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所投下的陰影──閱讀零雨第九詩集《女兒》

圖/鄧博仁

在與所有鍾愛的創作者同行於浩瀚無盡時空的《膚色的時光》之後,零雨的新詩集《女兒》回到世間凡俗,寫出過往其詩作較少處理的家庭生活。此前,在《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雖略有涉及祖父、祖母、父親和家鄉坪林,唯大多是隱晦的指認,或者說將個己經驗極大化,以至於難能辨認,也就分外令讀者好奇,究竟這位華語詩歌大家身世爲何,活在什麼樣的環境,情感體驗又是如何,種種凡此。

新詩集《女兒》無疑大幅度破除了過去籠罩在零雨身上的迷霧,非但是直言寫給母親,且在第1輯的組詩〈女兒〉,直接讓人目擊她的塵世家園日常:「……我只能自己建立一個獨自的自己╱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在另一個地方建立一個他鄉╱╱而你,也建立了一個自己的他鄉──╱在那個設備新穎的醫院╱牀上你建立了一個╱自己的房間…我們在男人中行走,彎彎曲曲,磕磕絆絆╱他們只留下了這樣的縫隙給我們……因爲你是女兒你就形成了風格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女兒就開始形成了風格因爲你╱把黑色拿出來了黑色從海的最深處(──再深一點)╱底層冶煉出來的黑色╱╱風格……我們終必學習用自己的話╱一句一句練習╱說出來……」。

隨後第2輯中,如〈無望〉:「這時無望躺在牀上╱有一點不同╱有珍珠慢慢,從眼睛╱跑出來╱╱我也有一點不同╱我的身體暖呼呼的╱我的珍珠出現在每一個毛孔裡」、〈縫〉:「縫一件衣服給我媽媽╱我想要遮蔽這個身體╱縫一個身體給我媽媽╱我想要遮蔽這個心臟╱縫一個心臟給我媽媽╱我想要留住你」、〈鉢〉:「這是我和M不同的地方╱她忠於一種家族的遺傳,把整個鉢接下╱吞下所有的辛酸……╱╱在家屋的特殊角落(──祭壇)╱恭恭敬敬,戰戰兢兢╱我也接收了一半,最多一半╱──況且,我用不同的鉢╱況且,我不聽話╱╱我捧着那鉢走出去。沒等他們的命令╱我已上路」、〈和囚犯說話〉:「我穿透牆壁╱看到那個人╱困在牀上╱╱我將利用一束光╱在他的心上打字」等,更是將家人親情、疾病書寫、女性自覺的發掘與反叛精神悉數放射而出。

我不由想起美國詩人林妲‧派斯坦(Linda Pastan)的詩選《給要離家的女兒》,其中最讓我悸動的是關乎詩藝、家族和畫作的詩,而這恰巧與零雨《女兒》核心主題雷同。林妲寫下的〈短箋數則致母親〉,亦如零雨詩作般,皆展現了看穿情感本質、教人駭然的誠懇:「……危險乃是每一個光明面╱投下的陰影:就連家人的愛╱也能顯露這種陰暗冷酷的底層……」。

《女兒》的第3輯是28首詩歌組成的長詩〈我和Z〉,彷若二十八星宿,第1首是〈中途〉,最後則是〈深處〉,或已揭露零雨對創作的態度:永遠在途中,趨向於最深的地方,進行無可止境的探索。第4輯是〈看畫──歌川廣重《東海道五十三次》〉,藉日本浮世繪畫家的系列畫作,零雨講述了她與藝術交會、同遊的奇妙知覺、感受,正如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文集《相遇》寫「美麗宛如一次多重的相遇」論述文學、藝術意外的締結,如何地充滿無可思議。

在《女兒》的3、4輯,零雨從1、2輯個人的私生活描敘,轉向文學、藝術領域,完全使出了她的看家本領,如許深情又如此孤絕,胸懷宏大得直若可以裝下整個天地玄黃,如〈我和Z〉:「……我時常在複習這樣的場景:╱我一個人行走,在世上╱天地初開╱╱我是世上第一人╱無所恐懼,無所需求……我喜歡╱那最終的相遇……」、〈看畫──歌川廣重《東海道五十三次》〉:「到底要燃燒幾次──我向左傾斜的臉龐,一直╱有個疑問──╱到底要燃燒幾次,我纔會懂得╱那座紅色的海市蜃樓╱╱且懂得╱一座大山的旅途恰是╱青春消逝的旅途」。

零雨詩歌真是能將日常擴大到最極致,所有直視、描繪都彷若帶着宇宙洪荒的深廣。而那不就是駱以軍在《女兒》所言的:「有一天妳會知道,妳最美的,那嚇死人的壯麗如神蹟之美,是妳的靈魂,不過這是古典的說法,是有一天,我們眼前這一切都塌毀成廢墟瓦礫,妳會在自己腦海中,用自備小投影燈,從頭播放一遍的,整個時間簡史。」

直指本質的素描,或是零雨詩歌的奧義,如同冨樫義博《HUNTER×HUNTER》的尼特羅會長,只是日以繼夜練正中打出的直拳,以及合掌祈禱,但最後練出了舉世高度,甚至拳掌中涵蘊着觀音菩薩的超越型力量。同時也像是荒木飛呂彥《JOJOLion》東方定助的替身「柔軟且溼潤─超越」(Soft & Wet─Go Beyond),其能力具象化爲肥皂泡,而那是高速旋轉的線所形成的球體,一旦這些線變成無限大的細,就擁有絕對的旋轉,足以超越世上所有常理。

而這般特質亦適合回到零雨傾心的文學大師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另一個,同一個》所談及的:「作家的命運是很奇特的。開頭往往是巴洛克式,愛虛榮的巴洛克式,多年後,如果吉星高照,他有可能達到的不是簡練(簡練算不了什麼),而是謙遜而隱蔽的複雜性。……詩歌要回歸那古老的魔幻。它沒有定規,彷彿在暗中行走一樣,既猶豫又大膽。詩歌是神秘的棋局,棋盤和棋子像是在夢中一樣變化不定,我即使死後也會魂牽夢縈。」

我想,零雨正是達到了謙遜而隱蔽的複雜性,其詩歌多麼教人魂牽夢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