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之下》:寫實題材與反高潮結局的叩問

剛剛過去的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白日之下》以16項提名大熱入圍,並最終斬獲最佳女配角樑雍婷、最佳男配角姜大衛及最佳女主角餘香凝三大獎項,在梁朝偉六封最佳男主角後,與影帝失之交臂的林保怡也成爲坊間公認的遺珠之憾,令觀衆爲之扼腕。

《白日之下》劇照。

這部以女記者暗訪民營養老院舍,揭發重重黑幕爲主線的社會新聞改編之作,糅合多宗由港媒曝光且轟動一時的真人真事。包括2014年康橋之家院長涉嫌性侵智障女、2015年劍橋護老院長者遭脫光露天等候洗澡、2016年國賓之家殘疾院友被反綁牀鋪坐廁,以及2019年同爲康橋之家8個月內6名院友離奇死亡事件等等。

題材如此,《白日之下》註定不是討好市場的。歷經5年,輾轉5任投資方,導演簡君晉和監製爾冬升不諱言其前期籌備艱辛。它不似早前引爆票房的《周處初三害》那樣爽平快熱血激情,也沒有橫掃金像技術類獎項的《金手指》般聲光電風格華麗,卻以全員在線的演技和現實主義的手法,爲充斥諜戰與商戰、催淚與爽文的華語片市場帶來更具社會關懷的叩問:身處白日之下,如果黑暗張牙舞爪,堅持理想探尋真相的人,以卵擊石能改變什麼?

真是久違了,如此真誠而沉鬱的叩問。

院舍羣像:

衆生皆苦,平庸之惡

有多久違呢?簡君晉憶述,找爾冬升做監製時原本戰戰兢兢,沒想到對方一口答應,並表示劇本令他想起30多年前拍攝的《癲佬正傳》,“這個故事值得拍出來”。姜大衛也在獲獎感言中調侃,自己和哥哥秦沛,分別仰賴弟弟爾冬升導演和監製的作品斬獲金像殊榮,“一個做癲的一個做傻的”。

不妨先回看1986年《癲佬正傳》,爾冬升演員轉型導演的處女作,隱射1982年元洲邨精神病患血洗幼兒園案。女記者跟蹤報道輔導精神病患的社工,也追隨社工的眼睛窺探那個人人避之不及的年代精神病患的邊緣處境。有街市雨衣暴徒走到哪都會被辱罵驅逐,有拾荒者不聽勸阻娶妻生育,結果女兒重病、兒子被自己活埋,有康復者(秦沛飾)原近迴歸正常生活,卻因前妻禁止探望兒子刺激病情復發,他開始生吃活雞喊打喊殺,終釀下幼兒園慘案。電影上映時曾因殘暴血腥畫面和“每二十個人就有一個癲佬”的宣傳語,被指聳人聽聞、放大丑化精神病患對社會的危害,爾冬升多年後反思,也承認創作時只關心讓人同情的拍攝效果,忽視對社會福利工作帶來負面影響,“再拍一定不會這樣拍”。

《癲佬正傳》劇照。

所以《白日之下》,可謂是接棒《癲佬正傳》(以下簡稱《癲》)並彌補其遺憾。資深記者曉琪(餘香凝飾)是業內有名的放蛇(暗訪)王,她不再像《癲》中的女記者那樣不顧閃光燈對受訪者的傷害動輒舉起相機,而是在收到彩橋之家虐待舉報後,扮作老年癡呆院友通伯(姜大衛飾)的孫女,以探視和幫忙的名義收集材料。如果說《癲》刻畫弱勢羣體與主流社會的格格不入,多年以後文明進步,他們被收容至本該最獲保護的院舍又如何?對曉琪眼前所見,導演儘量採取去奇觀化的表達,狹小的空間、污濁的環境、封死的窗戶、動輒施暴的護士和過期燒麥配飯的餐食,就連最震撼人心的、院友被用輪椅推上天台全裸淋浴畫面,鏡頭也緩慢而平靜,非強調視覺衝擊,其張力卻更突顯寄居此地老弱病殘者的逆來順受。

《白日之下》劇照。

彩橋之家的羣像描摹,同樣是上承1992年張之亮《籠民》。貧窮的男人們擠在深水埗廉價宿舍,以微薄租金換取棲身鐵籠,有人死了被擡走,鐵籠稍作整理立刻有新人進駐,衆人早習以爲常,因各個身後都有一串悲歌。《白日之下》中智障少女小鈴被院長以雪糕誘導性侵,母親不敢聲張唯有將她接回家,懊惱不該因自己上班才送她進院舍,自閉少年明仔跳窗墮亡,媽媽邊燒紙邊哀嘆也算放下心頭大石,並反問曉琪“我是不是很混蛋”,是照顧者身心俱疲之無奈;通伯好友水哥,難得歡天喜地外出參加孫女婚禮卻被女兒掃地出門,次日睡夢中靜靜去世,壽則多辱,“人老了就是包袱”,是親情難以言說之窘迫;殘疾人琛哥常在院舍幫忙以工抵租,會在水哥赴宴時不動聲色出借自己唯一的像樣西裝,也會偷盜奶粉外出變賣,是人性複雜之下的齷齪;護士何姑娘暗中良心過不去,匿名向傳媒舉報卻習慣石沉大海,是個體之懦弱與環境之冷漠……

