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春雨的九棚

九棚附近海岸位在造山運動最前線,地質多爲砂岩和頁岩互層。(墾管處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車開到這裡,就是路的盡頭了。

路的盡頭,有一個湛藍小海灣和幾戶人家,三十年前是這樣,三十年後看起來還是這樣。這裡是墾丁國家公園東北隅的九棚村南仁漁港,今日行程將從這裡開始徒步,向南沿太平洋海岸十三公里巡查與淨灘。這次淨灘活動由九棚村夥伴發起,我和幾位同事共同參與。

清晨自墾丁出發時斜風吹着細雨,行車一小時蜿蜒來到九棚路底,依然風吹着雨。

難得大夥兒約在一起了,風雨不算太大,一行二十餘人的隊伍如時起步。這段海岸原始荒曠,只能在岩石與石礫間尋「路」,我因雙腳舊傷纏心,又遇石徑雨滑,便走在隊伍末尾了。在隊伍的末尾,有一位社區壯漢與我同行,他說也有腳傷。

雲天並不陰沉,但雨不停。拜現代製衣科技所賜,還能一身乾爽。以往總在大太陽下跳行這段生態保護區海岸,陽光的威力銘心難忘,這是第一次貼身擁抱海角風雨,走來另有一番情境。

雨絲時粗時細,初春的海岸植物跨越一季蕭索,雨中吐新綠。在這冬春恆常乾旱的地域,雨水是植物的期盼。而隨着季節遞嬗,海埔姜、馬鞍藤、文珠蘭、土丁桂等陽光花族將依時盛開,紫一片、紅一片、白一片、藍一片。海岸的石礫之間,甚至岩石縫隙,總能看見一些耐旱花草生長,彷彿生存是平常之事。然而在烈日、強風、乾旱、表土淺薄及鹽霧濃重等環境因子共管的海岸立足繁衍,豈能容易?海埔姜走莖節節生根固着大地,馬鞍藤葉片革質抗風抗鹽,文珠蘭肉質莖葉保水耐旱,土丁桂全株披毛防曬防鹽…...最平凡的生命都需有不平凡的適應,才能在此常駐。因爲千錘百煉,所以看似容易。

海潮去來,浪花遊蕩處是綠色植物無法到達的巖地。此處海岸位在造山運動最前線,地質多爲砂岩和頁岩互層。因爲地殼時輕時重翻身震動、海水不捨晝夜殷勤拍打、風穿越時空分秒雕刻,也因爲雨絲恆久堅持點滴切割…...一路單面山、海蝕平臺、球石、棋盤巖等地景交錯,使人視覺不斷被震撼,雨中一再自防水袋中掏出相機。濤聲中岩石靜定,默默吐露島嶼的身世,因爲一步步探索,一次次撫觸,感受特別深刻。

岩石上坐歇,南眺最遠端的岬角是出風鼻,那是唯有徒步方可到達的所在;北望遠山重重延伸至臺東,山海如水墨圖畫。這裡青山無路,海岸荒煙,廢棄物卻林林總總,夥伴們身上披掛着的收集物分別寫有日文、英文、簡體字和看不懂的字。社區夥伴每年參與淨灘,有時公部門辦淨灘會僱排筏沿岸接運垃圾,但今日社區主導,經費考量只靠人力。大夥兒各自在垃圾堆中尋寶,據說找到玻璃船燈是幸運。同行壯漢帶上一個大型保麗龍漁具,有人勸說路途還遠先別撿大型廢棄物,但他堅持帶着,說必要時可以當椅子。

