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陳沖:我一輩子都是個局外人

時隔多月,63歲的陳沖結束了新片的拍攝,回到了位於舊金山的家中。

已是10月初,舊金山卻仍徘徊在暑氣的尾巴上。傍晚五點,她化了淡妝,頭髮梳成背頭,在書房接起了我打來的視頻電話。她背後是書籍滿目的書架,正對着一扇明亮窗戶,陽光很好,她那件白色真絲襯衫在發光,褶皺像波浪一樣起伏。

她眯着眼睛和我聊起剛剛殺青的新片《蒙特利爾,我的美人》。她飾演一個生活在蒙特利爾的中國移民,和丈夫有兩個快成年的女兒,在54歲之際面臨從小被壓抑的事實:她是個同性戀。陳沖,或者任何一個華人女演員,都很難有機會接觸一個這樣的角色,這讓她興奮,同時也陷入自我懷疑。

(圖/《蒙特利爾,我的美人》花絮)

“我已經許多年來沒有主演這樣重的一部戲了,我也有嚴重失眠,我就想:我是不是還能夠勝任這樣一個挑戰啊?”

陳沖的語速很慢,講述中會有停頓和反覆的訂正,彷彿是先在腦海裡寫成文章,試圖捕獲到最能準確描述感受的詞彙。這個緩慢深入自我的過程,聯合她的內心世界一同示人,即便她的感受是脆弱的、不“體面”的、和人們對她印象不符的。這在愈發封閉的公衆輿論場並不常見。

陳沖擅長在演員的工作中調用這種自我打開的能力。《末代皇帝》裡,陳沖飾演的婉容在和溥儀的婚姻裡瀕臨崩潰邊緣,她在長春僞滿皇宮溥儀的“登基大典”上,大口將蘭花塞到嘴裡咀嚼,留下了一個影史的經典畫面。而在本片拍攝期間,現實世界裡,陳沖的第一段婚姻也正陷入混亂,她在深夜的酒店走道上狂奔。

(圖/《末代皇帝》)

驚人坦誠的細節都被記錄在陳沖的自傳《貓魚》裡。一些演員可以在演戲時“說話”,在需要開口的時候木訥;但對於陳沖而言,使用語言和使用形體,似乎同樣得心應手。2018年,《末代皇帝》導演貝託魯奇去世,她在微博上發佈了一段悼念文字。作家金宇澄看完後說她寫得很好,應該寫書。疫情期間,在上海的隔離酒店裡,她開始爲《上海文學》寫每月一篇的專欄,這些文章後來結集,變成了《貓魚》。

日頭開始轉移,烈度卻沒有減弱的意思,屏幕那一頭,光斑從她的身體一點點爬到臉上。

“太陽刺得我夠嗆。”她說着,向後撤了一步,重新回到陰影裡,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我想起她在《貓魚》裡寫,光線的變化引起的心理變化很有意思,在黑暗中,人們會說出各自不會在亮光下吐露的心事。

《貓魚》,陳沖

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2024-6

採訪前,我準備了一份問題很“大”的提綱,關於“陳沖和時代的距離”。當你面對一位在70年代獲百花影后、80年代遠赴美國、長達半個世紀始終站在創作前線的女性,你總是忍不住去探究時代在她身上留下的刻痕。我試圖問了其中一些問題——中美之間電影工業的對比、亞裔女演員的困境、疫情三年如何影響了創作表達,問題本身都被輕輕滑過,她鮮少運用結構的、關照社會的視角,但能把人迅速地拽入那個時代裡她所處的情境,進而抵達私人的經驗和私人的感受。

說到美國的電影工業,她想起的是她的化妝師,50多歲,胖胖的,皺紋很多。有天化妝師帶來了自己年輕時的照片,極其美麗。化妝師察覺到了陳沖的驚訝,說:“是啊,我曾經又年輕又漂亮。”頓了頓後,化妝師繼續說,“現在我只剩漂亮了。”

說到這裡,陳沖大笑起來:“這句話,我以後一定要用一用。”

在專欄裡寫到某一個年代的技術參數細節時,金宇澄常常鼓勵她展開寫寫,但陳沖的回覆通常是:已經不記得了,完全不記得了。金宇澄說,她對於“物”的描述興趣有限,沉浸在只屬於她的內心景象裡。

(圖/《愛出色》)

小女兒關心正義,會爲家政工的權益上街遊行,向聯合國遞交聲援信。有好幾次小女兒回到家,因力竭而失聲。女兒仍然相信自己的聲音可以改變世界,這是青春最美麗之處,但,陳沖說,她已經完全不相信了。

那麼如今的陳沖關心什麼?

