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聿銘:成功是已解決問題的積累

2020年5月16日,建築大師貝聿銘逝世一週年。

很多人對貝聿銘的印象,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建築大師。他的同齡人、文學家木心說:“貝聿銘先生一生的各個階段,都是對的;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這是木心的苦澀自嘲;而在貝聿銘,還真是如此。他畢生堅持的方向,做出的重大選擇,的確都是“對的”。

當然,貝聿銘身上有很多東西是別人沒法學。像門第、基因、家族文化這些先天條件,都是得天獨厚。但貝聿銘的生涯,並非我們以爲的那樣一帆風順,他的幾乎每一個建築作品,都曾面臨責難和挑剔,都是歷經千難萬險纔來到世間的。

正如貝聿銘自己總結的一句話:"Success is a collection of problems solved."(成功是已解決問題的積累)

我們今天就來了解下,貝聿銘如何解決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以此緬懷紀念大師。

對人

認知清楚,善於溝通變通

建築是一門複雜的藝術,它不像畫畫、寫作,一個人有才華靈感就可以做,建築需要先拿到項目,這需要多方面的積累,那麼,貝聿銘是怎麼開啓事業的?

幾十年前的美國建築界兩條鐵律:一是受尊敬的建築師不與開發商一起工作;二是從不聘用中國建築師。

貝聿銘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打破了兩條戒律。

貝聿銘做設計的起步,是跟房地產巨頭齊肯多夫合作,設計商業住宅羣,還幫母校麻省理工設計過科學大樓。貝聿銘在齊肯多夫的公司,接觸到了“高端融資、城市規劃、政府法規”,這些成爲他日後在政治、權力、外交中游刃有餘的重要基礎。

此時,貝聿銘開始展現出超強的溝通能力,他的太太回憶,老闆經常是早上7點就把電話打到家裡來,甚至直接到樓下來按呼叫器,讓貝聿銘一起去談新項目。是因爲,貝聿銘這個設計師,比老闆更擅長談判。

1960年,43歲的貝聿銘自立門戶,成立了自己的設計工作室。此時他最需要的,是拿到一個舉世矚目的項目。這個項目是在1964年出現的——建造紀念遇刺身亡的肯尼迪總統的圖書館。

當時,肯尼迪家族召集了全世界最好的18位建築師進行海選。貝聿銘雖然名列其中,但比起其他名家,只能算是寂寂無名的小字輩。

結果卻是總統的遺孀傑奎琳選中了他。這是爲什麼呢?

最直接的原因在於,候選的這些名家,大多都有大師的派頭或者藝術家氣質。比如當時更有名氣的現代派建築大師路易斯·康,總是衣冠不整,自說自話,他的語言風格是這樣的:“我問磚頭喜歡什麼?磚頭回答‘我喜歡拱門’。”這樣的話會成爲有哲理的名言,但作爲外行人,真的是太難溝通了。

而貝聿銘就不一樣了,他彬彬有禮,精明自信。他當時租的辦公室很狹小,爲了迎接傑奎琳的訪問,連夜重新進行粉刷佈置,擺放了傑奎琳最喜歡的鮮花和植物。在介紹自己想法的時候,不僅有自己的設計理念和因地制宜的巧妙構思,包括建築材料的選用、建築物的思想內核以及特殊意義的融入……事無鉅細,從宏觀到細節,配合生動的描述,這一切都讓傑奎琳讚賞有加。

傑奎琳說:“貝聿銘的唯美世界無人可與之相比,我再三考慮後選擇了他。”

1964年,貝聿銘和傑奎琳·肯尼迪出席新聞發佈會

貝聿銘這種“客隨主便”的禮數,正是中國傳統的待客法則。貝聿銘說:“我小時候受儒家思想的教育,學習待人接物的法則。我把人和人的關係看得很重要,一個人應該懂得如何得到,如何給予。”

肯尼迪圖書館

這座圖書館建造了15年之久,過程中反對聲一浪高過一浪,好在最後都迎刃而解,圖書館於1979年落成,其新穎的設計,在美國建築界引起轟動。被公認是美國建築史上最佳傑作之一。

也由此,貝聿銘在美國從一名普通建築師躋身名流。

在貝聿銘的另一座有名的建築——香港中銀大廈的設計過程中,也體現了善於溝通的高情商。

香港人非常信風水,覺得建築的正面有太多的X型,這像過去罪犯木枷上的封條。

貝聿銘準備了一套話術:“那些X型圖案,是交叉的鑽石;而塔樓的造型,象徵的是雨後春筍,有雨水了,那當然就有財氣。”

