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製片人袁玉梅:從《度華年》看影視創作的堅守與挑戰

前不久,電視劇《度華年》在優酷播出,開播僅幾日,熱度便破萬,迅速成爲優酷平臺年度熱劇。隨着播出,該劇從多個維度熱議頗多,待到網絡平臺播出收官,該劇總製片人袁玉梅接受澎湃新聞採訪,回憶了她在這個項目創制作過程中的一些故事和思考。

《度華年》優酷站內破萬海報

袁玉梅曾作爲製片人,創作了《萬萬沒想到》《白夜追兇》《寒武紀》《顫抖吧阿部》等多部爆款網劇。在創制作方面,她實戰經驗豐富,對於內容的選擇和把控,更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剛接觸到《度華年》原著《長公主》時,袁玉梅便被“三人重生”的設定吸引,內容上她更是看中這個“當時間軸往前撥二十年,人生和婚姻是否能重新來過”的概念,她希望這部作品不僅能講好一個愛情故事,更希望能促使大家重新審視婚姻和情感等議題。“現在社會輿論中有很多人對情感關係理想化的想象,都是爽文式和標籤式的,但我想講情感中的信任和選擇,當兩個人之間有問題時,我們該如何彌補和修正。”

在她看來,原著作者墨書白對情感拿捏精準,故事底子好,但原著洋洋灑灑九十多萬字,如果改成劇本,其敘事結構、人物動機、朝堂權謀等方面都需重新梳理,“必然有取捨。”袁玉梅說,“名場面與高光是我們首先要保住的,其實從小說到劇本,有漫長複雜的路要走,同時還要考慮多方面的要求和審查。”

《度華年》劇照

劇本方面,袁玉梅邀來了《花千骨》的編劇饒俊,確定了輕權謀重情感的故事主線,朝堂的世界觀,給劇中人物提供了因政見不同而導致情感關係再三變化的基礎,也加速了男女主的情感危機和矛盾來源,讓他們在政治鬥爭中重新認識自己和理解對方。

在袁玉梅看來,主人公李蓉和裴文宣在上一世因爲種種原因離心離德,甚至發展到刀劍相向的程度,但到了這一世,他們帶着過去的經歷和思想,視角卻變了。在她看來,故事中的兩個人相愛,要先解決價值觀問題,“李蓉在政治上更加成熟,她掌握權力是爲了保護身邊人,並在這個過程中逐漸理解了寒門的裴文宣,想要構建更公平的世界,最終和裴文宣的價值觀達成了一致。”故事主線上,男女主的情感變化,階段分明:從仇人變盟友,從閨蜜變情人,最後纔是生死相依精神契合的愛人。

《度華年》劇照

在每個環節,加一點點分

“很多行業都可以管理歸管理,執行歸執行。但我們做影視內容的管理者必須懂內容,從一線來,到一線中去,因爲每天都面臨許多選擇題,每天都要解決問題,如果不懂內容做管理的話,就是一場大災難。”

袁玉梅是業內並不多見的,會從頭到尾深度參與項目的總製片人。她帶着對項目最佳呈現的決心,費了很大精力,邀請來適配的優秀創作班底,比如美術指導韓忠,履歷中不乏《覺醒年代》《風起隴西》等佳作。

團隊中也都是熱愛創作的人,袁玉梅回憶:“每天我和導演、攝影指導、燈光指導,都是一路小跑去現場,再一路小跑回監視器,每天最後收工後,我們再小跑回酒店開第二天的通告會。”

她每天都會坐在監視器面前,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親自下場修改劇本,從籌備到拍攝,在劇組足足待了七個多月。她對這個項目熟悉到,如今在接受採訪時,依然還能背出劇中臺詞,說出劇中某些單場戲所在集數。

《度華年》劇照

劇組這個動輒幾百人的大團隊能夠順利地協同運作有多麼不易,袁玉梅深有體會:“每個部門都很專業,但大家因工種不同,關注的重點會不一樣,很難在專注自己工作的同時,充分協同好其他部門。”在創制作過程中難免會出現各種問題,就需要製片人對項目有全盤思維,能協調兼顧團隊的方方面面,而大家有問題都願意問袁玉梅,因爲她總能與大家站在一起,知悉不同部門的痛點與嗨點,並給出解決方案,該拍板時絕不拖泥帶水。可她自己知道,每做一個決定,就意味着肩上的壓力多一分,“因爲你提了這個意見與建議,做了這個決定之後,就要對結果負責,要對得起大家的信任。”

