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歲貴州農民徒手造城堡,在空中住了5年

在貴州黔西南州的興義市東郊,

一個農民耗時六年,耗資十多萬,

以家裡的祖宅爲基礎,

徒手搭起了一座10層樓、23米高的木質小樓。

屋子的主人陳天明,

曾是國內最早學習信息與計算科學的“高材生”,

如今回到老家種地、養鵝、喂牛。

晚上就爬到八樓,

在不足3平米的空間裡讀書、過夜,

過着“搖搖晃晃的日子”。

城堡在工地和商業住宅樓中間尤爲顯眼

今年,這座樓成了一個小網紅景點,

被好奇的遊客、媒體和短視頻創作者頻頻造訪。

初秋時分,一條前往興義,

拜訪了陳天明和他的“城堡”。

編輯:魯雨涵

不同角度的紅色城堡

從興義市區出發15分鐘後,我們的車子駛上通往梨樹坪的小路。遠遠就能看到陳天明的紅色城堡,和背景的鋼筋森林形成鮮明對比。

陳天明在樓上和我們打招呼,小跑下來幫我們搬設備箱。經過一條狹窄的石子路,我們來到了陳天明家的院子,門口掛着“閒人免進”的牌子。陳天明每天都會接待幾批遊客,有的只是在門口拍個照,有的會進來和他攀談一番。

今年夏天,陳天明的弟弟給城堡掛上了燈籠和霓虹燈,夜幕降臨之後開始閃爍。常常有不知情的人深夜造訪,把這裡當作農家樂或者廢棄的遊樂園。

這裡原來叫永興村,陳天明長大的地方,曾經有2000多戶人家,他家所在的二組如今只剩下他的“城堡”和零星幾處平房。方圓20畝地都是陳天明一家的使用區域,他挖了水渠和魚塘,種下柳樹和芭蕉,三米多高牧草圍成一圈,城堡矗立在正中央。

城堡的一樓是祖上三代留下的老瓦房,陳天明靠自己的想象,將它拔高了20米。父母和弟弟住在一樓的老房子裡,而他自己從2019年開始,每建一層樓,就向上搬一層。

五樓書房

左:六樓茶室 右:七樓臥室

剛搬進去的時候,他住在五樓,擁有一間開了窗的書房和一個正經的臥室。今年他搬上了七樓和八樓,睡在一個不足三平米的空間,扛過了三次大風黃色預警。

如果說一開始是爲了體驗高處的生活,現在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純粹有點冒險或者行爲藝術的感覺了。”

陳天明帶我們爬樓,一層一層介紹,細節到每一根柱子和房樑是從哪裡來。每層之間只用簡易的梯子相連,陳天明在城堡裡穿梭,上下樓如履平地。

內部結構

剛開始蓋樓的時候,陳天明沒有那麼多藝術考慮。房子蓋成城堡的形狀,是爲了減少風的阻力;木材市場的合成板只有兩種顏色,黑色太壓抑,所以城堡是紅色的;內部更難說有美感,長長短短的木頭毫無規則地組合在一起,佈滿釘子又纏着鐵絲,二三樓的地面佈滿了鴿子糞便。

蓋着蓋着,他把過剩的自我意識也放在裡面,五樓以上慢慢多了一些情趣。

陽臺上種了十幾盆綠植

南部五樓的陽臺上擺放着十幾盆綠植,吊蘭、紫羅蘭、玉樹、龜背竹、仙人掌……他喜歡植物,在杭州跑閃送的時候,他在花鳥市場買了幾盆蘭花,裝點15平米的出租屋。

書房裡擺着成堆的舊書,都是他從二手書市淘來的。樓裡還掛了起碼好幾十幅字畫。五樓北部掛的兩幅書法——“惠風和暢”和“惟吾德馨”,是他在杭州認識的書法家送給他的,分別出自《蘭亭序》和《陋室銘》。

“自己房子也簡陋,確確實實簡陋。至於德那塊我們就不談多少,道德是自我約束,法律是約束別人,道德是不能拿來約束別人的。”

陳天明的城堡屋頂和遠處的商業樓

站在城堡上往外看,遠方是成片的安置區和商業住宅樓。貴州是新晉的旅居勝地,興義也建起不少新樓盤。來自上海、北京的退休老人,只要花50萬就能買下四室兩廳的養老房。

2018年,永興村3500畝地被當地徵用,計劃建設一個文旅項目。因爲不滿意賠償方案,包括陳天明在內有40%的人家一直沒有搬。文旅項目不到半年就爛尾了,上千畝土地荒了好幾年。已經搬離的村民也陸陸續續回來開荒、種菜,已經復墾了七八成。

2021年初,陳天明家的房子有不少被有關部門強制認定是“違建”,爲此,他一直在打官司,一審二審都敗訴了,這個月底還要開庭。“我對大自然的暴風雨已經無所畏懼,對於人世間的暴風雨也應如此。”

這座因爲突發奇想、拼湊出來的“怪樓”,象徵着某種堅持和執念。他常常改變城堡的佈局,調整爬樓路線,每天在不同時間、從各個角度記錄下城堡的模樣,頻繁更新在朋友圈和社交媒體上。