他的解釋,讓銀行大爲高興。

香港中銀大廈

不過,你要是覺得貝聿銘只是靠情商拿項目,那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貝聿銘的事務所,號稱是全世界最善於把圖紙變成建築的團隊,因爲貝聿銘是個能讀懂客戶內心的人。

在會議上,貝聿銘聽一會兒討論,就能在一兩分鐘裡總結概括出客戶問題的關鍵所在。

他介紹自己的想法時,幾乎不使用專業術語,也從來不念成稿。他的即興發言總是情緒激昂,特別有感染力。貝聿銘還知道,專業的設計圖紙會把甲方搞糊塗。所以他給客戶展示的,經常是精美的模型,還會把城市的各個部分都做成了縮尺模型,能讓門外漢也能輕鬆理解項目。

彬彬有禮,爲他人着想,這就是高明的溝通藝術。

對藝術

是非曲直,皆由作品解答

建築師被稱爲大師、藝術家,得有自己的藝術思想。那麼,貝聿銘是怎麼建立自己的建築藝術世界的?

2004年,87歲的貝聿銘在《中國青年》發表了一篇自述文章,從中我們可以瞭解一二:

“我用自己的方式銓釋建築,註釋人生。真正想賺錢的業主不會請我,真正有眼光的人並不多,評論並不是最重要的,要堅持走自己的路。

我從不緬懷過去,而是專注於現在。我把每個睡醒後的早晨都當成一件禮物,因爲這表示還有一天可以工作。

人生並不長,我的原則是,只做自己認爲是美麗的事,創造出有震驚效果的美感。

沒有人能永遠風光,但建築是悠久的,最要緊的是看你的工作如何,工作能否存在,50年以後,100年以後……任何名份都會隨時間流逝,真正留下的只有建築本身。”

從最開始,貝聿銘就給自己定下了大師才能抵達的目標,這個目標就是:把自己的創作和人類的文明聯繫起來。

1981年,60多歲的貝聿銘已經是聲名遠揚的大建築師。

當時的法國總統邀請他參與盧浮宮整修計劃,在貝聿銘主持項目的十四年裡,批評、反對、質疑的聲音從沒有停止過。

在他提出盧浮宮玻璃金字塔方案的評審會上,他被與會的專家評審、政客批評得一塌糊塗。

所有的法國主流媒體都在諷刺這個中國人爲盧浮宮帶來了“一個毀滅性的巨大裝置”。像米蘭·昆德拉這樣的文化名人,也公開反對貝聿銘的方案,認爲是“法國臉上的一道疤。”

他並沒有做過多的辯解,只是以自己的專業素養和職業精神,應對一切的質疑。法國民衆質疑他的改建方案,他就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他們解釋自己的構想。

玻璃金字塔的結構是鋼筋+玻璃,貝聿銘要求非常嚴苛,玻璃的安全係數必須極高、完全平面、完全透明,以便能夠從金字塔內部看外面的盧浮宮不會有任何變形,甚至因爲玻璃顏色造成的改變都不允許。

但在當時貝聿銘要求的完全透明、無色的玻璃法國是沒有的,工程師試圖說服他,這個計劃過於理想化,不可能實現。

但幾天後,貝聿銘拿着一塊完全透明的玻璃出現了,這是德國人用在噴氣式飛機上的玻璃。只有這種玻璃,才能達到貝聿銘的要求。萬幸,法國工程師們改造工藝,製造出了這樣的玻璃。

時間證明了一切,玻璃金字塔竣工完成後,整個法國爲之震動,人們爭相爲貝聿銘鼓掌,法國民衆更是沉迷其中,這座建築被譽爲是法蘭西走向新世界的標誌,也成爲蜚聲世界的標誌性建築。

貝聿銘的精益求精,在每一個建築作品上都有所體現。

他晚年還設計了克利夫蘭的搖滾名人堂。那一陣,他的助手發現了一個好玩兒的現象:這個七十多歲的老紳士,整天戴着耳機聽搖滾樂,琢磨着怎麼把生猛反叛的流行音樂轉換成空間結構。這座建築,今天是全世界搖滾樂迷的聖殿。

