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的華麗衰亡(下):「德奧一家親」的敗戰幻影

1914年6月28日,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及其妻子遭塞爾維亞極端民族主義者槍殺。圖爲事件數日後,義大利報紙所刊登的暗殺插圖。 圖/維基共享

▌前篇:〈奧地利的華麗衰亡(上):百年前害死自己的萬族帝國〉

奧匈帝國王儲——斐迪南大公——遇刺的「塞拉耶佛事件」,點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煙硝。

哈布斯堡當局對這場戰爭毫無準備,帝國國防軍在欠缺指揮協調與後勤規劃的情況下倉促開進塞爾維亞,結果反被迎頭痛擊,開戰之初就元氣大損。帝國從此無力主導戰局,只能寄望於盟友德國。

更嚴重的是,膠着的戰爭狀態讓帝國政經體質和族羣問題的沉痾一夕之間都猛爆惡化。

膠着的戰爭狀態讓帝國政經體質和族羣問題的沉痾一夕之間都猛爆惡化。圖爲描繪1916年8月,奧匈帝國與義大利之間的「多貝爾多之戰」(Battle of Doberdò),是一戰最血腥的其中一場戰爭。圖中身着藍色軍裝爲奧匈帝國軍人,綠色爲義大利。 圖/維基共享

▌都是「劣等種族」的錯?德意志認同的催生

軍方爲了掩飾其軍事上的無能,在塞爾維亞、波士尼亞、加利西亞等地「關門打小孩」,欺壓自己子民。同時,帝國全境實施軍事統治,掠奪耕馬、蒐購民生物資,致使糧食減產、物價飆漲。敵對的協約國實施經濟封鎖,更讓奧匈帝國的民生雪上加霜。黑市商人趁機暴利盤剝,民衆隨人顧性命。工人被迫減薪,罷工頻傳,以致於當局得靠槍桿子來逼人上工。

凡此種種,都讓各族羣原先僅存的一絲帝國認同喪失殆盡。1916年冬,帝國發生嚴重饑荒,匈牙利與其它臣屬國拒絕向哈布斯堡王廷上繳糧食,各行其是。戰爭還沒打完,奧匈帝國實質上已因生存問題而分崩離析。一戰後期,多民族湊成的帝國軍於前線頻繁內訌、譁變。同族士兵紛紛聚在一起,先反過頭來搶掠帝國前線的城鎮,再逃回波蘭、捷克等地的家鄉。

面對再也無法收拾的衆叛親離,最後竟連哈布斯堡王廷自身也不得不背叛自己——隨着皇帝法蘭茲.約瑟夫一世於1916年絕望的深秋駕崩,帝國失去了最後維持認同的象徵。年輕的新皇帝卡爾一世於戰爭末期,揹着盟友德國,秘密遣使赴法談和,此舉被最後僅存忠於帝國的德意志臣民視爲叛國。600年的哈布斯堡王朝,至此氣數已盡。

奧匈帝國爲了掩飾其軍事上的無能,在塞爾維亞、波士尼亞、加利西亞等地「關門打小孩」,欺壓自己子民,讓各族羣原先僅存的一絲帝國認同喪失殆盡。圖爲一戰期間奧地利部隊處決塞爾維亞人。 圖/維基共享

戰爭期間,各民族叛離奧匈帝國的舉動,是大大激化德意志人自我認同的關鍵。

一直以來,奧地利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與德國的具有關鍵差異。相較於後者廣獲新興中產階級的支持,前者則主要來自於奧匈帝國統治階級的意識型態,其反映的是德意志高級官僚與廟堂學者,歧視被帝國支配之異族的優越感(也包含反猶主義),並且也相對缺乏羣衆基礎。

此種德意志民族主義與哈布斯堡的跨國族主義有一個共通點:兩者皆是某種殖民者式的認同。不過,由於奧地利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者支持普魯士的「小德意志方案」,主張讓奧匈帝國的德語區與德意志帝國合併、且將其它部分作爲附庸國,因而爲哈布斯堡王廷所忌憚、並刻意利用別族牽制。