袁玉梅從劇本開始便參與創制作,幾乎清楚劇中每一場重場戲的情緒和人物狀態。在拍攝時,她常常能及時提出戲劇情景和演員表演方面可以更優化的地方。比如男主落水那場戲,本來現場調度是男主落水後,女主一直站在水邊跟他說話。袁玉梅越看越覺得缺少點感覺,馬上給導演建議:可以讓女主先站着說,然後再蹲下繼續說;先說“你的小命取決於我的心情”,然後蹲下很玩味地說,“我很喜歡這樣的高低落差,不如我們就這樣對話”。從高高在上的冷漠,到貓鼠遊戲的捉弄,一場戲內就有了更豐富的情緒狀態轉折。

“單場戲的狀態、情緒、臺詞出錯的話,只能靠後期剪輯挑鏡頭、配音改臺詞來修正,容錯空間是有限的。”因此,她非常重視拍攝現場的單場戲準確度,“雖然只是一個調度的改變,但效果就完全不同。這種東西我只能在現場糾正與優化,如果不現場調整,可能到剪輯房就傻眼了。剪輯房只會放大所有的優缺點。”

《度華年》劇照

又比如美術方面, 原來劇中的督察司搭建,美術部門是按傳統古裝劇在做,整體視覺呈現很男性化。但劇情中這是李蓉和上官雅兩位女性掌權者工作的地方,袁玉梅要求修改,督察司的環境要更加體現女性特質。劇中還有一個溫泉湯池的景,搭建時她過去一看,就跟大家說池子高度不合適,但美術和工人師傅覺得沒有問題,袁玉梅指出:那是因爲他們在按自己的身高做參照物,可那不適合女主的身高。袁玉梅一時說不明白,就乾脆自己跳進池子裡,比劃讓大家看,“這個高度對於一般女性身高來說,就是不對的,太深與太淺,都會影響演員表演的。”

《度華年》劇照

服裝組也和她密切溝通,因爲她最熟悉人物和劇本,也會綜合戲的衝突和情緒、CP感和場景來考慮。每套衣服都裝在她的腦子裡,現場有任何調換,她馬上可以指出送哪件過來。她還給衣服起了許多方便叫方便記的名字。更會在人物造型上“死磕”,比如原本設計是步搖很多,髮型偏實,會顯成熟,但她堅持了鏤空感的髮型設計,減少步搖;並把所有過於寬大的魏晉風腰圍改細,顯出人物的腰身。內部的定妝羣裡,從主演到客串,所有角色她都會標出優化意見,演員看到自己前後對比真的更帥更美了,也就很希望請教袁玉梅的意見。

大結局時,男一男二進宮時穿的是闊大的官服,袁玉梅緊急提醒,衣服接戲,不可官服,同時他們在宮中有很多打戲,這服裝施展不開,於是緊急給二人衣服做束袖和抽繩,方便武打戲拍攝。她堅持,感情戲的着裝要和朝堂爭鬥戲區分開,比如感情戲中,她希望李蓉的衣服要有“戀愛”的感覺,“衣服如何有戀愛感呢”,那就是“適合被擁抱”的衣服。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形容詞,在她看來,“適合被擁抱”,可以具象爲材質、款式、顏色的柔和浪漫。李蓉最初設計都是宮殿官服氣場衣服偏多,後面增加的輕柔輕鬆的衣服都是在袁玉梅的建議下追加的。

《度華年》劇照

劇組的工作人員調侃,“梅姐的眼睛就是尺”,比如她一眼就能看出演員的眉毛髮生變化,哪怕化妝手法和之前並無二致。一追問,原來是演員稍微修了眉。還有場趙今麥在山洞裡的戲,袁玉梅在監視器前覺得前後兩場戲,怎麼脣色不一致?化妝師堅持沒改過,趙今麥反應過來,“梅姐,是不是我剛纔吃了顆櫻桃,顏色蹭到嘴上了?”大家恍然大悟。

“我也不想做處處挑剔的人,但是現場疏忽了一個小小的細節,也許成片就會因此大打折扣,所有人的辛苦就白費了,怎麼辦?”雖然不得不常常“得罪人”,袁玉梅也堅持用敏銳過人的“好眼力”守護每一幀的畫面呈現。