夕陽還有最後的餘暉。“曬得我熱死了。”她忽然說,語氣卻不是在責怪。她此時起身,端起電腦,坐到了暗處的沙發前。我提及了她剛拿下的覃惠蘭事蹟的電影改編權。覃惠蘭當了40年的內科醫生,因爲穿了件兒子的大衣,在社交媒體上走紅,被邀請到巴黎時裝週的秀場走秀。她像聽到了一位老朋友的名字,左手撐在沙發上,扶住太陽穴,歪着頭,快活地大笑。

“她的人生,我有興趣發現它。更有趣的是,如果在另外一個時空,是不是很年輕,她就可以當一個模特,還是必須要到了70歲?就跟愛情的發生一樣。”她的眼睛在陰影裡發亮,像發現了真正心愛的玩具,“我的確對人的命運有極其強烈的興趣。”

陳沖在覃惠蘭的故事裡看到了自己。1981年,她拋下聲名煊赫的演藝生涯,遠赴美國,從在中餐館端盤子做起。人們以爲她富有決心,但這或許是對她最大的誤解。陳沖說:“我有時候拳打腳踢地在努力,渾身傷疤地在努力,但也可能如果沒有花那麼大精力,這個也是我的,都是我命運的一部分。”

於是陳沖這樣回答我關於“和時代的距離”這個問題:

“我沒有整天想這件事情。我就是在生活,跟着自己的命運走,每一天跟所有的人一樣,三餐飯、晚上睡覺,會有很多好奇,會有許多想學的東西,會有一些自己不同意的事情,都會有,但是這個不是我整天在想的事情。”

陳沖認爲自己一輩子都是局外人,但在家裡,她不是那個局外人。五年前,當她接受《十三邀》的採訪,被問到此刻最大的困惑,她的回答是“和孩子們的關係”。如今答案仍然相同。兩個女兒已經成年,母女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總覺得自己不太瞭解她們,渴望更瞭解她們。

(圖/《十三邀》)

《貓魚》的結尾,是小女兒在家籌備一場和高中好友的新年派對。爲了不讓孩子們掃興,陳沖答應女兒待在自己的屋裡,假裝不在家。她半躺在牀上企圖看書。樓下越來越熱鬧,她聽到孩子們齊聲喊着:“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她擔心他們喝醉,想下去看看,最終忍住了,在新年潮溼的夜風裡,迷迷糊糊睡着了。

採訪接近尾聲,到了晚餐時間,陳沖的答覆開始變得簡短,中途看了兩三次手錶。我想起她說,在很多年的分離之後,大女兒最近回家了。太陽落下,現在,她要回到她的生活中去了。

我無法做一個享樂主義者

《新週刊》:我看最近你有連着幾部戲都是在北美拍攝。

陳沖:對,三個,其中兩部都是喜劇。其中一部Oh. What. Fun. 的導演做過很多喜劇。他在拍攝現場的監視器前看我表演時總是哈哈大笑,說:“我真的太高興了,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麼funny”。

我也挺欣慰的,年輕的時候沒有想到自己會去演喜劇。年輕的時候我是個特別嚴肅的人,我覺得悲劇是最高級的一種表達。到屬於我人生的冬季了,我的確是發現了喜劇。

人年輕的時候看到的悲劇比較多,反而年紀大了,在生活中,哪怕不是那麼好的情境下,仍然能夠發現其中的喜劇,能夠看到它的荒誕。

《新週刊》:這些年你一邊在美國的工業體系中參演電影,比如新版《喜宴》《弟弟》《蒙特利爾,我的美人》;也會有另一段時間在國內拍攝或者執導電影,比如《忠犬八公》《世間有她》。兩套電影工業體系對你而言是不是還是有很大不一樣?

