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由戲院騎樓下的大面羹
圖/楊之儀
「安由戲院隨着大時代隱沒了,年前臺中市政府在尋找市區老戲院的記憶,喚起我對安由戲院難以言喻的孺慕之情,和與它相處的短暫歲月的懷念。」從網路上找出多年前細述〈安由戲院〉的文字,重讀舊作,靈魂瞬間抽離,墜入那幢有着日劇時代建築風格的黑色木質戲院光圈裡,光影中和這座戲院相互呼應的,是瑟縮在騎樓下的大面羹攤子,像一幅畫中不可或缺的構圖。
「我彷彿回到第一次站在安由戲院前的光景,一輪橘黃的夕陽由西邊人家的屋頂上斜照過來,照映這座由層層疊疊褐黑色木板釘蓋而成的日式建築,把戲院渲染成一片金黃,木質的黑金色外觀在夕陽下熠熠發光,看起來像一條閃動着鱗光的青黑大鯉魚……。一個簡陋的大面羹攤子擺在戲院騎樓下的一角飄香,依稀看見面攤鍋鼎上方,用一條麻繩,斜吊着的一塊小小蔗板,上面以鉛筆歪歪斜斜寫着『大面羹』三個字,鍋前的長板凳上擠坐着幾名裸着上身的三輪車伕,正埋頭呼嚕呼嚕吸着淺碗中數條漂浮的羹面,這是我對安由戲院的最初印象。」當時文字着力在安由戲院的描繪,對於大面羹攤子的敘述,只有寥寥數語。
隔着中華路,安由戲院的對面就是我家,那時父親因政治關係走避日本,留下年輕的繼母和我們姊妹。二十幾歲的繼母風華正盛,幾乎很少在家。學校離家不遠,中午下課回家吃飯,家中通常空無一人,更別說有飯菜,桌上往往擱着一個五角的銅板,我知道那是繼母讓我去吃大面羹的錢。賣大面羹的是一位瘦小的阿伯,早在父親經營安由戲院時,他就悄然將麪攤寄身在騎樓下。看到我又來了,就說:「大面羹不適合當正餐,恁厝大人餒?」像生氣,他不悅問,我知道他指的家中大人是繼母。看我不說話,他還是盛了一碗給我,大面羹淡黃色黏稠的羹湯中散發出微鹼的味道。沒錯,在早期物資不充裕的年代,臺中人在麪條中加入鹼,把麪條泡得虛胖發黃,加上韭菜,是當時勞力大衆充飢的點心。
吃過大面羹,我就回學校繼續上下午的課,往往不出一個鐘頭,胃痛如絞,臉色發青,直冒冷汗。老師見狀,課上到一半,吩咐同學自習寫數學題,立刻騎腳踏車載我回家。其實不敢跟老師說家裡無人,回到家我也只能屈膝抱着枕頭在榻榻米上翻滾,減輕痛感。那時年紀小,不知加了鹼的食物傷胃,不宜空腹吃。就這樣日復一日,胃痛始終是童年的噩夢,影響至成人。以致往後的日子,我常常在看胃腸科。
前陣子小學同學聚會,有人指着我回憶:「當年老師常常下午載妳回家,老師一走,我們就很開心!」想不到我的胃痛,竟是當年高壓聯考下,同學們短暫歡樂的時光。想起大陸已故作家王小波,對於命運的解嘲:「不幸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別無選擇,假如能夠選擇,我也不願生活在此時此地。」
在那段以大面羹爲餐的日子,常聽到賣面的阿伯,時不時就哼上兩句:「思啊…想…啊…起…」歌聲滄桑中滲透的哀傷尾韻,在冬天的寒氣裡隨風而去。那時不懂什麼是生活的弱勢族羣,只知道歌聲帶給我一些荒涼的寂寞,如同安由戲院依託在逝去的時光中,偶然乍現的父親幻影,所勾起的小小心傷。
不久,搬離中華路,再回舊址探望,安由戲院已被拆除,變成一家大賣場,大面羹攤子也不知去向。長大後聽到陳達悲啼、充滿情感的「思想起」,就憶起大面羹阿伯,不知他詠歎的是什麼?生活中無處敘述的憂傷?或是面對大面羹每天重複的平庸?在臺中求學的那幾年,偶爾找機會再吃大面羹,不是特別的懷念,而是爲了那曾有的熟悉感。
有次,幾個朋友相聚,其中一位的丈夫也和在當中。我們談起小時候在臺中的經歷,談到時代的鉅變,從中正路的中央書局、中華路的龍泉肉圓到安由戲院的大面羹。言談中,曾經的哀傷,被以某種形式埋藏了,就像結束的青春,或結束的任何一種回憶。想不到朋友的丈夫驚呼:「那個在安由戲院下,擺攤賣大面羹的人是我爸!」
像瞬間燃起的特殊火光,腦海裡突然浮現,每到週日總會看到一個年齡相仿的瘦小男孩,在麪攤前幫忙洗碗,臉上帶着頑強的無奈。偶爾,他因碗沒洗乾淨,被罵兩句,也只是憋着嘴角,默默擦着小攤前的木臺子。真實的生活沒有童話,我們這一代,很多人沒有童年,不是自願及早變成大人,就是讓大人提前趕進了生活的戰場。多麼不可思議的邂逅,在幾十年後的當下。生命中有很多的人登場,但也有很多的人謝幕,人來人往,這樣的巧合,讓我想起心理學家榮格的「同步性」,非偶然的偶然。「沒有神秘的機緣巧合,所謂的巧合只是某種難以下定義的更高力量的作用使然,就是這種最高力量,守護我們風雨兼程的人生」。
「阿伯後來呢?」我指的是安由戲院被拆掉後。「我爸說,在安由戲院擺攤的那段日子,算是生意最穩定的時候,後來到處找地方總是被趕,好在我媽幫人洗衣存了點錢,就在住家隔壁租了個小店面,直到我爸八十歲過世。」
眼前浮現阿伯站在攤位前,瞇着眼睛,微蹙眉頭,所有的專注力都集中在他那雙骨節粗大,端捧着麪碗的手,彷彿一碗大面羹的靈魂經由他的手而清醒。幾十年過去了,從不同的賣麪人手中,不知接過多少個碗,但從沒像這雙手,讓我這樣的記着,記住我曾有過的生活,記住我和安由戲院與大面羹,共有的某段時光裡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