一個人,他沒變,唯一的變化是人物所處的時代不同。 我對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態度,我對《推拿》的時代是歡迎的,我的內心就柔和得多,我就是呈現。 它不涉及對抗,不涉及批判,不涉及控訴,也不涉及憤怒和毫不留情的嘲弄。

(圖/《推拿》)

《新週刊》 :你 談到時代變 化投射在作品裡,事實上作家也確實與時代息息相關。那麼既作爲作家,又作爲研究者,能否描述一下你眼中今天的 “寫作時代”“閱讀時代”,它們的特質是怎樣的?

畢飛宇 :我認可你這個說法,作家不只是一個感受器和表達者,他也是研究者。不過,對眼下的 “寫作時代”和“閱讀時代”,我的看法不一定準確,也許大部分人不會同意我的看法——對於讀和寫來說,這個時代是失真的。我們一直以爲“客觀世界”是真實的,有可能出現偏差的是我們的認知,但是,科技和過快的生活節奏改變了這一切,大量的“作者”和海量的資訊也改變了這一切。在“真”變得遙不可及的同時,我們對“真”的態度也變了,“客觀世界”開始隱匿,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繭房”裡發明了自己的“真”。

(圖/《天才捕手》)

你發現了嗎 ? 我們突然變得極其固執,拋棄了商量的餘地,因爲這個世界的 “真”被切割了。 關乎真相的世界是一頭大象,我們親手肢解了它,把它分解成了大腿、耳朵和牙齒,然後睜大了眼睛去盲人摸象,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的柱子、扇子和長矛,但這樣分散又個體的理解,與“真”相去甚遠。

《新週刊》 :屬於寫作者的時代也在變化,比如在你那一代的作者中,寫作主題的公共性、深刻性是很普遍的,而今天的不少作品,都更加個體化了。 你怎麼理解更年輕的一批寫作者和他們的時代?

畢飛宇 :這個問題和上一個問題是連帶的,我認爲我們的寫作在 “現實性”這個問題上 ,將會越來越難,因爲現實越來越模糊,而求真的衝動也越來越低能,這兩者合在一起,也許會讓我們的文學出現相當長的“垃圾時間”。這個時間到底會有多長?我不知道,但是我確信,文學的“垃圾時間”開始了。

“我的寫作一直比較緩慢,

這完全是一個信念問題,我信任慢”

《新週刊》 :你目前閱讀和寫作的節奏大概是怎樣的?你近期的閱讀趣味是什麼?

畢飛宇 :我的寫作一直是一個節奏,比較緩慢。倒不是我手腳慢,恰恰相反,我是那種動作敏捷的人。之所以慢,這完全是一個信念問題,我信任慢。對一個作家來說,快是毫無意義的。我又不是魔術師,我沒有需要掩藏的機關,要那麼快乾嗎呢?

說起閱讀,這幾年的變化有些大,我開始讀古籍和文言了,當然,很慢,很吃力。 我之所以 開始讀古籍不是爲了求知,作爲一個進入老年的中國人,我和大多數老去的中國人一樣,感到自己關於道、儒、法不是知道得太少,而是太多了。 它們就是我們的生活,哪裡還需要學? 可是,我還是決定好好地捋一遍,我是想對我們這 個民族的文化形成,瞭解得更清晰一些。

(圖/《天才捕手》)

《新週刊》 :你在《小說課》裡援引了非常多例子,有世界性的作家,也有本土的作品。 你在小說寫作上的 “師承”是怎樣的? 很多中國作家都面臨現代的、世界性的、思辨的,和古典的、寫意的、留白的兩種力量的拉扯。 這種拉扯在你的創作經歷和創作觀上有體現嗎?

畢飛宇 :我其實說不上師承,我的童年是在特殊年代度過的,外國的東西讀不到,本土的歷史也讀不到,談何師承呢?

等我讀大學的時候,西方現代主義進來了,那就是它了,沒有選擇。 但是我要說,那時候的我們其實是讀不懂現代主義的,一個沒有經歷過文藝復興、啓蒙運動、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人,怎麼可能理解現代主義呢?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的大學讀得稀裡糊塗,但是,思路打開了,大的框架有了,這個很重要。

我常說,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所謂“改革開放”就是重新做人,很刺激的。 我們不是不尊重傳統,而是在否定傳統的環境中長大,對於傳統的底子很薄。 我現在開始讀古籍,也不是想尋找什麼,我就是站在這裡看看,就是《詩經·黍離》裡的那個人: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

(圖/《天才捕手》)

現在的年輕作家接受的教育比我們要系統得多,這是一個好事情,但我不認爲我們還可以出現筆記體小說家,那不是讀幾本古籍就可以的,那需要與之相匹配的生活。 所謂的筆記體小說家,能有一個汪曾祺就足夠了。

《新週刊》 :最後的問題,回到我們這次獎項本身。 在過去的這一年,寫作和閱讀帶給你什麼? 對於本次的獲獎者以及更多寫作者,你有什麼樣的印象和判斷?

畢飛宇 :過去的 一年對我來說是簡單的,我畢竟擺脫了《歡迎來到人間》,這就使我可以把整塊的時間用在閱讀上,包括這一次閱讀刀鋒圖書獎的作品。

我首先要對俞冰夏女士表示祝賀,不是祝賀她得獎,而是祝賀她用那麼長的 間終於翻譯完《無盡的玩笑》,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獎項她當之無愧。

也許我還要特別祝賀一下張定浩先生,他是一位成就顯著的批評家,可他同時也是一位隱秘的詩人,我很難說他的批評和他的詩歌,哪一樣成就更高。

我們不該遺忘的還有易小荷,她的《鹽鎮》毫無疑問是2023年中國文學的重要成就,我們需要非虛構,這個時代需要非虛構。我聽說易小荷打算改行了,她也想去虛構了,那個着什麼急呢?非虛構是需要精力的,需要體能,需要腿腳,虛構着什麼急呢?我特別想說,文學的內部似乎也有歧視鏈的,總覺得虛構比非虛構要高級一點,我不這樣認爲。我覺得我們的虛構已經產能過剩了,而非虛構纔是一輪初升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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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蘇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