陳沖:拍電影有很多很相似的地方,當然跟我當年十幾歲的時候拍戲相比,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今天在國內拍戲,跟我當年在國內拍戲也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但今天在國內拍戲或者在國外拍戲,相似的地方其實超過了不同的地方。

那種我書裡寫到的大篷車的感覺,或者說是馬戲團的感覺,也是相似的。拍電影的人,好像是特殊的一族人。

(圖/《弟弟》)

《新週刊》:這種大篷車的感覺,我記得你說,年輕的時候拍《小花》時會有,現在對你來說這種感覺還會強烈嗎?

陳沖:就沒有那麼強烈了,因爲自己有很安穩的一個家。那麼多年了,你遇見一羣人,開開心心在一起工作兩個月,完了以後,有可能這一輩子永遠都不再見到他們。

回想拍《末代皇帝》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半年時間,一些人都很熟悉了。電影結束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年輕的時候,每拍完一部戲會很傷感。我看見組裡的年輕人,有一些第一次拍戲,也有這樣的感受,但是對於我來說,這個就是家常便飯,這就是我的現實。

拍《弟弟》時我小女兒在劇組幫忙,拍完後她去參加了wrap party(殺青宴),我都沒有去。首先我不是一個party的人;其次,如果是你很年輕的時候,這樣你還有一次再見到他們的機會,可我已經那麼熟練,知道所有的相聚都意味着某一天的分手。

(圖/《弟弟》)

《新週刊》:聽起來跟感情也有點像,一段一段的感情,當時當下大家是很愉快的,但是分手之後,也不太有那麼經常的聯繫了。

陳沖:現在的人就是很少聯繫。年輕的時候,還會我和你交換一個電話號碼,交換一個地址,也許會通信。現在合作的人,可能連電話號碼都不會交換。拍攝的時候,你們每天有很多話可說,你的友誼其實是基於一個共同的目標——拍這個電影。但是,如果在咖啡店碰到他,如果在酒吧碰到他,是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爲朋友?

我們都已經是這個年紀的人了,很清楚不可能成爲真正的好友。我不是一個很善於社交的人,我只有很少的朋友,但是這些朋友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我會在任何情況下都忠誠於他們,是真正需要的,真正的朋友。像這樣的付出和得到,不可能同時給到100個人。

現在我們的朋友圈或者社交媒體的各種朋友,幾百個幾千個,“朋友”兩個字的意義已經變了。真正交心的,真正有精神交融的,真正互相需要的、互相給予的,不可能太多。

(圖/《弟弟》)

《新週刊》: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最近年輕人中比較流行的一個概念,叫作“situationship”。意思是,這是一種情境式的關係,當情境結束了,我們的關係也就結束了。現在很多年輕人更追求這樣的一種關係形態。

陳沖:反正攝製組肯定是這樣的。但是隻要是有過真誠交融的,仍然是個禮物。

《新週刊》:你在最近的採訪裡面把自己形容爲“影視罪犯”。還挺意外你會用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的。

陳沖:哦,我說了嗎?我的意思其實是,在那一堆娛樂垃圾當中,我也貢獻了自己的那幾桶。

《新週刊》:你覺得對自己有損耗嗎?

陳沖:我不覺得有太大的損耗,我只是覺得,大家那麼辛苦地工作,然後創造了一堆垃圾,是一件蠻荒誕的事情(笑)。但是工作的時候還是工作,大家都覺得會拍出一個好的東西來,都是在努力。拍一部壞電影跟拍一部好電影,一樣辛苦。

(圖/《忠犬八公》)

《新週刊》:當年和你一樣活躍的文藝工作者,很多都已經很久沒露面了。我也很好奇,是什麼驅動着你一直保持在創作一線?

