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夜巡-熱帶生活 圖/李冠河

夜幕低垂。村落嫋嫋飄颺着灰白的炊煙,防風林外迴盪着喊叫雞羣或孩童回家的聲浪。爺爺走出悶熱房舍,手持蒲扇在寬敞曬穀場緩步兜着圈子,不時以蒲扇拍打滯留肌膚的蚊子,嘴角露出慧黠笑容。

鷺鷥飛過村落幽暗的天空,大姆蟬嘶啞啼叫,似乎還未認同黑夜即將到來,背脊微駝的母親一會出現於菜園一會兒在汲水的井邊現身……當她緩步走出豬舍,把沾着些許餿水的手,在斜掛於胸前有點油漬的圍兜擦拭幾下,微微挺直了腰,走進曬穀場邊的竹篩,揚起左腳踢了幾下竹篩,張大眼珠自攤開於竹篩曝曬的黑色草仔滾動速度,臆測乾燥程度。嘴角綻放淺淺笑容。

我剛剛用手撈過一遍,還沒幹透,明天再曬個半天就可以了。

坐在曬穀場角落的爺爺,看到母親揚起赤裸的腳踢了竹篩後說話了。

應該吧?母親隨意應了一句話,把有點沉的竹篩捧在頭上,緩步走向堆放柴火的草寮。竹篩滾動的黑色種籽是海埔姜,這種植物喜歡生長於海邊,而離村落不遠的防風林外是一望無際的沙地,除抓地力強且耐乾旱的馬鞍藤能肆意滋長,俗稱海浦姜的蔓荊子也是沙地的常見的植物,因爲海埔姜能熬過鹹澀海風,也能忍受豔陽下燒燙沙粒的襲擊。

識字不多的母親怎麼會認識海埔姜呢?前幾年,端午節剛過的午後,爺爺頭痛,眼睛有些昏花。習慣吃中藥的爺爺交代母親到藥鋪抓藥,而這家藥鋪掌櫃與爺爺熟識,小時候曾一起放過牛,爺爺非常信任他。

七十多歲的掌櫃隨手在店內的藥櫥,拉出了幾個小木盒,憑經驗抓出幾把藥,轉身將抓在掌中的藥分別置放在長櫃上鋪好的三大張正方形紙上,憑目測以食指、中指與拇指輕輕捏起放下,將藥材分配均勻再以指尖將紙的兩端捏起來,把藥材抖了抖,再以熟練手法將藥材包成巴掌般大正方形模樣。眼尖的母親看到四味藥中有一搓比綠豆般粗細,但有灰白色粉霜的藥材十分面熟。

藥鋪掌櫃笑了笑說,那是海埔姜,中藥書上記載的名字是蔓荊子,妳在海邊看到的就是這玩意,沒錯。

從街坊帶回家的藥,以兩碗水用陶鍋慢火熬燉成一碗左右,爺爺服用後不舒服的症狀緩緩退除了。腦筋動得快的母親知道海埔姜用途,問藥舖掌櫃願不願意收購海埔姜,掌櫃點了點頭,嚷嚷着這是便宜藥材,價格不可能拉高。知道了這玩意可以入藥,母親眼眸亮了起來,海埔姜的花季過後,常交代我們路過防風林如發現種籽變黑了就摘回家。母親把曬乾的海埔姜裝進塑膠袋,密封儲存至一定數量,上街時順便帶給藥鋪,雖然錢不多,經常足夠買一條鹹魚。

秋天是海埔姜盛產時期,一眼望去,遍地盡是淡紫色花海,今年會是豐收季節。藥舖掌櫃說,暫時不收這玩意了,因爲這玩意不像甘草或黃耆用量大,偶而才用得上的海埔姜,容易潮溼,藥鋪儲存的量夠用上三、五年。母親帶着被拒收的海埔姜回家。之後,好幾天路過沙地時看到海埔姜,似乎懶得瞄上一眼。

母親說,也許年紀大了,這些日子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雖刻意不再胡思亂想,迷迷糊糊中聽到了雞啼……天亮了又得匆忙從牀上爬起,臉都來不及梳洗就直直走到廚房的竈頭前……想起了離開藥舖時,掌櫃曾經提起海埔姜當枕頭可預防失眠時,母親的眼眸再次雪亮起來,憂鬱心情突然豁然開朗,把曬乾的海埔姜裝進枕頭套裡,希望晚上能睡個好覺做個好夢。