《白日之下》劇照。

看起來是將家人推向煉獄,已是可選範圍內的最優解,看起來是助紂爲虐的幫兇,懦弱的內心也有過掙扎,甚至性侵院友屢犯屢脫罪的院長(林保怡飾),也畸形地理直氣壯稱自己沒錯,錯的是虛僞的社會,只有同爲殘障人士的他才能共情被拋棄者,給他們一個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提出平庸之惡,“最邪惡的事情是那些沒想過自己能選擇善惡的人做的”,陽光普照之下,善惡真的如光明與黑暗般邊界分明,可輕易二選一嗎?衆生皆苦,唯有自渡。

新聞調查:

從善如登,毋須內疚

由於情節悉數來自真實事件,演員的人物塑造便格外關鍵。三個獲獎角色中,智障女小婷將心智欠缺的天真,與遭侵犯後無從表達的驚恐拿捏得絲絲入扣;女記者曉琪稍顯臉譜化,但她滿口不屑職業理想,做起事又二話不說衝鋒陷陣的執着,也看得江河日下的新聞業者心有慼慼。

至於最關鍵的通伯,諸院友中背景交代最模糊的一位,姜大衛年輕時是邵氏武俠片中竹杖芒鞋輕勝馬的遊俠,老來詮釋蜷縮院舍,看透一切扮傻求自保的寂寞長者,不是哀憐與說教,而有輕盈的俏皮和溫情。他自始至終未點破曉琪來意,如常與她拍照外遊,分享零食傾聽心事,又堅定將終日把玩的、存有院長拉小鈴入房視頻的手機交予她。最催淚一幕,無疑是故事結尾院舍受罰關門,院友在街頭等待安置,紛紛責怪曉琪害他們無瓦遮頭,遠處獨坐的通伯與流淚的曉琪大雨中對望,他摘下帽子給眼前的假孫女戴上,擠擠眼睛吐出爲全片一錘定音的金句:

“人生很多時候沒得選,會選的人不多,選對的人更少,不要爲正確的事內疚。”

從惡如崩,而從善如登。平心而論,在雞蛋與高牆議題上,比起去年賈樟柯監製《不止不休》中,揭秘乙肝歧視與代檢內幕時開了金手指式的調查和隔靴搔癢的指控,《白日之下》顯然大膽邁前了一步。但相較更成熟的新聞行業類型片,例如踢爆天主教神父性侵幼童案的奧斯卡最佳影片《聚焦(Spotlight)》、關注韋恩斯坦性騷擾案和#MeToo運動始末的《她說(She said)》,《白》中探尋真相的一條線,仍有套路化的避重就輕之嫌。從上司“新聞很快就會過去,要指出的是制度弊端”的命令,到同事“十年之後,還會不會有記者?”的討論,還有曉琪對“建立這麼多制度,結果連個小朋友都保護不到”的問責,都有些喊口號式的流於表面,工具化地主題先行,擲地有聲但無以爲繼。

《不止不休》劇照。

反倒是“雞蛋”那東亞式的沮喪結局更值得回味。當輿論確實被引爆、涉案院長卻仍因受害人無法出庭逃過罰則,惡沒有被撼動,金主隨時可等風頭過後換個招牌捲土重來,從結果論,輕飄飄的一張停牌票,真正付出代價的只有院友——彩橋之家結業,衆人流離失所,爲衆人抱薪者曉琪善因難得善果,事態走向與調查初衷大相徑庭,早知如此新聞做還是不做?無力感之餘,“不要爲正確的事內疚”,是通伯說給曉琪聽,也是電影主創隔空說給故事原型聽,不是正能量雞湯輸出,而是塵埃落定後,面對更大的深淵時的寬慰與開解。

《聚焦》劇照。

有趣的是,在近期電影登陸院線的宣傳中有人指出,反高潮結局另闢蹊徑,沒有迎合觀衆大團圓期許,導演則坦言非刻意爲之,現實就是如此,曉琪的原型確實遭到謾罵,這倒真真印證了《聚焦》中的臺詞,“有時我們很愛忘記,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黑暗中磕磕絆絆,突然間天亮了,人們卻開始互相指責起來”,事實上,這位前放蛇王如今已轉職公關,有傳媒找到她回顧舊事,她未直言離開新聞界原因,只表示,“我依然老土地認爲,既然改變不到世界,至少不要讓自己跟着世界走,維持自己覺得正確的東西行下去,起碼對得住自己。”

《癲佬正傳》劇照。

繼而想起電影上映後的一種聲音,指電影僅堆砌悲慘事實,而沒有提出解決策略。其實,《癲佬正傳》橫空出世也面臨過同樣的指摘,我們固然不能奢求一部作品換來藥到病除,但兩部呢?十部呢?《籠民》推出之際有人暢想,未來經濟發展籠屋消失,這部影片就會成爲歷史資料,但時至今日香港籠屋仍在,籠民數量減少的同時,也滑向更小衆的一端,電影反而成爲發聲和銘記。

《白日之下》劇照。

而在現在愈發速食的流量年代,新聞更迭未及“好了傷疤忘了痛”就後浪推前浪,以《白日之下》爲代表,寫實題材作品存在的意義,也許就是讓這些事件在時間的線軸上停留得更久一些,不止是幾行冷冰冰的新聞文字,也不是某段一分半鐘的爆款視頻,而是凝鑄當事個體切膚之痛的人文光影。不論過了多久,只要仍有人在乎,就還是能被看見、被相信、被記得,投石積水,不起浪花也泛漣漪。

作者/一把青

編輯/走走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