陳沖:首先人各有志,有些人不在一線,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於我來說,我需要創造。

我有一段時間跟我哥哥在一起做傢俱,也是非常非常幸福。一個沒有的東西,你會把它變成有。寫書也是這樣,一本不存在的書,現在存在了,你把它創造出來了。一個角色也是如此。有時候想好好做一個菜,把所有的佐料都買來了,嘗試一個新的做法,然後端出來了,你也是創造了某一種東西。我很難想象我的生命不再創造。

別人的好評或惡評也好,得獎或沒有得獎,都沒有太大的意義。得獎的話,肯定就當接收到了一件禮物;得到了某一種惡評的時候,也許會反省一下,或者覺得受到了某種誤會,別人沒有理解。但都不是那麼重要的。真正讓我覺得充實,讓我覺得愉快的,給我一點滿足感的,就是創造的過程。所以我希望持續這個過程。

我也是活到那麼老,才堅定地認識了這一關鍵的、我的本性當中的一個東西。它使我快樂,所以我就一直在做。它給予我意義感。

一個人的時候,最像我自己

《新週刊》:你說過,相比在攝製組,寫作給你帶來的自由感是更強的。

陳沖:寫作的時候是獨處的時候,沉浸在記憶和想象當中,想怎麼寫就怎麼寫。這樣的表達,在生活當中,在人與人之間,我並無法做到。我平常生活中不太會說話,所以當我能夠一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也沒有任何表演感的時候,去回味、去想象、去期待,這是很美好的。

《新週刊》:你之前在《十三邀》裡講過,日常生活中跟人交往,每個人都會有表演感。在寫作中,你是更赤裸地在面對自己內心的感受嗎?

陳沖:就是很赤裸的,真的花時間跟自己在一起,也可以質問自己,企圖瞭解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肯定是最像我自己的時候。

(圖/《十三邀》)

《新週刊》:那你在寫東西的過程當中,會考慮到你的讀者是誰,或者在對誰講話嗎?

陳沖:我當時只是寫給金宇澄一個人的,他永遠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如果他更想知道某一件事情,我就再多想一想,我再看怎麼發揮一下。有個傾訴對象,這個傾訴對象就是金宇澄。如果沒有他,也不會有這本書。

《新週刊》:有好幾位朋友,因爲特別喜歡你的文字,訂閱了《上海文學》,爲了第一時間能看到完整的文章。

陳沖:因爲《上海文學》每個月有交稿的日子,有的時候會趕一些,我會覺得好像還不應該出爐的東西就出爐了。到後來出書之前,我就有機會又重新再過一遍,有機會再減少一些遺憾。

也像你說的,有一些讀者因此去訂閱《上海文學》。我記得去《上海文學》辦公室籤雜誌,簽了好幾百本。編輯跟我說,以前還真的沒有人來這樣做的,這些都給了我一些自信。我自己很想敘述的事情,或者對我來說情感上很重要的東西——以前我會猶豫,我會懷疑——別人也會想知道嗎?這些對我重要的事,對別人會重要嗎?

(圖/《上海文學》)

《新週刊》:你能舉一個例子嗎?

陳沖:有不少。比如我搜集到的祖輩的資料,比我現在寫出來的還要多。在《上海文學》連載的時候,因爲我寫了許多祖輩的事情,用的是原資料括弧裡的東西。《上海文學》的編輯,還有老金都跟我說,寫他們還是要寫跟我的關聯,有一些就放棄掉了。但也是從這些舊報紙的文字當中,我找到了他們的精神,那個結晶還在那裡。

如果我一個人閉門造車,可能會走錯一點路,通過連載我會和別人有一些商量,也是個學習的過程。我的確覺得自己是在學習。

《新週刊》:很多人會評價《貓魚》的寫作是很古典的。你在寫作的時候,會有意識拉開跟當下的距離嗎?