「老師你還好嗎?」主辦活動的玫子走來問候。我表示可以,她叮嚀我身後的夥伴保護好老師又向前方走去。我才轉頭,後方便說:「我今天是您的隨身侍衛。」

與玫子熟識是緣於一種保育類昆蟲。九棚村的林投樹上,棲息着以臺灣爲主要分佈地的津田氏大頭竹節蟲,這特殊的昆蟲退去飛行能力,一生以林投爲唯一食物與棲所,在九棚村多數寄身於私有農地周邊,且不在國家公園範圍內。三年前,農地火墾,燒燬了部分津田氏大頭竹節蟲棲地,村長與夥伴們討論是否將蟲移至國家公園內的林投叢保護,並配合當時剛起步的生態旅遊以方便觀察;但又擔憂隨意移動是否會導致蟲的死亡?於是幾經周折找到我擔任指導老師,玫子是連繫窗口。後來經由社區執行的遼闊普查,確認村子從山巔到海湄的林投叢,只有特定幾處水分與遮蔽都適當的區域,有津田氏大頭竹節蟲居住。夥伴們雖然遺憾不能和生態旅遊路線相搭配,還是確定原地保護的原則,與農地主人持續溝通,並展開監測調查。族羣動態監測需在蟲活動的夜間進行,雨季的高溫、蚊蟲及參了牛糞的爛泥,皆使調查工作倍感艱辛,但他們堅持着。

還記得,第一次獨自開車到村子上課那天,東北風在村前狂吼,海濤聲漫天響徹。課程結束準備離開時,十幾位夥伴排站路邊,以海浪般接地氣的「隊呼」爲我送行,我當時心中十分震動。那是長年受風與海鍛鍊的生命,才能展現出的動人力量。後來在村長及夥伴們積極投入,並與公部門合作之下,九棚村生態旅遊發展猶如破曉春雷,夥伴們加入生態解說行列,漸漸由靦腆羞澀訓練成落落大方,但參加幾次重要活動都不見「隊呼」出現,心中頗疑惑。許久之後我終於明白,對這天涯海角的居民而言,那樣的「隊呼」無法用作表演,需得有一定的情境促成。當時我陪伴生態社區已近十五年,以往總得本身主動遊說,社區纔會有配合的意願,見九棚如此積極尋找指導老師,且待老師如此盛情,不禁感到「時代變了」。

光陰乘着風,一年又一年遠揚;人們迎着風,一年又一年熟悉。近中午,時而過來說話時而不見影蹤的武哥出現在前方,問我是否在海邊一排巨大岩石下避風午餐?我看白浪在那排岩石背後激盪,搖了搖頭。再走一段路,他又指着旁邊巨大岩石,我看雨花在岩石上跳躍又搖頭。再前行,遇擡升於靠山側的大片棋盤巖,棋格節理分明如刀切,切口暈飾鐵氧化的鏽染紋,我掏出相機,鏡頭中武哥忽現身。他說就在此處午餐。

帶着讚歎彎腰爬上棋盤巖坡,後方是處開闊的海蝕凹壁,背山望海兼避雨,彷彿是遠古人類會選擇的棲所。野地行走,午餐向來簡單,飯糰是大部分人的選擇,武哥的主業是炊鹽粿,當然他的午餐與衆不同。武哥是今日行程出口裡德村的生態解說員,與我相識已十年,九棚村嘗試發展生態旅遊之際,他便跨村襄助,自然也是每年淨灘活動的基本成員。初相識時,一起到山林探索,他手持一把彎刀沿路劈砍,見我阻止卻向前遠離,揮刀如故。不多時他便砍斷了我研究的稀有植物!我生氣他懊惱。從此,很長一段時日,逢開會我都提此事,後來發現他帶領遊客解說也提此事,他總說:「我一刀劈下,我們老師頭上冒三團煙…」之後他在我面前改了山徑揮刀的習性。

雨絲在海上也在眼前,岩石如檐,雨滴如簾,身周被擠壓、翻轉、海蝕、風化、節理崩裂的巖體,以及石隙間承雨的草葉,使午餐時光無限華美。我坐在武哥指定的面海石階上,喝着保溫杯裡的咖啡,看巨巖被自然力雕琢出如獅身、如人像的雄奇樣貌,腦底玩味着「鬼斧神工」四字。