在“城市包圍農村”的必然裡,他想堅持得更久一點。

以下是陳天明的講述。

2018年,改造前的老瓦房

2023年春天,造到六樓的時候

我1982年出生在這裡,一樓的老瓦房就是我出生的地方。讀初一的時候,我幫着我老爸又蓋了一座平房,全家慢慢搬到平房去住。

到了2018年的時候,老瓦房有十來年沒住人,檁條都腐蝕了,屋頂也漏水,我就決定給它重新翻個頂。翻頂的時候突發奇想,能不能順便再增加一層。忙了一年,蓋了二三層,從第四層開始就是搞着玩了。

到了2019年底,已經建到了第五層,我又突發奇想搬進去,體驗一下住得高是什麼感覺。

我把一格當作書房,做了個書架和書桌,另一格當作臥室,放了一張木牀,整整住了兩年,都安安穩穩的。空閒了就看書,《全球通史》,大部頭3000多萬字的,都看完了。

需要蜷縮着才能上下樓

剛搬到第五層的時候,覺得這裡已經夠高了。但是住了兩年過後,又想要再拔高一點,閒來無事就開始建第六樓,又在那裡住了差不多兩年。

今年上半年都住在第七樓,這時再回到五樓就覺得完全矮了。

到了六月份的時候,想要在三伏天住在第八樓去看一下,我就給它封起來,在裡面住了90多天將近100天。三伏天結束過後又回到了第七樓,把八樓的牆又拆空了。

每一層的生活整體上是類同的,不同的是心情。在四樓、五樓的時候,下面有人來,有點什麼聲音,還容易聽到。到了六樓以後,因爲我是近視,樓下的世界對我來說都是朦朧的,哪怕是熟人來了我都看不清楚,隔絕感更強一點。

城堡外觀全貌

建這個房子,我第一就要保證它不被風吹倒,肯定要做好充分的科學準備。氣象數據我要查的,我們這裡不會有颱風,歷史記錄最高的風就是9級。

我不會畫圖紙,全部就憑空設想,因爲也簡單。我大學的時候還學過解析幾何,那種空間想象比這個複雜多了。樓越高,面積就越來越小,材料花得也不是很多,只是拿材料上去費勁一點。

房子每層的中部比南部北部都高半層,錯開的,更穩固。頂上幾層不住的時候我就把牆拆掉,風直接可以穿過去。

今年給城堡裝上了固定繩

今年五月份,我們這裡有三次大風大雨,市區裡面很多樹、圍牆、玻璃、捲簾門都被吹倒了,我這裡還是安穩的。

那時候我住在七樓,明顯能感受到晃動,還是會害怕。我還做夢夢到我的房子被吹倒過了,一醒來過後還是安然無恙。但是我就有那種膽量,哪怕是倒了,我都要在屋裡面。更何況我知道屋子的結構,最多是把一些板子吹下來,框架我還是有很大的自信的。

五月份一過後,我又繼續加固了很多次,拉起了繩子,還費了不少勁搬水桶、抱石頭上去,把整個樓壓得很重的。以後再吹這樣的風,完全一點都不怕了,因爲經歷過了。哪怕十級風它都不可能會吹倒,晃動那肯定還是會存在的。

就像一個人一樣,你看起來覺得他危險,但他不是一個危險的人,是不是?

2018年4月5號的上午,我當時在杭州跑閃送,突然接到家裡面通知,說我們村要拆遷,因爲這個問題我不得不回來。後來又鬧疫情,六年以來一直沒有再出去。

4月8號凌晨3點多鐘到家的,到處都是廢墟,院子裡面二十多年的桂花樹和十多畝承包地的石榴樹全被推毀,圍牆被推倒,路都被建築垃圾埋掉了,第三天才慢慢刨出一條小路來。

大片的牧草都是陳天明家種的

後來這塊地一直荒着,三五十畝都沒人用。地裡全是石頭,沒有泥土,只能長野蒿。我們家是第一家來開荒的,把石頭從土裡挖出來,建築垃圾撿回來就存着,後來都用來蓋樓了。

見到泥土之後,我們又把牛屎糞鴨屎糞雞屎糞拿去倒在裡面當有機肥,肥力還是提高了一點點,不然現在草長不了這麼好。

復墾花了兩年的時間,先是種了一些菜,陸陸續續栽了很多芭蕉樹。2019年的時候挖魚塘,我親自人工挖了三四個月,曬得黑黑的,瘦了10多斤。魚塘挖好就插柳樹,牧草已經栽了有三年了,一年畝產兩三萬斤,專門用來養牛,嫩的割來餵鵝也非常好。