陳沖:沒有,我完全沒有考慮到怎麼樣拉開距離、怎麼樣拉近距離,我都沒有想過。我只想到說,就好像是在給金宇澄寫信。

《新週刊》:這種嵌套很有意思,因爲書裡也收錄了大量你當年和友人的通信,整本書你又是作爲信的方式去書寫、去講述。

陳沖:那個時候我寫了很多信,只有一個人40多年後還把信保留在那裡,這本身也讓我很驚訝,讓我一瞥原始的自己。他第一次說起的時候,我都忘記了我曾經給他寫那麼多的信。就像在一間黑洞洞的房間裡照亮了一點,點燃一支記憶的蠟燭。從這些信當中,找回了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

生命是一個偶然的事故

《新週刊》:你第一次看到40多年前自己寫的信,會覺得像看一個陌生人嗎?

陳沖:我能找到一些基因裡帶來的統一的東西,但是基本上在寫少年時代的時候,我的確感覺好像該用第三人稱,這個人已經離我很遙遠了。

《新週刊》:你剛開篇用“妹妹”來敘述自己,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嗎?

陳沖:因爲有了這樣一個審美距離的話,我也有一種安全感。我仍然是那個女孩,但是我又完全不是她了。

《新週刊》:我記得你上《十三邀》的時候說過,如果回到當時,要對自己說一句話,你會說,不要緊,都會過去的。現在還是同樣的想法嗎?

陳沖:年輕人經歷的畢竟沒有老年人那麼多,有時候我女兒遇到了某些人和事,會覺得是一個天大的事情。有許多年輕人,如果高考失敗了,就覺得好像生命失敗了。但是你活過來以後回頭看,都不是天大的事情。

《新週刊》:所以你說這句話,也是在對自己女兒說。

陳沖:我會這樣安慰她,但是我覺得一個人必須走自己的路,所有的彎路都是不可避免的,這一切你都必須經歷過來,不可能用一個老人的經驗給予年輕人忠告。有時候你回頭會想,青春是被揮霍掉了。但是如果不是揮霍掉的,就不是青春。當我看見身邊的年輕人,或者看到自己的孩子在這樣的困境中,我也知道這是他必須自己過的一個坎兒。

我在書中也寫到過,一個人的理想死亡以後,愛情死亡以後,他都會有一個巨大的成長。並不是說死而復活以後的自己就沒有理想了,也還是有理想,但是是不同的規模了。

(圖/《弟弟》)

《新週刊》:你說到的“理想的死亡”“愛情的死亡”,有某一個具體的事件嗎?

陳沖:愛情肯定就是初戀的失敗,因爲你原來認爲真愛一生只有一次,很幼稚嘛。理想的話,我們是共產主義理想教育出來的,從小是信仰過的。

《新週刊》:這兩個過程都發生在你非常年輕的時候,之後你還感受到觀念的反覆嗎?

陳沖:活了那麼久了,肯定是有某一種反覆。有對自己的肯定,對自己的否定,再對自己的肯定,再對自己的否定,肯定已經無數次了。越到老了,我就越相信去追求、想象某一種比政治更久遠的東西,相對永恆的東西,宇宙、星球、人、愛、生命本身。然後你就會發現,許許多多東西其實都是噪音,沒有太大的意義。

《新週刊》:對你來說,成熟的過程,也是去分辨哪些是噪音、哪些是內心真正的聲音。

陳沖:是的,因爲生命是這樣一個一個偶然的事故、偶然的奇蹟,也就是暫時從星塵借來的原子。是我現在這樣一個人,會度過這樣的一生,經歷了、看到了那麼多那麼美麗的東西、醜惡的東西,學會了怎麼樣去珍視生活本身。

怎麼平衡家庭和事業?

不可能的

《新週刊》:前幾年你會在採訪裡面提到,當時你最大的困惑是跟孩子們的關係,現在還有這樣的困惑嗎?