然而時至一戰爆發,這種建立在優越感上的德意志民族主義,突然被注入大量養分:德意志人痛恨那些不聽命於當局的異族臣民,焦躁地認爲奧匈帝國的失敗,全要歸咎於這些「劣等種族」的拖累。帝國要贏得勝利,就只能依靠德意志人。奧匈帝國的德意志民族主義因現實的絕望更爲激化,加深了原本就濃厚的種族主義色彩,其表面聲勢也隨着哈布斯堡王廷失去民心而逐漸擴大。

一戰的失敗,讓奧匈帝國的德意志人痛恨那些不聽命於當局的異族臣民,焦躁地歸咎於這些「劣等種族」拖累帝國。圖爲一戰的奧地利戰俘。 圖/倫敦帝國戰爭博物館

這種與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密不可分的德意志認同,透過那位在維也納不得志、轉往德國發展的奧地利繪畫學徒——希特勒——今日我們已相當熟悉。

然而姑且不論何種形式,民族主義對於此刻奧匈帝國的德意志人而言,畢竟還是來得太晚。1918年秋,一戰的塵埃已落定,世間已無奧匈帝國。更糟的是,當帝國的潮水退去後,衆民族之中,只有高傲又悲憤的德意志人發現自己是唯一沒穿褲子的。

匈牙利早已實質上與奧地利分道揚鑣。而捷克、波蘭、南斯拉夫諸族,或已及時轉投協約國陣營、或被戰勝國視爲受帝國壓迫的受害者,並得到美國總統威爾遜「民族自決」原則的保證。最重要的是,他們瓜分了原先帝國的經濟命脈:穀倉、礦產以及工業重鎮,要自己立國不成問題。

至於奧地利的德意志人,如今只剩前帝都的環城大道、狹窄的多瑙河盆地、以及阿爾卑斯的山區諸小邦。他們幾乎已一無所有,糧食自給率僅有3成,卻仍是戰勝國眼裡的頭號戰犯,即將被求以高額的戰爭賠款。他們被四周鄰居的怨憤敵意所包圍,卻尷尬地急需匈牙利的糧食和捷克的煤礦來渡過終戰後的第一個冬天。

奧地利的德意志人,是戰勝國眼裡的頭號戰犯,將被求以高額的戰爭賠款;他們被四周鄰居的怨憤敵意所包圍,卻尷尬地急需匈牙利的糧食和捷克的煤礦來渡過終戰後的第一個冬天。 圖/倫敦帝國戰爭博物館

▌「與德國合併!」投奔老大哥的帝國孤兒

1918年10月30日,「西班牙流感」正大舉肆虐維也納,光是在此前一週就死了2,600多人,但仍有數以千計的羣衆不畏感染的風險,聚集在紳士街(Herrengasse)的下奧地利邦議院前,翹首期盼臨時國民大會的開會結果。

這些居於多瑙河畔的德意志人焦心等待新共和的誕生,但其中有不少人卻唱着〈萊因河畔的戍衛〉(Die Wacht am Rhein,即德意志帝國的非官方國歌),並且手持黑紅金三色旗高呼:

德意志民族永生!與德國合併!

然而,現場也看得到大量的紅旗,「社會主義共和國萬歲!」的口號越來越響亮。

此起彼落的呼聲之中,以「和平與麪包!」最爲真切。無論是愛國情操、偉大國族的讚頌、或是社會主義革命的熱情,對此刻前帝國的德意志人而言,都只是「和平與麪包」的替換說詞——「和平」爲的只是「麪包」。

德意志人的資產多被新民族國家充公,而諸國對奧地利的經濟封鎖,依然持續着。農村抗拒供糧給都市,僅存的工廠也早因缺煤缺電而停擺。除了陸續返鄉的軍人和戰俘之外,原帝國各地也有大量德意志人因恐懼遭異族清算,成爲難民逃進維也納。

