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東西問》互聯網成爲俄烏衝突另一「戰場」(徐培喜)

中新社圖

隨着俄烏衝突的爆發,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發起的制裁已涉及多個領域,其中西方互聯網科技公司對俄羅斯的集體「封殺」引發外界關注。目前,蘋果、微軟、英特爾等宣佈停止在俄銷售產品和服務,谷歌、推特等公司則在自有平臺上封鎖或限制俄媒發佈的內容。世界上最大的互聯網骨幹網供應商之一Cogent Communications公司近日也宣佈對俄羅斯客戶發起「斷網行動」。

俄烏衝突直接導致的對俄網路領域制裁行爲逐漸升級。「斷網」「封殺」會產生哪些影響?俄羅斯是否會遭遇「網路核彈」?又該如何應對網路信息複雜的局面?中新社「東西問」近日獨家專訪中國傳媒大學教授、中國互聯網治理論壇多方諮詢委員會委員徐培喜,就此進行分析解讀。

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有分析認爲俄羅斯可能會遭遇「網路核彈」這樣一種處境,您認爲目前對俄羅斯的制裁嚴重到什麼程度?會產生哪些影響?

徐培喜:目前,美國互聯網骨幹運營商Cogent Communications和Lumen Technologies停止爲俄羅斯客戶提供服務,這種動作雖然並沒有斷開俄羅斯與國際互聯網的連接,達不到「斷網」的級別,俄羅斯對於此類行動甚至更高級別的行動也早有預案,但這些動作發生在互聯網的基礎層,且這種針對大國的行動前所未有,因此廣受關注。

有分析將網路領域和金融領域的動作相提並論,將之比喻爲繼「金融核彈」之後的「網路核彈」,此前SWIFT系統斷開了與一些俄羅斯銀行的連接,這種說法雖然有些誇大其詞,但屬於一種對未來風險的預判,特別值得重視。這類行動侵蝕了人們對當下全球互聯網治理機制的信任,增加了互聯網根域名體系分裂的風險,敲響了在互聯網基礎層發生數字冷戰的警鐘。

中新社記者:近日,多家西方媒體稱俄羅斯正準備斷開與國際互聯網的鏈接,但據俄媒報導,俄政府對此的迴應是不會在內部斷開與國際互聯網的連接。您怎麼看待俄羅斯此前曾開展過全俄範圍內的「斷網測試」?「自斷」與「他斷」最本質的區別是什麼?

徐培喜:俄羅斯的「斷網測試」實際上是「防斷網測試」。2019年12月,爲了保障俄羅斯互聯網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無間斷運行,俄羅斯通信部與相關政府部門及企業舉行了首次全俄羅斯互聯網、物聯網和通信網運行穩定保障演習,據說獲得了成功。

俄羅斯從法律與技術上爲這場測試進行了較爲充分的準備。2019年5月,俄羅斯總統普丁簽署了《主權互聯網法》,要求俄羅斯在國內建設一套獨立於國際互聯網的互聯網基礎設施,確保其在遭遇外部斷網等衝擊時仍能穩定運行。

斷網測試等極端方案源自俄羅斯歷來的不安全感和東歐劇變後的遭遇。俄羅斯是一個安全思維主導的國家。在蘇聯分崩離析、東歐改弦更張的背景下,主要西方國家沒有放棄對俄羅斯的圍追堵截,反而變本加厲,持續施加經濟制裁。

這些全方位的圍堵行爲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俄羅斯的經濟困境,逆向強化和塑造了俄羅斯的傳統國家安全視角,導致俄羅斯經常採取以牙還牙式反制,《主權互聯網法》和斷網測試就屬此類。

然而,做好被斷網的準備和主動斷網是兩種動機完全不同的行爲,沒有國家願意承受斷開與國際互聯網連接的代價,因此除非俄羅斯關鍵基礎設施遭遇致命的網路攻擊或出現其他不可控的國內外極端事件,否則俄羅斯不會也沒必要斷開與國際互聯網的連接。

中新社記者:目前已對俄羅斯市場和用戶發起「封殺」的西方互聯網科技公司名單變得越來越長。烏克蘭之前也要求互聯網名稱與數字地址分配機構(ICANN)對俄羅斯予以嚴厲制裁。爲何互聯網會成爲「武器」?

徐培喜:推特、谷歌、YouTube等內容平臺企業對俄羅斯的封殺大都屬於互聯網應用層的行動,可以歸入資訊服務類的範疇,有人認爲這種行動仍然屬於國家主權範圍內的事情,不值得過於驚詫,和發生在基礎層的行動存在本質的區別。

烏克蘭要求ICANN對俄羅斯進行制裁,要求ICANN撤銷俄羅斯的國家頂級域名,關閉位於俄羅斯的域名根服務器,這種要求從ICANN機制本身來講是一種註定失敗的荒謬行爲,ICANN政府諮詢委員會的任何一個成員都可以一票否決這種要求,ICANN毫無爭議地明確拒絕烏克蘭的無理要求,在該事件中恪守了中立性。

然而,當下在許多國家內部,包括美國和烏克蘭在內,民粹主義思想持續氾濫,絕對的國家安全視角持續泛化,偏愛用個人民粹議程綁架國家議程,用地緣政治綁架技術問題,這股逆流,導致了關於未來互聯網治理的路線之爭。

中新社記者:現在互聯網上關於俄烏衝突的消息蕪雜,之前俄烏雙方也都曾作一些闢謠,您覺得這種網路信息的交鋒未來會否繼續升級?