搖滾名人堂

91歲那年,貝聿銘還設計了多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爲此,貝老在中東考察數月,研讀穆罕默德理論。並先後造訪印度、敘利亞、突尼斯、埃及各大清真寺採風。這座舉世聞名的伊斯蘭博物館,也當之無愧成爲了貝老的封山之作。

貝聿銘說:“你要想往新的一條路上走,免不了有很多人覺得不大舒服。要改進是非常難接受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往前走。”

對管理

挺直脊樑,保持優雅,處變不驚

貝聿銘是藝術家,但也是工程乙方、事務所老闆,企業家貝聿銘要解決的問題,比藝術上的問題更現實、更撓頭:像資金預算、危機管理、員工激勵等等,他又是怎麼處理經營和管理問題的呢?

貝聿銘的偉大之處,除了設計能力,其實同樣重要的還有資本的運作能力。貝聿銘通過自身的才華的盡情展示,說服了資本,又讓資本說服了當地政府,讓錢用到合理而生動的地方,讓偉大的建築羣得以誕生,才讓世人看到那麼多好建築。

波士頓的漢考克大廈是貝聿銘事務所設計的一座高樓,外立面使用了大片玻璃幕牆,目的是讓建築在晴天和天空融爲一體。但他們用的那種夾層玻璃有技術缺陷,遇到搖晃就會碎裂。1973年,貝聿銘事務所設計的波士頓漢考克大廈玻璃脫落,讓貝聿銘遭遇了事業上最大的危機。

漢考克大廈

更讓貝聿銘痛苦的是,自己積累的名譽幾乎毀於一旦,一度連新項目都接不到了。這時,他的事務所已經有了150名設計師,需要龐大的業務量才能運轉。

這時候,大家才發現,在貝聿銘溫和的外表下,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意志力。他從來不考慮裁員或降低設計師們的高工資,依舊維持着香檳、牛排的午餐待遇,也沒有解僱任何一名員工。事務所裡永遠飄着咖啡的芳香,擺放鮮花的習慣也一直延續下來這是他對精英創意團隊的尊重。

其實,這時候他已經連付房租水電費都困難了。那段時間,他飛遍了全世界,去亞洲、中東的新興市場找機會,到沙漠中心拜會酋長和王妃,盡力討他們的喜歡。才讓事務所一直堅持下來。

1974年,保羅·梅隆將美國國家美術館擴建工程交與了他。施工期間,貝聿銘的圖紙遭到了工人們的質疑。

他要將外牆打造出鋒利的切口效果,而工人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嘗試,不敢貿然舉動。貝聿銘許諾,一旦出了問題,都由他承擔,這才安撫了工人們。

後來,那些切口被無數人觸摸過,變得日漸圓鈍,無疑證明了人們喜歡這樣新奇的設計。

美國國家美術館東館

國家美術館東館是解救貝聿銘的一根稻草,也是70年代美國最成功的建築之一。

貝聿銘不做谷底悽悽的弱者,從下面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他處變不驚的強大內心:

1970年,貝聿銘夫婦帶着小女兒,到柬埔寨遊覽吳哥窟,趕上軍隊突襲,貝聿銘一家丟棄行李,擠在一輛租來的小車裡,在熱浪和滾滾灰塵中行駛100英里逃到泰國,一旦他們的護照被沒收,他們就會被認爲是逃亡的柬埔寨人,但貝聿銘還有閒情逸致在水果攤停下來嚐嚐榴蓮的味道。後來貝聿銘一家安全抵達曼谷機場,兩天後,他穿着高雅精緻的服裝出現在巴黎,還是一如既往地從容自若。

隨時保持優雅的態度,自然與富足原生家庭從小給的安全感分不開,但更多的還是在於每一天的點滴浸潤,和對無常的接納。

聰明人應該練就一顆永遠摔不壞的強大心臟,總是能堅持不斷跑下去,即使跌倒,也能不斷爬起來,一邊跑,一邊欣賞路旁的風景。

結語

《貝聿銘傳》的作者邁克爾·坎內爾曾這樣寫到:

“貝聿銘的肖像是這樣的:一個關於建築和權威、移民和同化、美國式的奔放與中國式的節制、精明的實用主義與微妙的裝飾手法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東方和西方的故事。”

如今貝聿銘老先生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的建築作品依然在世界各地散發着不同的魅力。

我們,也依然從大師的精神世界中獲益。

謹以此文,紀念貝聿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