飢寒破落的前帝都,人口因此暴增到220萬,充滿着無所事事的原帝國官僚、憤悶焦躁的退伍軍人、以及大批失業勞工——而此時奧地利首都以外的人口不過才約400萬,根本無力負擔首都的生計。帝國所遺留下的,是個「腦水腫」的孤兒,沒有人相信它可以獨立存活。

與德國合併似乎就成了唯一的生路。前帝都的德意志人這時才急就章地拼湊起德意志民族認同,生澀地唱着要去萊因河畔爲德國抗擊法國的歌詞,想要臨時買票,搶搭「民族自決」的列車,投奔「都是一家親」的隔壁老大哥。而正在組建的新共和,所扮演的角色僅是可拋棄式的臨時收容所。

前帝都的德意志人這時才急就章地拼湊起德意志民族認同,想要臨時買票,搶搭「民族自決」的列車,投奔「都是一家親」的隔壁老大哥。圖爲戰後奧地利的戰俘歸國。 圖/維也納博物館

先撇開不論戰勝國接受德奧合併的機會渺茫,光是要怎麼圈定奧地利新共和這個臨時收容所的範圍,本身就是個大難題。原奧匈帝國的德語區可粗略分成三大區塊:維也納及其周圍腹地、阿爾卑斯山諸邦(薩爾茲堡邦、提洛邦......等)與奧地利南部(克恩騰邦、史泰爾馬克邦)、以及狹長破碎的蘇臺德區(Sudetenland)。

蘇臺德區複雜地嵌在捷克境內,要主張其爲新共和的屬地,最爲棘手;而維也納周圍以外的奧地利諸邦則最爲尷尬。

維也納周圍以外的奧地利諸邦長久以來自視爲被首都盤剝的外省,地方自保主義盛行、忿恨於維也納的「天龍國人」既索要糧食物資又擅自替他們做主。一戰期間叛變的帝國士兵曾在當地燒殺劫掠、停戰期間義大利與斯洛維尼亞等國又趁亂入侵,讓地方的仇外(包括仇猶)情緒高漲。各地土豪帶領着農民組成鄉土自衛隊,剽悍地與外族爭鬥、也抗拒天龍國一廂情願的裝熟。

西部的阿爾卑斯山諸邦更是自始就明確拒絕新共和、逕自尋求生路。他們積極想投靠的對象是瑞士、巴伐利亞、或是德國西南的符騰堡邦與巴登邦,就是不願再和維也納有任何瓜葛——維也納太猶太、太不「德意志」了。

光是要怎麼圈定奧地利新共和這個臨時收容所的範圍,本身就是個大難題。圖爲1918年,宣佈成立「德意志奧地利共和國」時維也納環城大道上的場景。 圖/維基共享

即使是維也納,也不想成爲自己。

維也納催生的短命新共和,其註定曲折的命運,同時也反映在往後數年人們對這個國家始終不一致的稱呼上:「德意志東疆」(der deutsche Ostmark)、「德意志山域」(Deutsches Bergbereich)、「多瑙日耳曼」(Donaugemanien)、「東南德國」(Südostdeutschland)——總之只要有「德意志/日耳曼」,名稱中的其它部分不管叫什麼似乎也無關宏旨。

1918年11月12日的臨時國民大會最終通過臨時憲法,將這個國家稱作「德意志奧地利」(Deutsch-Österreich)。距今正好一百年前,奧匈帝國的悲劇落幕,「德意志奧地利共和國」成立了。隔年,它的國號在《聖日耳曼條約》中被戰勝國眉頭一皺、大筆一劃,「德意志」沒了,變成了「奧地利共和國」。

它的悲劇才正要開始。

▌本文爲《奧地利建國百年》專題企劃,系列連載中...

距今正好一百年前,奧匈帝國的悲劇落幕,「德意志奧地利共和國」成立了。但它的悲劇才正要開始。圖爲一次世界大戰時的希特勒。 圖/維基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