陳沖:還有。當然孩子們成熟了,不像以前那樣了,但是因爲小女兒在紐約,大女兒也纔回來,很多年都沒有生活在一起。所以總覺得,我好像不是太瞭解她們,總是渴望更瞭解她們,通過各種各樣的跡象去揣測她們的內心,因爲她們並不一定會把內心跟我訴說。

《新週刊》:你提到過,這一次參演《弟弟》,小女兒也在劇組幫忙,她反而通過這一段經歷,更多瞭解了你作爲演員的工作。

陳沖:因爲她自己也對錶演很有興趣,所以很多事情會跟我交流。最近她們學校紐約大學有一個戲劇節,她會演一個很好的角色,會跟我談論這些。比小時候可以說的話更多一些,但是真正想知道她內心深處,也不是那麼容易。

(圖/《弟弟》)

《新週刊》:你也飾演過很多次母親的角色,會把生活中身爲母親的情感經驗注入其中嗎?

陳沖:肯定是的,不然的話我根據什麼東西呢?肯定是根據我心目當中的母親去衡量,哪怕是跟我完全不一樣的母親。也是在情感上會基於我對孩子們的感覺、他們對我的感覺。

一切表演,哪怕是最離譜的角色,其實都會在生活當中去尋找到它。演員,或者任何藝術的表達者的幸運也在於此。一個人身上有天使也有魔鬼,我們可以全部當財富來保留。我不能想象一個搞藝術的人,演員也好,作家也好,(身上)是沒有魔鬼的。

搞創作的人的幸運就是,所有走過的彎路、受過的苦、經受的不可安慰的疼痛,都是財富。自身許許多多不見天日的東西,也是財富。我不一定要從理智和意識當中,去肯定或者否定它,我只需要留意它是存在的。當我想到它的時候,當我用到它的時候,我都是在安撫它。只有安撫了它,我在生活當中纔可能成爲一個稍微可愛點的人。

《新週刊》:你人生當中最長的一段停頓是什麼時候?

陳沖:在養育孩子的這一個階段。這一階段也讓我認識到,我還是需要工作。因爲我工作的特殊性,不是每天早上去上班、每天晚上回家,我去出外景會給孩子們帶來了某一種傷害。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我完全不工作的話,也不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和母親,因爲我會是一個沒有充實感的人、很不快樂的人。

所以這是一個很矛盾的選擇,你必須要維持自己,與此同時,你要盡一切努力去愛你所愛的人。當人們問,你是怎麼平衡家庭和事業的?沒有這樣一件事情,不可能平衡的,哪裡有平衡?一天只有24個小時,你做了它就不能做另外的,都是有犧牲的。出外工作,你的家庭爲你做出了犧牲,你也犧牲了某一種天倫之樂。但這是你的選擇,你不工作的話,也犧牲了自己的這一份愉悅,這一份充實。

所以生命充滿了這樣的矛盾,和矛盾當中的選擇。

我就是在生活,

跟着自己的命運走

《新週刊》:你提到自己很多年都在飾演配角,這和要兼顧家庭有關。你會覺得和別的結構性原因也有關嗎?比如亞裔在美國的處境,中年女演員的機會不多,等等。

陳沖:跟你以上所說的都有一些關係。我對命運沒有什麼太多的抗拒和抗爭,是能夠隨遇而安的,是能夠被命運帶領着走的,從中去發現它究竟是什麼。

我沒有特別精心的計劃,或者想,演這部戲對我有好處、有壞處,我非常少想。有時候時間合適了,有時候工資合適了,就說,好啊,那就再做一部。在拍某一些質量不夠好的東西的時候,你會煩躁,你必須提醒自己說,這是一個工作。

演到有挑戰性的好角色,你會覺得,這個是工作嗎?這個怎麼叫工作呢?這是這麼開心的一件事兒。

(圖/《陳沖·上海:梅雨季節的城市穿行》)

《新週刊》:我還挺意外的,大家看你的經歷,會覺得你是特別富有主動性的,會傾向於覺得,你是會引導自己的命運的。

陳沖:這是我現在才認識到的。我有時候拳打腳踢地在努力,渾身傷疤地在努力,但也可能如果沒有花那麼大精力,這個也是我的,都是我命運的一部分。

包括努力。並不是說我隨遇而安了,就完全失去主動性了。我不可能不去努力,但是在沒有成果的時候,我不會覺得太沮喪,會認識到這是命運軌跡中不可避免的一段。所有的事情都是沒有經過精心策劃的,都是比較感性的。努力也是很感性的。

《新週刊》:你知不知道最近國內有一部熱映的電影,叫《出走的決心》?