太陽緩緩落向防風林的盡頭了。母親將餐桌上的廚餘倒進餿水桶後,轉身走向洗碗槽,洗碗槽外是環繞房舍的朱槿,幾隻調皮的麻雀還沒歸巢,在細弱枝椏跳來跳去。洗碗槽旁是長方形小水缸,八分滿的水缸飄着一個勺子。往水缸趨近伸手抓起勺子,舀了兩杓水衝向洗碗槽的碗筷,抓起過度使用而軟趴趴的菜瓜布,沾抹清潔劑,把累積了一天的碗盤筷子湯匙搓洗一遍,甩了甩手上滯留的泡沫與水漬,在圍兜上抹了幾下,反覆從水缸舀出水來沖洗碗盤匙……

握在母親手中的勺子,是熟透的瓠仔曬乾做成的。瓠仔是刻意留的,讓它在支撐藤苗的竹架上熟透了再摘下來,於陽光下曝曬,直到搖晃時能聽到種籽咕嚕咕嚕晃動聲響,再以細小鋸子鋸開,將種籽掏除就可當舀水的勺子使用。

水缸上仍吊掛着造型相同的勺子,原來是鋸開後的瓠仔,未派上用場的另一半先掛在牆上,沒想到這一掛就掛了好幾年,雖然使用中的勺子已出現龜裂紋路,由於不影響舀水也就將就用着,雖然每天都會看到牆上新的勺子,母親似乎沒有取代的意思。她說,還能用的就繼續用,丟了可惜!

清明過後,雨漸歇了。城裡來的老先生到村落參加親友的婚宴,打從家門口經過,穿越曬穀場時,在靠近豬舍角落看到缺了一角的陶甕中的植物,繞着破舊的甕轉了幾圈端詳許久。褲管捲到膝蓋高度的父親荷着鋤頭走回家,瞧見陌生人對着那棵植物瞧得仔細,笑了笑靠了過去。這玩意是父親去年夏天在田埂邊的低矮防風林發現的,開着漂亮且少見的小紫色花朵,纔將它帶回家,因找不到地方種植而隨便丟進陶甕,沒想到竟然活了下來。

兩人輕聲聊了起來。老人摸了摸翠綠葉脈,嘴角浮出笑容,直說半夏能在這種環境下存活,不容易。閒聊時,才知悉他年輕時在城裡的中藥鋪待過,父親是懸壺濟世的漢醫,對藥草有粗淺認識。他說,半夏適宜溫和溼潤環境,端午節前後發芽長出綠苗,中秋後葉子就枯萎了。

老人說,「半夏在炮製前是非常烈的,要小心使用。半夏要放在清水漂七天七夜,每一天一夜換一次水。小時候在藥鋪當過學徒,有位師兄喜歡捉弄新來的,經常說──你看看那一盆裡泡的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里面什麼東西?他說,你可以嚐嚐看就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於是,我伸手撈起一顆半夏放進嘴裡嚼,一嚼整個嘴就麻得張不開了。」

說着說着,老人笑了,父親嘴角也泛出笑容。

端午過後,陶甕在風吹雨打和豔陽曝曬中裂了,半夏攤在豬舍旁逐漸枯萎,母親拎着根部有坨泥土的半夏,丟到草寮旁的溼地。識字不多的父親雖然每天擦身而過,在村落裡始終問不出半夏的用途,久而久之就懶得理會了。

清晨。離開曬穀場的母親緩步走向堆放柴火的草寮,伸腳把半掩的門踢開,低頭縮了縮脖子走進去,端起昨夜擱置在柴堆高處,避免露水弄溼的竹篩,轉身走出草寮時,不經意看見溼潤沙地長得茂密的半夏已綻放紫色花蕾。眉宇不自覺皺了一下,因爲爺爺曾經吃過這玩意的苦頭……

那天,微雨的黃昏。坐在屋檐下的爺爺覺得嗓子疼,喝水都感到困難,舌根腫疼、乾澀,感覺有東西堵在那裡,噁心、想吐……家人急壞了,問他晚餐吃了什麼。爺爺支支吾吾想不起來,由於距離市區還有段距離,街坊又沒有診所,爺爺嚷嚷着先讓藥鋪掌櫃瞧瞧,而棘手的症狀掌櫃也未曾見過,交代他到天后宮旁找老中醫師把把脈;找來了一輛車,把爺爺送到三公里遠的診所時,雨停了。頭頂殘留一小搓銀髮的中醫師打着哈欠,於昏暗的燈火中瞧了瞧爺爺的舌頭。

頭暈嗎?