她坦言,從業多年來,回顧的時候會發現每個項目都有遺憾和可以更完善的地方,當然每個項目也有覆盤與收穫,團隊也會從市場的同類劇學習與覆盤,揚長避短。但影視就是遺憾的藝術,大家看到的每一場戲,已經是在每日通告量、藝人每日工作時長、天光、場景、同期聲等衆多限制因素下的最優解,“電視劇製作打折非常容易,每一環減一點分,到最後就是大減分。所以我希望儘可能在每一環都加一點點分。”哪怕爲此自己的代價是每做一個項目,就“脫一層皮”。

《度華年》劇照

我希望“全員上桌”

趙今麥和張凌赫,算是近年來古偶類型中,相當新鮮的一次選角組合。在業界,“碼演員”是每個項目要歷的一道劫,考慮角色適配度只是基本,這之外,要考慮項目體量、幕後班底級別、平臺偏好、外形適配度、演技風格等多方面因素。

《度華年》選角時,趙今麥還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大古裝,張凌赫的《寧安如夢》也尚未播出,但袁玉梅堅定地認爲:他倆最適配劇本和角色。而袁玉梅和張凌赫圍讀時,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裴文宣與謝危是完全不同的角色,我希望裴文宣的表演方式與謝危的表演方式越遠越好,裴文宣的人設會是全新的另一種打開方式。而對趙今麥,她堅定地說:《度華年》之後,相信會有許許多多的古裝大女主的劇本向你涌來。

男一女一的確定,也事關其他角色的選擇。女主年齡小,所以弟弟李川年齡不能大,但還要適合戀愛適合瘋批;男主個子高,所以其他男演員個子也不能矮。項目推進層面上,在《度華年》籌備之初,會有整體選角配置上的限制和難度。尤其選男二時,團隊周折頗多,見了許多演員,都很難敲定。團隊的選角要求是:00後,氣質乾淨,演過古裝劇但仍讓觀衆有新鮮感。外形不僅要和女主能搭,還要跟男主站在一起畫面協調,所以身高要求185cm左右,頭圍還不能太小。找了很多演員人選,最後覺得現在的男二演員陳鶴一形象不錯,各方面條件也合適,最後一刻才定了他。

《度華年》劇照

《度華年》劇照

但劇集上線後,針對男二演員陳鶴一的攻擊越來越多,質疑他“帶資進組”“加戲咖”。比如認爲男二的BGM太多,袁玉梅在看到相關評論後,拉他們內部和剪輯、配樂老師,也一起做了覆盤,得出的結論是:從創作角度來說,並沒有什麼問題。首先,音樂公司很專業,根據人設製作適合的音樂,每個主要角色都有自己的主題曲,而且男女主不單有自己的主題曲,還有幾首專門服務於他們兩個人情感發展的音樂。在袁玉梅看來,部分觀衆有這種感受,可能是因爲同一首配樂使用的頻率較高,但這一配樂決策和男二的人設有關。“他的人設是內斂寡言的,而且又帶着重生歸來的秘密,所以很多話他都不能說,既不能透他是重生的,又不能透露他恨李川的原因,因爲這等於暴露了誰殺了女主。那他很多場景不說話,配樂老師就很自然會給他加配樂。”

還有質疑給男二“加道具”的,提到劇中男二的一個代表對女主兒時情感的“竹蜻蜓”,是原著中沒有的,以此佐證男二“加戲”。袁玉梅解釋,在拍攝現場,創作團隊會考慮如何根據實際情況,進行戲劇調整,以讓劇情更連貫,人物更豐滿,“竹蜻蜓是意外之喜,因爲原著是把李蓉的扇子,導演覺得不好拍,問到我,說能不能換個小一點體積的道具,我翻了資料想了兩天,纔想到竹蜻蜓來替換。事實上,所謂的加道具,劇中多位人物都有。”

比如劇中皇帝加了個印章作爲時刻把玩的道具,“再比如小鳩車玩具之於肅王和華樂,比如貪官王厚文喜歡鳥兒、遛鳥的設定,很多這種小道具,很多人物關係和情節,是根據演員特點和需要,爲人設劇情增加色彩的考慮才加的,只要保證當天的通告順利好看地完成,我們沒想過什麼別的。”袁玉梅說,“相對原劇本,拍攝中我們幾乎給所有演員都加了戲,男主更是加了很多臺詞,其他演員,比如柔妃、皇帝、華樂、童業、靜蘭等都加過戲,男二反而是加得最少的。”

“我們對項目有感情,幾乎劇中的所有演員,無論主角配角,只要他們提出的人物和劇本意見對內容好,只要藝人時間與拍攝週期允許,我都會盡量和編劇溝通做優化。”