家裡的各種動物

家裡有好多動物,兩頭牛,八九百斤的,十一條狗,十五隻鵝,六隻土雞,三隻兔子,一隻貓,二樓還養了十幾只鴿子。

一開始想看看能不能養來賣,前兩年經常性地賣鵝賣鴨賣土雞蛋,但是投入也多,場地建設都要上心。今年還是給它們散養着玩了,不想那麼辛苦,何況也不一定有回報。

這半年我在魚塘邊上搭了好幾個棚子,有時候就坐在下面,泡茶,看書。待的時間久了,好多鳥兒都飛到這裡,它們以爲這裡沒有人。

每天割牧草喂牛餵鵝

挖魚塘

很多城市裡的人嚮往這種田園生活,但是他們有責任養家餬口,開支壓力大,不可能過這種日子。他們也把這種生活理想化了,幹農活的那種苦,根本就沒人扛得住。

我倒是喜歡找點事情做,要勞動,出點汗。一邊復墾,一邊就在蓋樓。剛開始都不是爲了讓別人看的,那時候家後面還有一片樹林,樓都被遮住了。一直到五樓六樓過後,周圍都沒有遮擋物了,就出名了。

既然讓別人看到了,我就讓別人看得更明顯一點。

十樓的小平臺

去年12月份的時候,一次性建了七八九層。前幾個月又在九層上面建了一個小平臺,算是第十層,只有一平米大。

這裡視野廣闊,一樓沒風的時候,這上面都會有風,晴天的時候在上面吹風很爽。大中午的話就待不了多久,一般是到了傍晚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我要是閒了,就在上面待個一個小時。

只有五樓的時候,我還給這個樓起名叫“望霞閣”。其實五樓的高度比第十層差了將近10米,在這裡望朝霞和晚霞都比五樓好很多。朝霞從這個方向升起來,晚霞從那個方向落下去,飛機起落也都可以望得到。

飛機場距我這裡的直線距離可能才1500米,老早以前是國有森林,我們小時候採蘑菇的地方。以前我們這裡很熱鬧的,都有人家戶,到處都是放牛的森林。

城市在擴展,2004年又建了飛機場,我們活動的範圍就更很少了。這幾年很多鄰居被安排到了附近的安置區,還有新的樓盤,房子都不好賣。

村裡沒搬的也很多,我們家是我們組唯一沒有搬的。現在距離城市越來越近了,反而更有世外桃源的感覺。

陳天明和父母一起欣賞自己的城堡

我從小在這裡長大,村裡大多數人不在意讀書,跟我同齡的讀到高考的估計只有一半。我成績還可以,父母就讓我讀到了高中。

但是到考大學的時候他們就不是很贊同了,因爲經濟壓力大。所以我只能選農業類的學校,有助學貸款,生活補助高。

最後高考超過我們省重點將近30分,考上了第一志願南京農業大學。我也不自信,如果報中國農業大學的話也考得上。

在南京農業大學時的影像

我的專業叫信息與計算科學,屬於數學系。我們是學校第一屆,全國除了我們就只有清華大學、南京大學之類剛開了一年。除了要學數學系的基礎課程,比如數學分析、高等代數、離散數學,還要學大學物理。計算機我們也要學,一開始學最基礎的C語言,再往上就要學C++,學java。

大二大三成績還可以,但是學得很吃力,還獲得過獎學金,就是錢不多。

城堡裡的舊書堆和書畫

我雖然說是個理科生,但是我對文科非常感興趣。我可能是我們專業在圖書館借書最多的人,看了400來本其他專業的書,文學史、哲學、心理學、美學。還有人文藝術學院、生命科學學院的課,我都會去旁聽。

父母肯定希望我找個好工作,考公務員,或者是教書。但我總的來說不太聽話,都沒有按他們的想法去走。

我也不想去當程序員,從事高難度的腦力勞動,在我印象中當程序員是非常累的,而我自己學得不是很好。

我們同學畢業之後去華爲的,當年底薪就已經是4500,在2006年那個時候已經算很高的。當時沒有選擇這條路的話,現在我也從來不後悔。興趣不在這裡,也不會想在這裡賺好多錢。

老早在大學的時候其實就很喜歡農村生活,到了大三下半年我就沒有學習了,大四就回家創業養牛,最後也沒有獲得學位證書和畢業證。

養牛失敗之後,因爲要還助學貸款,2006年12月底去上海打工,天天滿大街去跑銷售,計劃每個月存1000塊錢,兩年把助學貸款給它還掉。

那幾年跑過的城市很多,在上海、杭州、北京都生活過,勉強能適應,但不是我很嚮往的。跑業務經常要應酬,我是不抽菸不喝酒的,但有時候實在是難以推辭,去陪人家去敬人家,還要看別人的臉色。

我現在的狀況其實是以前很嚮往的,農業生活也好,人際關係也好,都儘可能都簡單一點。就連興義本地的高中同學約我出去吃飯聚餐,我都不去。

最重要的是自己主控時間。給別人打工的話,時間就是屬於公司的。我不想被“殖民”。

時間不是金錢,時間是時間,金錢是金錢。生命不能離開時間,但可以離開金錢。不必非要用時間去換取金錢,尤其是做那些不喜歡做,或不擅長做的事來獲取金錢。

家人主要是不希望我一直單身下去,但是我好像已經習慣一個人了。我素來就不在乎外面的說法的,要是很在乎外面怕別人說的話,好多事就做不成了。

之前有媒體給我取的標題是“他的自由23米高”,可能我也不覺得我的自由只有這麼一點。只是站得更高一點,隔絕感更強,獨立感更強,那種自由感可能也更強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