午餐後繼續行路,隊伍的距離縮短了些,一直走在前方的阿宗向我遠遠揮手。阿宗是九棚海邊生長的孩子,五十出頭年紀,有一艘過往賴以維生,如今已少航行的漁船。近年來漁獲短少,他無事打牌喝酒消磨時間,後來因村子的發展成爲社區解說員,學習與活動讓生活變得忙碌。阿宗的太太燕珠也是解說員,在地生長的她,脣上點着檳榔的暗紅色澤,過往趕牛助生計,現下對生態知識的學習特別認真。她常說沒想到這輩子會站在人前解說自然種種!她說這話時眼底總閃着光亮。因爲居住偏鄉,阿宗和燕珠這一代人,中學需至滿州寄宿就讀,當時公車未至九棚,他們得站在賣雜貨的「蹦蹦車」後架,路況好時顛簸四十分鐘到學校,如今聽這一代夥伴說來,都是有趣模樣。

一段路之後,隊伍再度拉長,我仍在隊伍的末尾。來到熟悉的鹿寮溪口,原本涓涓淺流的溪水因雨上漲至腿肚,我試圖尋找登山鞋可以無需涉水的路徑,不遠處傳來蘭英的呼喚:「老師,走這裡,你沒看到我們在疊石頭嗎?」穿着雨鞋的幾位夥伴在溪中疊石成一座便橋,蘭英未穿雨鞋也踩在水中。她是山西遠嫁而來的媳婦,辛勤打工栽培二個成績優秀的孩子,村裡間有些活動她會帶孩子參加,臉上總是帶着笑容。在學習成爲解說員的過程中,我發現她相當聰明,而面對生活,她便宛如石縫花草,無比堅忍。

鹿寮溪的溪水反應出保護區山林的康健,即便連日下雨,自山林一路流向海洋的溪水依然清澈。我踩在手做石橋上,幾位夥伴分站兩側水中,助我水上通行。當鞋子未溼走過溪流,我心想這應該是此生走過最奢華的一座橋了。

終於抵達出風鼻。海岬上的坡地,二十年前植被以短草和灌叢爲主,在減除放牧干擾後,這十年已演替成臺灣海棗林。當年社區長輩訴說兒時太平洋海岸都是臺灣海棗林時,我無法想像,如今卻親眼見證!在這強風與鹽霧統御的海岬之上,以樹的姿身挺立的臺灣海棗,令人佇足仰望。

繞過出風鼻海岬再向南,玫子發號令開始撿垃圾裝袋,但很快大夥兒身上的袋子便裝滿。武哥拾了一支粗竹當扁擔,上頭滿掛垃圾,蘭英學他,也挑得滿滿。海洋廢棄物來自四面八方,無盡漂流,但若不定期移除,將掩蔽植物或形成動物活動的陷阱,塑膠碎裂後更可能以微粒的形式進入生物體內造成危害,大夥兒也只能以「愚公移山」的心情移除無止盡的垃圾,社區夥伴也像是定期打掃家園。

這天行程,只有玫子尋得幸運的玻璃船燈。玫子是移居九棚多年的住民,經營自家民宿及擔任生態解說員,風吹日炙的膚色十分在地,卻爲村人帶來不同的視野。我身後的壯漢叫Tony,新近加入九棚村,從事飲品生意。他背了一路的保麗龍椅子,我雖然沒有坐,但十分感謝他的心意。

風從海上來,又向海上去,那看似三十年風貌如舊的小村莊,在時光推移中,村人組成有了變化,人們的日常也有了變化。

走過乾旱土地的一日風雨,出口處終於看見一路健步如飛的幾位同事,他們說因爲雨中寒冷所以快步前行!會冷嗎?我看着前來接駁的社區夥伴見到我時驚喜的面容,恍然明白了,若非與社區同行,熟知路程難度的我豈敢帶舊傷輕易嘗試?十餘年社區工作的種種經歷,今日在心田綻開溫情的花朵,烘暖了海角風雨,其中微妙,點滴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