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的成人禮仍未完成?

◎餘小魚

電影《喬妍的心事》讓張悅然重回公衆視野,也許很多人已經遺忘,當年的她曾被認爲是80後作家的代名詞之一。本片改編自她的小說《大喬小喬》,也讓人想起那個久違的概念——“80後”文學,也許很多人同樣不記得,它當年在文壇中的定位是“青春文學”。這麼多年過去了,文學創作早已轉化爲文化生產,張悅然也已人到中年。但是,“80後”真長大了嗎?

成長,並非意味着一個人結婚生子,在所謂“家庭圓滿、事業有成”中完成自我滿足。一個年輕人真正的成長,是找到一代人甚至數代人的精神根基,是克服自我的困惑與迷茫(而不是迴避它們),是在生命的根部釐清自我與他者的關係,是勇敢進入社會這個大系統裡面鑄就自我。

如果用以上述標準來衡量《喬妍的心事》,我們不得不非常遺憾地承認,時至今日,“80後”仍未能完成早該完成的“成人禮”。

文學不成熟,因爲消費時代?

如果說“80後”是幸運的一代人,是因爲他們中的大多數基本沒有衣食之虞,有足夠的餘裕感受自己的內心,觀察、思考和表現各種超越於物質生存之上的問題,那麼問題來了,對於文藝創作而言,這未必是件好事。

“80後”的創作者大多沒有經歷過殘酷的現實規訓,沒有經歷很多痛苦的自我懷疑,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頭顱顯然不可能經受住真正的風雨兼程。他們信奉自我幻想中的現代性和個人主義,他們用玩世不恭的態度加入這場消費時代的遊戲,最後卻發現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誤會。熱鬧之後,誰也沒能如實、深刻地描述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圖景。

這些創作者曾經試圖在新的文化空間裡,用激烈的反叛和“憤怒”來尋求思想的獨立與行動的自由。當年韓寒的《像少年啦飛馳》描寫了沒有方向也不接受規訓的青春;郭敬明的《夢裡花落知多少》更是憤怒於學校裡的高官子弟“一個比一個能揮霍”,並且把社會的基本結構歸納爲金錢與權力。對“不公平”的不滿,幾乎構成了“80後”青春文學的共同主題。

在電影《喬妍的心事》裡,我們又一次發現了這一主題的復現。趙麗穎扮演的大明星喬妍雖然不缺少名望與地位,仍然無可奈何地被“資本”和“權力”圍獵,在鬱總和沈皓明的眼中,她不過是個待價而沽的商品。更年輕的女演員在不知不覺間佔據了她的娛樂圈生態位,無疑是一種隱喻:喬妍們終究只能屈服於商業社會帶來的罪惡。至於片尾高潮戲中喬妍的奮起反抗,顯然容納了創作者對資本和權力壓抑不住的仇恨與蔑視。

問題在於,電影場景的過度戲劇化再次呈現出“青春文學”的老毛病:動不動就是身價以億萬計算的老總,動不動就是上市、融資,動不動就是用錢擺平一切。顯然,電影的改編團隊過度放大了情緒,將個人化的想象扭曲爲普遍性的經驗,將單原子的痛苦誤解爲社會性的痛苦。這也是爲什麼韓寒、郭敬明們的作品總離不開家庭變故、病痛、傷害、幻想和偏執性的青春情緒。因爲除此之外,他們知之甚少,儘管他們已經不再年輕。

改編空洞化,因爲缺乏現實經驗?