陳沖:我不知道。你要給我解釋一下,這個“出走”是個什麼概念?

《新週刊》:是講一箇中年女性離開家庭、去找尋自己的故事。現在很多年輕人也會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困住了。尤其是女性,想要衝破桎梏。我也注意到,很多人會提到你在80年代前往美國的經歷,不知道你覺得當年你的“出走”,和現在年輕人說的,是不是共享一套敘事?

陳沖:我是相對感性的一個人,很多決定也都是跟着感情走的。回頭看,我是需要自由的一個人,就像你剛纔說的,要掙脫桎梏,我不願意被套在裡面。

我也不是上班族,我就在想,如果我每天朝九晚五,恐怕天性會受到很大的抑制,也可能會跟那些出走的女孩子一樣,出走去找到自己的自由。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在掙脫某一種圈套。

(圖/《出走的決心》)

《新週刊》:我看你拿下了覃惠蘭阿姨的事蹟改編權,這個故事是怎麼打動到你了?

陳沖:覃惠蘭雖然年歲比我大一些,但是我們是同代人,經歷過非常相似的歷史。那是很統一的一個年代,現在才比較多元化。

她的人生,我有興趣發現它。更有趣的是,如果在另外一個時空,是不是很年輕,她就可以當一個模特,還是必須要到了70歲?就跟愛情的發生一樣。它必須在一個對的時間和一個對的地方,這兩個人遇見了,早兩年也不行,晚兩年也不行,換個地方也不行。

《新週刊》:你自己也是從一個很巨大的時代穿梭到了下一個,你會主動和現在的時代保持距離嗎?

陳沖:我沒有整天想這件事情。我就是在生活,跟着自己的命運走,每一天跟所有的人一樣,三餐飯、晚上睡覺,會有很多好奇,會有許多想學的東西,會有一些自己不同意的事情,都會有,但是這個不是我整天在想的事情。

《新週刊》:你會在意自己身上“不夠進步”的部分嗎?

陳沖:那些部分如果我知道的話,我可能就會去學習了。也有些我自己不知道,我有自己封閉的地方。但是有的時候,我也需要這樣的封閉。我不是整天在刷抖音的人。我們生命不夠長,在這樣有限的一個階段當中,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潮流之中,我只能去關注自己認爲最有意思的東西。讓我有興趣的事情,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對時事都不是特別關心。生活在社會裡,你當然得關心一下,但是興趣不大。我關注的是更永恆一些的,更抽象一些的東西。

(圖/《陳沖·上海:梅雨季節的城市穿行》)

《新週刊》:在《貓魚》這本書中,你一直提到自己作爲局外人、隱形人的身份,在初到美國時尤爲強烈。這種感覺,現在在你生活中還存在嗎?

陳沖:我甚至覺得,我這一輩子其實都是一個局外人,這似乎也是我想要的。小的時候沒感覺,因爲在擁擠的條件下成長,大家混在一起。後來才發現,原來我不是一個能跟大家混在一起的人,總是需要找到一個局外人的位置才合適。

演戲的時候,我要從上影去上外讀書。當學生的時候,又返回去拍戲。拍着拍着又決定去美國留學。然後忍不住還是要去拍戲,現在來寫書。局外人的視角,可能是天性。

有時候我會羨慕別人,在一起閒聊、融入。在任何地方,我都像在看櫥窗裡的一個東西,不是真的跟櫥窗裡的人在一起。我有時甚至會靈魂出竅那樣,浮在天上看自己。

《新週刊》:你在《貓魚》裡說,只有平江路的老房子才能稱之爲家。後來你在世界各地建造的家,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在家裡你還覺得自己是局外人嗎?

陳沖:我在家裡不是局外人。家在哪裡不重要,就是有家人、有親人。平江路的老房子是個夢,是一片失去的天堂。

作者 吳呈傑

編輯 鍾毅

校對 無降雨

運營 鹿子芮

排版 琳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