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網》趙全勝談旅美學人的情懷

趙全勝最近在他的新書研討會上講話 。(中評社)

四十二年前,當年過而立的北京大學研究生趙全勝作爲新中國改革開放後最早赴美留學的國際關係學人之一,踏上赴美旅程時,他並沒有想到,當時還處於「蜜月期」的中美關係後來會演變成世界兩強的競爭對峙。風雨兼程,趙全勝希望自己有生之年還能爲促進中美溝通,避免大國衝突而不遺餘力。

美利堅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趙全勝是新中國第一代旅美國際關係學人,他的經歷在從事國際關係研究的華人學者中很有代表性。最近趙全勝在他的位於華盛頓的辦公室接受中評社記者兩個小時的獨家專訪,談他留美旅美四十多年的心路歷程。

「老三屆」踏上留洋路的初衷

因爲文革十年的耽誤,1977年恢復高考後,考入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時,趙全勝已經28歲了。他與後來成爲中國知名國關學者的王緝思、人民日報國際部主任黃晴、中國進出口銀行行長李若谷是同班同學。當時北大有個特殊政策,對於年紀大的「老三屆」畢業生,可以允許在上本科兩年後跳考研究生。趙全勝於1979年跳考成爲碩士生,1980年秋申請赴美留學,1981年春天就收到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耶魯大學博士班的錄取通知。

當時正在北大短期執教、後來成爲趙全勝導師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亞研究所所長斯卡拉皮諾教授建議趙全勝去伯克利,因爲首先他認爲伯克利的亞洲研究比耶魯更強,其次他願意讓趙全勝當他的教學和研究助理,這樣在美留學就沒有經濟上的後顧之憂。趙全勝終於選擇了伯克利,其開放、創新、多元的校園風氣深深吸引着他,更讓他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回憶起赴美留學的初衷,趙全勝說,當時主要有三個想法:第一,中國剛剛改革開放,所謂開放其實就是對西方開放,所以當時希望能走出國門看看西方社會是什麼樣的。第二,自己當時的碩士論文題目是大國關係與大國戰略,主要研究中美蘇三角關係。既然研究美國,就一定要到美國。第三,當時美國無論在學術上還是經濟上都全面領先;而中國的國際關係、政治學由於文革影響,百廢待興,他想到這個學科前沿國家去學習。

1981年9月,趙全勝動身赴美留學。當時中美之間沒有直飛航班,要在日本東京中轉。趙全勝聽從北大美籍客座教授布里吉的建議,在東京轉機時在布里吉教授執教的日本聖心女子學院停留了三天。第一次出國第一站到的是東京,趙全勝由此與日本結下了緣分。加上1980年代日本經濟起飛,如日中天,觸發了趙全勝改變研究方向的想法--他在伯克利的博士論文課題定在了「美日外交政策制定比較」。

來到美國之初,與當時新中國赴西方的最早一批留學生一樣,趙全勝感受到了震撼。美國經濟的高度發達,物資的極大豐富,高速公路四通八達,都讓他感到眼界大開。美國社會的開放多元,學術氛圍的自由,激發創新的動力,也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並非英語專業出身的趙全勝來了美國,首先要過的是語言關,其次是西方社會知識關。尤其是一來就要給斯卡拉皮諾教授和另一位國際關係理論大師沃爾茲做助手,輔導別的學生,更讓他感到艱難。他打比方:當時的感覺就像是把一個不會游泳的人給扔到大海里,你淹死了就淹死了,你自個掙扎着的學會了你就學會了。他慶幸自己屬於後來學會游泳的那種人。

從中國改革開放後,趙全勝這批人赴西方國家留學算起,中國赴美留學生已經歷了三代人,他們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作爲新中國第一代赴美留學生,在美國大學裡從教多年的趙全勝觀察到,相同的是,留學生們的中國心沒變,努力程度沒變,年輕一代的留學生青出於藍勝於藍,有的還拿到了哈佛等名校的終身教職。

當然,隨着時代的變化,留學生們也在發生變化。趙全勝觀察到,新一代的留學生更加自信,語言能力也相對較強。當然,在留學專業的選擇上更多樣化,但有時功利性也變得更強,選擇純基礎學科的少了,選擇未來在美國好找工作、收入高的專業的留學生多了。

以學習國際關係的留學生爲例,趙全勝觀察到,現在許多中國留學生來到美國學的是中國政治、中國外交、中國經濟,爲的是將來在美國好找工作,因爲有中國社會文化歷史背景的他們在美國研究中國,比美國人更有優勢。那些將來打算回國發展的留學生,其初心是研究美國外交和美國政治,成爲美國問題專家,這樣才能符合中國的需求,報效祖國。