當辛芷蕾飾演的大喬第一次來北京時,鏡頭對準了城市中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顯然意在凸顯其“現代”“繁榮”。但在整部電影中,它又始終只是故事發生的背景,未能與人物的性格、命運產生更多關聯。

小說中,許妍(小說中姐姐爲喬琳,妹妹爲許妍)想起大三的時候,自己得到了去電視臺實習的機會,後來被留下了。頻道主任告訴她,之所以選她,並不是認爲她具有主持天賦,而是“因爲你身上有股勁,想從人堆裡跳起來,夠到高處的東西”。這處描寫很重要,由此讀者讀懂了許妍一路走來的不易和艱辛,也能理解姐妹倆之間細微的情緒拉扯到底來自哪裡——許妍愛姐姐,卻又害怕她的到來會毀掉所有的奮鬥成果。

而在電影裡,這一切被高度簡化了,好像姐妹倆的不同命運只是因爲有沒有來大城市,沒有那張身份證,卻沒有看到現代城市中無數個“喬妍”的真實生活。不僅如此,和原作相比,電影改編還丟掉了許多耐人尋味的生活細節。比如小說在敘述中穿插了她們學生時代的往事——多年前,喬琳曾經是學校裡衆星捧月式的風雲人物。但現在的許妍望着她,“她容貌的改變令她感到驚訝。那些青春時的光彩消失了,這也許是必然的,可它們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平靜的描述下暗流涌動,令讀者的內心難以平靜。是生活的摧殘讓那個少女時代的大喬“消失”了,這何嘗不是衆多女性所面臨的共同困境呢?可見,《大喬小喬》的真正價值是對於女性的人文關懷,而不是電影中對“上流社會”的誇張想象。

改編團隊之所以未能抓住原作的精髓,恐怕還是因爲現實經驗匱乏導致的。當電影的故事離普通人切身的感受越來越遠,情節就會變得越來越離奇,人物的行爲邏輯也會越來越怪異。弱女子喬妍可以將高大的沈皓明打得頭破血流,武力值瞬間拉滿;同時,喬妍在年幼時意外“害死”父親,馬上就得到大喬的諒解和安慰,並且自己一直平安無事。或許正是巨星的人物設定,讓一切都變得神秘、模糊又荒唐。

有意思的是,這種情況並非個例。鄭執的兩部電影《被我弄丟的你》《刺蝟》中也出現了不少原作小說中沒有的時髦話題和心靈雞湯,試圖讓電影變得更加“大衆”“流行”,但和《喬妍的心事》一樣,都未能取得預期效果。值得思考的問題或許是,爲什麼如今越來越多的電影在改編過程中會不自覺地變得“圓滑世故”?

回到歷史,能否找到答案?

小說的結尾,許妍決定收養姐姐的孩子,她感到“有些改變正在她的身上發生,她的耐心比過去多了不少。也許,她想,現在她有機會做另外一個人了”。電影的結尾,喬妍則和大喬回到了緬甸,過上了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看上去,兩者的精神內核是一致的:在時代與社會的變遷面前,“80後”可以相信或者說依賴的,仍然是骨肉親情。但如此解讀又會帶來新的困惑——這麼簡單的答案,值得兩位主角折騰整整兩個小時嗎?

問題的答案是,電影在有意無意間迴避、改寫了造成姐妹倆不同命運的根本原因。小說中寫得很清楚,因爲時代,妹妹才成了一個“本不該存在於世”的人。也就是說,許妍決定“做另外一個人”的可貴之處,並不僅僅在於她意識到了自己與姐姐之間的親情,而是她深刻地明白,自己不可能因爲來到陌生的城市就成功逃避歷史,忘卻自己從何而來。

或許,“80後”不得不承認自身的生活經驗遠比不上父輩,對時代、社會的觀察也無法像他們一樣深刻,這些創作者仍可以採取這樣一種策略——通過對歷史的溯源,發現它的複雜與壯闊,並以堅決的愛之姿去面對,甚至拯救。

雙雪濤、班宇、鄭執們已經用自己的作品證明,這是行之有效的辦法——他們在文壇的異軍突起,不僅是因爲書寫了“東北”,還是因爲他們從父輩的生活中重新發現了歷史,也重新認識了自己。事實上,張悅然已經在自己的長篇作品《誓鳥》中有效地實現了突破,讓文本從虛幻抽象的想象世界走向了南洋海外華人生活的歷史時空。

如果說本片爲“80後”的文藝創作者帶來了什麼經驗和教訓,那就是沒有人可以在架空歷史和社會的情況下,在真空中去“創造”文藝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