《度華年》劇照

袁玉梅對於部分觀衆對男二這個人物的敵意感到很意外。“這個人物明明是輔助於男女主情感線的。畢竟我們是三重生,不是雙重生,但在男主雨中表白時,男二在情感上就已經輸了。但他的存在是服務於:女主永遠有人愛,男主則永遠有情感上的強勁對手。”她說道,“我們希望男主和男二之間在戲劇上要形成對抗感,這樣感情戲纔會好看啊。”

在故事中的上一世,男女主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一年左右,而男二則與女主是相伴17年的知己。男主也在意男二,因爲他認爲“沒人能打敗時光”。“這是原著設計的妙處,但部分觀衆忽略了這些,只想看男女主的情感,卻忽略了在戲劇上,外界的阻礙和威脅對情感帶來的推動和拉扯,比如吃醋和拌嘴帶來的情感戲變化。就像我們現實中人的情感不可能沒有阻力,在阻力重重之下依然選擇心之所想纔是真心可貴。”

袁玉梅認爲,貶低和弱化男二,反而會在劇作中降低男女主的愛情濃度和高度。“作爲製片人,一個項目要好,我希望每一個角色都能獲得觀衆的喜愛,更希望每一位演員都可以在自己辛苦付出的作品中收穫認可,我們全體演員都對項目有深厚的感情,播出期間大家也有隨時和我聊,說自己哪一場發揮好,哪一場可以更好,有演員甚至在博物館發現了同款道具,發了合影給我……一羣如此可愛真誠的演員,無論戲份多少,我內心裡當然期望大家‘全員上桌’。”

《度華年》劇照

對女性製片人的詆譭,就這麼容易嗎

項目就是交給觀衆評判的,這很正常,袁玉梅不能忍受的,是被造“黃謠”。“說什麼我跟男二睡了,這成什麼樣子?!”她很氣憤,“男二的演員,比我自己孩子也大不了幾歲,在片場也是踏踏實實拍戲,憑什麼把人家說成那樣?又憑什麼張口就來把我說成那樣?”

袁玉梅自認是一個自尊感比較高的人,在《度華年》播出時,第一次見識了許多“這輩子沒見過的罵人詞句”:“罵編劇去死,造演員黃謠,詛咒導演讓導演進監獄,讓我們團隊給藝人磕頭,天天問‘袁玉梅今天死了沒有’。”袁玉梅難以理解,更不能接受。

“我不是不能接受內容上的批評和爭議,而是不能接受謠言和謊言。人應該有尊嚴地活着,面對莫須有的攻擊和謾罵,不該是一味的妥協和忍讓。”袁玉梅苦笑,“團隊還勸我,算了,不去計較,劇集順利播完最重要,他們又不瞭解你,行業內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就行,認識你的人自然知道你的爲人,全劇組幾百號並肩作戰的同仁知道你每天在怎樣工作。可我想說,行業內知道我又怎樣,我在業內二十年的努力就被人這樣輕易抹黑,甚至還編排黃謠,對一個女性製片人的詆譭,就這麼容易嗎?”

“我們劇組工作很辛苦,我和另一個女製片人,全程130多天,沒有跟任何藝人吃過一頓飯。”袁玉梅說道,“拍攝期間,我們工作經常到凌晨3點多,大半夜回到房間,連洗澡都沒力氣了,怕洗完又清醒了,只想抓緊時間休息。我那段時間裡,頸椎出了問題,整個人浮腫,後來眼球腫脹到隔一會兒就得閉眼休息幾秒,七個多月我沒回過一天家。”

“從決定拍攝《度華年》的那一刻起,我每一天都在拼命工作。四年來很多同仁都爲了項目的完美呈現精益求精,我不能讓幾百人的辛苦付出被那些惡意詆譭,更不能讓真誠努力的人被謠言中傷。所以我堅持,對那些惡意造謠者,我們會走法律程序捍衛自己的心血。”

袁玉梅是九月的生日,去年《度華年》緊張籌備,恰逢她的生日。組裡的小夥伴要給她慶生,她擔心耽誤大家工作時間拒絕了。最後另一位製片人和視覺統籌拉着她,三位女士一邊開會一邊簡單吃了一頓生日餐。她回憶,在回酒店的路上,她們遇到一個氣球攤,就買了個氣球,她很童趣地一路邊走邊拽着,說要掛在駐組酒店裡。那時,她牽着氣球,走在路上,和兩位女同事說着笑着,覺得一切本該如此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