研究大國戰略轉向中美日

在美四十餘年,趙全勝一直把大國戰略的比較研究作爲其學術研究的主攻方向。從剛出國時研究中美蘇,到蘇聯解體,日本崛起,研究方向轉向中美日。進入新世紀以來,美中日是世界三大經濟體,美中關係從接觸到競爭,中日關係的愛恨情仇,美日同盟關係演變,這三個大國之間的錯綜複雜關係給了趙全勝很大的研究空間。

在伯克利攻讀博士學位的六年期間,爲了更深入地研究美國,趙全勝到美國國會做過實習生,做立法助手,讓他對美國的立法程序有了更深入的瞭解; 同時還到日本東京大學做了一年的訪問學者,對日本的政治社會進行實地考察趙全勝的博士論文定的方向是美日對華政策制定,但後來出版專着時出版社建議,美國人自己研究美國外交政策制定的論着已經汗牛充棟,很難做出新意,因此後來他調整了第一部專着的題目,即《日本外交政策制定》側重於做日本對華政策制定的研究,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幾年之後,又由同一出版社出版了《解讀中國外交政策》。

多年來,趙全勝以英文、中文、日文、韓文出版過《日本外交政策制定》、《中國外交政策研究》、《大國政治與外交》、《日本政治背後的政治》、《國家的分裂與國家的統一》、《日中關係與日本政治》等專着。2019年趙全勝出版了中文版的《中美日大國戰略比較研究》,這是對他多年研究思考的系統性總結。

最近趙全勝出版了英文版的《Great Power Strategies: The United States, China, and Japan》。這是他之前《中美日大國戰略比較研究》的升級版,結合了近幾年形勢的最新發展和更多的研究思考。最近在美利堅大學舉行的這本新書發佈會上,多位美中學者肯定趙全勝以宏觀視野觀察大國變局,從微觀角度提出處理大國關係之道。

在研究大國關係的過程中,趙全勝深感以往的主導理論過於強調現實主義,即相信硬實力的重要性,而對人的關係和個人領導力關注不夠,缺乏對個人能動性的研究。這就是爲什麼他1983年到美國國會做立法助手,1985年到1986年到日本做了爲期一年的田野調查。多年來,趙全勝自己四處講學,除了在美國之外,在中國大陸、香港、臺灣、澳門、日本、韓國、荷蘭等地的大學開設有關國際關係理論和東亞政經發展的課程。因爲他相信,與不同地區學生教學互動的過程,就是增進人與人理解的很好時機。

趙全勝相信,國與國之間的關係終究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國際關係研究要重視人際關係的研究,要注入人文關懷,要學會將心比心、換位思考,要更加關注軟實力。

趙全勝指出,在中美關係中,領導人之間的關係發揮非常大的作用。這也是爲什麼拜登一直強調他與習近平之間的個人關係,布林肯、耶倫等人最近表示希望繼續與中國高層保持溝通。他認爲,不管是美國想把中國打趴下,還是中國想取代美國,這些想法都不現實,也不可取。中美兩國還是要學會共存,朝着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方向努力。

見證中美關係四十年風雨兼程

旅美四十多年,趙全勝見證中美關係起起伏伏、風波不斷,從初來美國時還處於蜜月期,到現在兩國全面競爭對峙。身處華盛頓這個美國政治中心,趙全勝對於中美關係的波濤洶涌感觸良多。

讓趙全勝感觸最深的事件是,2001年中美撞機事件和九一一事件先後發生,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中美關係的戲劇性變化。

那時,小布什在競選中批評克林頓政府「向北京磕頭」,小布什政府上臺後,正打算對付被小布什稱爲「戰略競爭者」的中國。2001年4月1日,海南撞機意外事件發生,給趨於緊張的中美關係火上澆油,美國國內對華喊打喊殺聲高漲。

事件發生幾天後,CNN找到趙全勝,請他去演播室評論這個事件。趙全勝在評論時提出,應當從雙方角度,換位思考這個問題。設想一下,如果是中國軍機來到美國加利福尼亞海岸邊,與美國軍機相撞,美國軍機墜毀,飛行員下落不明,情況會如何?••••••正說着,CNN主持人打斷趙全勝的評論,本來說好5分鐘的時間,只說了3分鐘便被停止了。