徐培喜:在當下的俄烏衝突中,針對關鍵基礎設施的網路攻擊行爲體現得並不十分明顯,俄羅斯甚至沒有對烏克蘭實施斷網斷電等標準化作戰行動,所以「網路戰」這個維度並沒有新素材。

我認爲數字時代的「資訊戰」是解讀當下俄烏衝突的關鍵維度。對戰爭進行善惡定性的權力並不完全取決於真相,而是經常取決於國家的傳播實力,這爲和平與正義的認知增添了變數。

這場衝突鮮明地體現出俄羅斯希望利用硬實力來遏制西方軍事利益集團北約多年以來無休止的擴張,而不願在戰場上面對俄羅斯的美國則試圖利用軟實力動員國際輿論,達到在各個領域削弱俄羅斯的目標。俄羅斯並沒有因爲自身在國際傳播中居於相對弱勢地位而畏懼表達自身的主張,而是努力從歷史和地緣政治背景呈現俄烏衝突內因。

烏克蘭則擱置宏大的歷史敘事和宏觀敘事,聚焦俄烏衝突本身的細節特徵,進行情感動員,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利用社交媒體頻繁發佈消息。美歐一些國家封鎖了俄羅斯的發聲渠道,並利用所謂的政治正確原則將那些呈現俄羅斯立場的聲音定義爲叛徒和代理人。

同時,草根和公民個體敘事在社交媒體時代全面崛起,以本人作爲敘事主語,以平臺賬戶爲主要渠道,發表虛實混雜的看法,這又爲大國的輿論博弈增加了新的變數,每個人看到的真相有可能經過了無數次折射和肢解。社交媒體平臺由此構成了獨特的資訊博弈場。

中新社記者:面對俄烏衝突中網路信息層面帶來的影響,您認爲可以採取哪些方式應對?

徐培喜:戰爭思維已充分蔓延到網路空間,使之成爲新的戰場。瑞士研究機構日內瓦互聯網平臺(Geneva Internet Platform)觀察認爲,世界上已有53個國家宣佈擁有網路作戰部隊或者顯示出具備開展網路攻擊的能力,其中美國、日本、澳大利亞、德國、法國、荷蘭、比利時等西方國家和俄羅斯、印度、南非、巴西等金磚國家都已經擁有網路作戰部隊。

關於資訊層面的交鋒,這應該被當作一個獨立的類別。網路謠言、虛假信息、深度造假、泄密新聞、社交機器人等低成本的干涉手段已經被廣泛使用。從阿拉伯之春到美俄幹選風波,再到俄烏衝突,數字時代的國際輿論博弈進入了失控階段,構成國家安全的重要維度,既需要制定國際規則進行約束,也需要實施反制。

中新社記者:您認爲當下這種情況對互聯網基礎資源的國際治理有哪些啓示?

徐培喜:一方面,我們要繼續捍衛「全球一網、互聯互通」,絕不首先採取不信任行動,多表達建設性言論,將以互聯網域名體系、協議、根服務器爲代表的互聯網技術屬性與其他屬性區分開來對待,繼續支持以ICANN爲代表的現有體系與治理理念,推動維護互聯網基礎資源及其治理的相對獨立性、中立性,促進其治理的國際化、全球化,避免其政治化、意識形態化,避免給美國國內強硬派、民粹主義代言人提供重新介入ICANN相關問題的口實與藉口。

另一方面,各國都要看到俄烏衝突對未來的預警,做好應對方案。在當前以美國爲首的地緣政治操盤手眼中,「全球一網」的初始價值觀雖然仍重要,但並非不可以被捨棄,當下針對俄羅斯的制裁圍堵和信息訛詐有可能被完整複製到其他國家身上。

受訪者簡介:

徐培喜,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博導、網路空間全球治理研究中心主任,擔任外交部網路外交專家諮詢委員會委員、中國互聯網治理論壇多方諮詢委員會委員、網路傳播專家委員會委員,主講課程包括傳播學、國際傳播、網路社會與傳播等,主要研究領域爲互聯網治理、網路安全、國際傳播,代表作包括《全球傳播政策:從傳統媒介到互聯網》(清華大學出版社)、《網路空間全球治理:國際規則的起源、分歧及走向》(社科文獻出版社)等。

(本文來源:中新社「東西問」專欄,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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