有時候暈有時候不暈。

吃完飯胃脹嗎?

吃多了就脹,吃少了就不脹。

尿黃嗎?

多喝水就不黃,少喝水就黃。

話不多的中醫師與爺爺對話後,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示意爺爺伸出左手,掌心朝上,以三根指頭按在手腕把起了脈,還慢條斯理詢問病史,爺爺有點急了,縮回了手,自皺巴巴口袋掏出幾枚種子攤在掌心。中醫師張大眼珠,瞄了一眼爺爺掌心的藥草,非常驚訝地問──這玩意有毒,從哪邊拿的?於是,爺爺把發現半夏的過程說了一遍。原來爺爺在草寮邊溼潤沙地兜風時,看見一棵被風吹倒後又遭雞羣用爪扒開根部土,露出像土豆般形狀的植物,他一時好奇地小心翼翼連根拔起,發現了它的根聞起來還有淡淡香味,於是,摘了些往褲子擦拭幾下放進嘴裡咀嚼……掌櫃瞧了瞧爺爺掌心的種子,眼珠突然張大半晌說不出話來。中醫師知道爺爺誤食半夏後,轉身從廚房裡找來一大塊生薑,切成薑片煮水讓他喝下,在焦慮的守候中,大約熬過了十幾分鍾,咽痛、舌根部腫疼、乾澀、麻木感的症狀減輕了。

識字不多的母親非常驚訝,沒想到住家周邊那些看起來不怎麼樣的青草,竟然都是藥,還可以曬乾賣錢,一如之前經常採摘的蔓荊子、魚腥草、蒲公英,還有必須用柴刀砍下枝幹熬水的山芙蓉。

回到家,母親放下所有的工作,立即到屋後的空地轉了兩圈,空地被一整排朱槿花圍繞着,朱槿花上經常會棲息許多吱吱喳喳的綠繡眼與麻雀,而朱槿花圍繞成低矮的防風林也是這一戶人家跟下一戶人家的界線,所以朱槿花與住宅間的空地,母親可以隨意運用,由於離井水不會很遠,灌溉上應該不會有問題。母親找時間把雜草清除後,翻鬆土地,開始了半夏的育苗工作,她慢慢的將半夏分株,種植在空地上,日夜澆水與不定時施肥,過了幾個月,半夏慢慢長高了。

也許是生長的環境改變,半夏茂密繁殖……母親不知道這玩意的身世,而觀察細膩的她卻知道這玩意於端午節前後發芽長出綠苗,經過半個夏天,中秋節前後葉片凋零時就是收成時機,以巴掌大的鋤頭挖掘根部,以清水刷洗乾淨,除去外皮及鬚根,曬乾,價格竟然比海埔姜貴上好幾倍。

──這玩意有毒,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吃的。

母親牢牢記下了這些叮嚀,一直把它視爲不是很親近的朋友,加上願意收購的藥鋪不多,母親很少理會它們。悶得令人發狂的天氣,預感一場風暴即將到來。風雨肆虐後,我們收拾簡單行李依依不捨地離開防風林圍繞的村落,直到有一年夏天,電視新聞重複播放命名爲「半夏」的颱風即將過境的消息,背脊微駝的母親似乎想起了什麼,沉思片刻,擡頭看我一眼,嘟嚷着要去之前住過的村落走走。

陽光燦爛的午後,沿着已褪色的記憶,回到防風林外的村落,大姆蟬嘶依然啞啼叫。母親望着遠方曾待過半個世紀的家,長嘆了幾聲。歷經幾個寒暑的轉折,草寮傾倒了,豬舍旁種植過半夏的碎裂陶甕不見了,反而是屋後與草寮旁靠近溪流的沙地,滋長着盛開細小花朵的半夏……

母親沉默不語,轉身即將離去時,緩緩回頭望了一眼那片淡紫色花海說──今年的半夏收成應該會不錯,可以賣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