後來有香港學者對趙全勝說:那是那幾天在美國主流媒體上幾乎一邊倒咒罵中國的聲音中,他聽到的唯一平衡的觀點,此後輿情發展也開始朝着更平衡的方向發展。爲自己能在關鍵時刻在美國主流媒體上發出平衡之聲而高興的趙全勝深切體會到軟實力和話語權的重要性。

撞機事件後5個多月時間,九一一恐怖襲擊發生,中方第一時間做出反應,譴責恐怖主義,對美國人民表示慰問。美方戰略優先大轉向,中國從「戰略競爭對手」變成戰略伙伴。趙全勝感嘆:這個變化太大了!說明國家戰略的變化對國際關係的影響是多麼重大。這也是他這麼多年一直專注於美國和日本國家戰略和政策研究的原因。

第二件讓趙全勝感觸良多的事情是,2007年他應邀到美國國會就中國高鐵建設作證。當時美國若干州有意建設高鐵,國會邀請了當時世界上高鐵技術最發達的日本、法國和德國專家去作證。中國當時正在建設京津動車專線,只能算是準高鐵,但作爲新興經濟體,美國國會邀請熟悉中國的趙全勝就中國高鐵建設作證。

雖然趙全勝並不贊同到處鼓吹「厲害了我的國」的做法,但他認爲,這是一個向美國人客觀展示中國建設成就的好機會,於是他精心準備了20頁的證詞。聯想起自己剛到美國時看到四通八達高速公路網時的震撼感,僅僅二十六年後,世界老大也要向中國的高鐵建設取經了。他爲此感到由衷的自豪,也從一個側面體會到了二十多年間美中國力對比的變化。即便如此,趙全勝說,他根本想像不到,今天中國的高鐵里程已經超過4萬公里,在全世界遙遙領先。

或許正由於中國如是快速崛起,讓美國人的焦慮感越來越強。特朗普上臺之後,美國掀起了極限打壓中國的高潮,貿易戰、科技戰、金融戰、意識形態戰接連爆發,美中關係急轉直下。一系列幾乎讓人驚掉下巴的事件發生,比如孟晚舟被扣、中國駐休斯敦被關、1400多名華人學者被迫離美等,讓經歷過近四十年美中關係起起落落的趙全勝深感震驚和不安。他感受到國際關係的殘酷性: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美中交惡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作爲在美國首都從事國際關係研究的華人學者,四十年來,趙全勝順理成章地與來自中國的學者多有交流,許多中國學者曾在美利堅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做過訪問學者。但是,過去三年,美中學者交流幾乎完全停頓,趙全勝所在的美利堅大學亞洲研究項目已經有四年多沒有接納中國訪問學者了。

趙全勝說,這固然跟新冠疫情有關,但更重要的還是特朗普上臺後美中關係的急劇惡化,大環境險惡。他覺得很難想像,一個曾經開放包容的國家爲何現在變得如此恐中仇外,民主開放的口號似乎成爲空話,雙重標準愈演愈烈。

在麥卡錫主義沉渣泛起的陰影中,有中國大陸背景的學人在美國容易受到懷疑,生存環境趨於艱險。面對這種不利環境怎麼辦?趙全勝表示,自己的家國情懷矢志不渝,但在實際工作中還是要講同理心。就像在撞機事件後,他到CNN評論時指出的那樣,如果是中國軍機飛到加州沿岸發生事故會怎樣?他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不指望誰能說服誰,不必疾聲厲色,心平氣和地擺事實、講道理,讓對方聽見不同意見,足矣。

趙全勝表示,作爲有中國大陸背景的國關學者,本來到美國就是來做研究的,也不指望當官發財。美中鬥到目前這樣的地步,出乎多數人的預料,現在也只能做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準備。大環境繼續惡化下去,大不了最後落葉歸根。但現在還是要盡最大的努力,推動中美關係的穩定發展。

在美中關係的急劇惡化中,趙全勝也觀察到美國的中國研究學界的變化:首先,與美國國內日益濃厚的抗華氛圍一致,美國學者對中國的態度也越來越強硬,負面評價越來越多。不利的客觀環境限制了美中之間學者的交流。其次,美國國際關係研究學者越來越重視數量和模型化研究,越來越不重視在歷史、地理、文化研究基礎上展開國際關係研究,機械化傾向明顯。這些都造成了中美之間學術交流的困境。

趙全勝比較尊敬的美國學者多數是那些有歷史情懷、對中國比較友好的「老中國通」,比如已經去世的費正清、斯卡拉皮諾、鮑大可、傅高義等人,以及現在依然活躍於美國國關學界第一線的藍普頓、謝淑麗、裴宜理、史文和柯慶生等人。而對於年輕的美國研究中國學者,趙全勝表示,誰能脫穎而出,還需要再觀察。

多年來,趙全勝除了教學本職工作和學術研究之外,還熱衷於建設全球華人學者社區,促進臺海兩岸學者和海外華人學者之間的交流。他主持創建了全球華人政治學家論壇、環球兩岸研究會、兩岸國際關係學院院長論壇、《海外看世界》公衆號等,成爲全球華人學者探討國際關係和兩岸關係的知名平臺。他在疫情之前,每年都要多次跨越大洋兩岸和臺海兩岸,與大陸、臺灣的相關政策部門和海外學者進行交流。全球華人學者也都尊敬這位「老前輩」,親切地稱呼他爲「趙老師」,或者乾脆稱呼爲「老趙」。

在與臺海兩岸學者接觸的過程中,趙全勝感受到兩岸學者溝通交流的重要性,希望兩岸學者進一步與時俱進、增強融合。他承認自己與臺灣藍營學者接觸較多,並且和朱雲漢、蘇起、鄧中堅、趙春山、石之瑜、黃介正、黃奎博等臺灣學者多年來一直保持着緊密的聯繫。

正值臺灣中研院朱雲漢院士病故,趙全勝最近專門在環球兩岸研究會主持了朱雲漢的追思會。他從七個方面稱讚朱雲漢:全球知名的政治學家;思想深邃、學貫東西的大師;卓越的社會活動家;誨人不倦的老師;謙謙君子、廣受愛戴;溝通臺海兩岸的橋樑;具有深厚家國情懷的愛國者。

對美中長期對峙不要一廂情願

談到中美關係和世界大局的變化,趙全勝說,這裡涉及三個比較:第一是中美國力的比較,第二是中美在世界地位的比較,第三是中美學術發展的比較。

趙全勝認爲,中美國力比較的變化非常明顯,他從過去四十年美中實力的此消彼長感受深切。爲此他提出了「雙領導體制」(dual leadership)的概念。他指出,中國的國際影響力也在迅速擴大,「中國模式」舉世矚目。不過現在還不能輕言中國全面超越美國。在硬實力方面,中國仍有差距,比如芯片等產業的軟肋仍在;軟實力的差距就更大了。

趙全勝呼籲,面對中美國力變化和世界格局變化,中方一定要對美中長期對峙的格局有清醒的認識,在研判中美關係時不要一廂情願(wishful thinking)。他指出,美國已經把中國定爲「頭號競爭對手」,不僅是因爲國力變化,也因爲政治體制不同,美國擔心其主導的國際秩序被顛覆從而失去其霸權地位。因此美中長期對峙的局面不會因爲一次元首會面或者一個政策調整就改變,中方應當做好長期的準備。

這種長期的準備包括:第一,臺灣問題作爲中國核心利益的核心,一定要做好兩手準備;第二,中國芯片等被卡脖子的核心技術領域要儘快實現突破;第三,西方對俄羅斯制裁給中國的教訓是,在金融戰方面(例如大量持有美元/美債)的問題上要有憂患意識和底線思維。

當然,對峙不意味着對抗,更不意味着走向衝突。趙全勝強調,不管是中美之間還是兩岸之間,接觸和溝通非常重要。官方暫時溝通不了,民間和學界溝通就更顯重要。

對於中方而言,趙全勝建議,除了不要一廂情願,要做最壞的打算,還應當牢記國際關係中也有「統一戰線」,努力擴大朋友圈,要團結一起可以團結的力量。處理與美國、日本、歐盟、澳大利亞等國家的緊張關係,要根據利益的輕重緩急,理清優先順序,儘量做到既鬥又談,鬥而不破。

年逾古稀,本應是享清福的時候,而如今已過七旬的趙全勝依然工作在教學研究第一線,在2022-2023學年度所教的四門課(每學期兩門)中既有本科生的課,又有研究生的課,包括:「中美關係」,「中國政治外交」,「日本政治外交」,和「美國對東亞政策」,並仍擔任美利堅大學亞洲研究委員會主席;問他何以堅持不懈,趙全勝哈哈一笑:這不僅僅是因爲有終身教授的制度保障,更重要的是身體還行,興趣尚濃。

趙全勝表示,他所在的美利堅大學國際關係學院老院長古德曼今年已經81歲,從院長位置上退下12年了,但還堅持在教學第一線。古德曼對趙全勝說,拜登也是81歲,還繼續當總統,並準備競選連任,他要以拜登爲榜樣。趙全勝說:「那我就以你爲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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