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投資人和他越不過的“山丘”
“我知道他們現在很困難,但是已經延期4次了,這次無論如何要發起回購,我們也沒法跟LP交代,也別讓我太難做。”
William在咖啡店掛掉電話後,眼睛依然沒有離開手機,在屏幕上劃拉了幾下,大概是因爲微信跳出了幾條新的未讀。在沉默的2分鐘後,他才幽幽扣下手機,發出一聲有些自嘲意味的嘆息。
僅從William的面部狀態似乎就能感知到他的近況不太順,總之和印象中那個極度自信、自律的形象有些出入。
此時距離我們與William上一次見面,又過了兩年。
身份危機
按照普遍定義,William絕對算得上是“精英人士”:36歲,北大本碩畢業後留京,現在某VC機構從事一級市場投資。
那是互聯網的輝煌時代,William剛步入社會時,就直接進入了一家“盛極一時”的頭部美元基金,算是乘了時代的東風,也站上過納斯達克敲鐘的舞臺,在一些創投媒體的新銳投資人榜單中不少露面。
但William自覺這近兩年產生的身份危機意識,不比任何人低。他把這種窒息感形容爲像一個馬上要被淹死的人,總想抓住點什麼來自救,而對於大多數中年男性來說,伸手就能抓住的只有工作。
在William過去的對外訪談中,他提到過自己偶像是孫正義,職業理想和大多數投資人一樣:想靠風險投資去改變世界。
然而這兩年國內急轉直下的美元投資環境打破了他原本的計劃,老東家的直接撤離讓他措手不及,無法接受隨總部轉戰中東的他,只能帶着一些無奈和不甘,選擇了一家腰部風投加入。
那時他想,也許在腰部機構,憑藉他的履歷和過往戰績,可以更快到達合夥人這個層級也說不定呢?但幾年下來,除了升任MD得到了略高於之前的薪水外,好像也沒有太多不同。
人到中年撞上職業瓶頸,恰逢一級市場遇冷收縮,在外人眼中過的應該還不錯的William,陷入了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清楚的困頓,內心產生了分裂與掙扎。
“你們天天寫募資難、退出難,那都是合夥人的難,我們的難是出不了手。”
眼下的的行業環境,讓William處在前所未有的尷尬境遇:機構有錢但不多;行研做過但沒用;資源和人情也有但不深不強,看上的項目不是拿不到份額,就是談不下價格。
“出不了手就沒法入局,你人都不在牌桌上了,還指望怎麼翻身?說白了,VC就是一個靠希望活下去的行業,如果連繼續玩遊戲的機會都沒有了,VC對我來說就越來越接近於一份普通工作了。”
William所在的機構人員規模不算大,但勝在人效比拉滿,基本上每天都是從早忙到晚,朋友圈發的不是和行業相關的內容就是在恭喜被投企業。讓他頭疼的是,自己明明很忙,工作卻沒見到預期中的進展,今年只投出去2個項目。
“是的,手風不好的時候,確實應該謹慎入局,但一年出手不到三次,這個不叫謹慎入局,這個叫聞風喪膽。不出手怎麼證明價值,憑什麼給你升職?現在就是個死循環。”
William可以說是當代“經典”中年投資人,在去年年初,他還經歷了一次換賽道。“挺累的,說實話內心深處是不願意換賽道的,但是行情擺在這裡,你不願意改變就只能等着被淘汰。”
轉型看新能源之後,William更是有種“渾身難受”的感覺,之前積累的行業資源基本無效之外,項目更是看上的一個都投不進去。
今年新能源風口大概只有兩種人能抓住,一種是產業裡的,比如說之前就是電池大佬,光伏大佬,風電大佬,產業資源關係都有,捎帶手就把項目攢起來了,玩法都不帶變的;另一種就是已經有品牌的頭部機構了,項目畢竟還是需要市場化資金的背書,多一個明星基金股東,不管是傳播還是後續融資或者退出,都是能真正辦點實事的。William屬於兩種都不是,夾在中間極其難做。
“但你別看我這個坑難做,下面的小朋友和隔壁機構的同行還都盯着呢,稍微一透露說要離職,好幾個微信求我引薦接替我的,我也是服了。”William無奈表示。
選擇
成爲合夥人,無疑是每個投資人爲數不多的終極目標之一,但人一旦到了中年,就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知道哪些事是能幹的,哪些事是自己幹不了的。
“升合夥人的事現在也不奢望了,老闆從我加入的第一天就開始畫餅,說公司非常缺乏有衝勁的年輕人,要我大膽出手彈藥管夠,說自己別的留人手段也沒有就是真分錢,還說三年MD五年合夥人,現在半年連個面都見不上,餅也不畫了。”
好在老闆還沒跑路,行業環境惡劣,能保住工作也算不錯,現在基本上一個蘿蔔一個坑,再說跳槽,爲時已晚。
“頭部VC就那麼多,本來坑位就少。招一線投員工更青睞年輕人,便宜又好用,招中層員工更青睞產業背景或者GR背景,要麼貢獻項目要麼貢獻資金,我們卡在中間高不成低不就。”
不過,William偶爾也在琢磨,是不是兩年前跳槽時去到被投公司就好了?
“真要轉型也很難,職業生涯黃金期的全部精力、人脈和資源都在這個行業,換個行業再從一線做起嗎?哥們兒賭不起了,況且現在幾乎沒什麼行業還願意接納跨行業轉型人才的。”
William雖說也投中過明星項目,但進入的時間和估值並不完全理想,看到公司裡這幾年出現越來越多的年輕投資人面孔時,還是發自內心地焦慮,尤其是發現這些年輕人個頂個兒的專業、聰明。
“其實現在也想明白了,對大多數投資人來說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前三個項目,入行後投的前三個項目要是投好了就是開路的,投不好就是累贅,會陷入負循環。‘三個項目’之後,再想上一個臺階就要付出成倍的努力。”
對William而言,最恐懼的還是自己做投資多年積累的專業、資源壁壘被這幫年輕人輕易打破。不過,William還是經常苦口婆心的勸告公司裡的“小朋友”千萬不要心急。
“我也常常跟小朋友們說,不要相信自己,要相信平臺,相信資源,相信資金。”William說“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做投資也有中年危機,現在才真真切切理解這個詞的含義,這10年我大概什麼也沒積累到自己身上。”
閒與忙
工作上,William明白風險投資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生意,併爲之感到興奮,但對於自己的生活,他卻不清楚該如何在不確定性中前行。
William覺得自己纔剛剛35歲出頭,正值事業顛峰期,結果在父母眼中成了“大齡北漂未婚男”。隔三岔五總能收到親戚介紹的相親對象的信息,從敷衍到迫於壓力只好去見人一面再到完全忽視,中間只經歷了三次相親。
“也不是不想結婚,就是一直感覺沒有遇到合適的對象,見過幾次親戚介紹的朋友,對方條件也不錯,但就是總感覺聊不到一塊兒去。”親戚們介紹的女生大多是在北京工作的老鄉,年齡往往比William小不少,共同話題自然也不多。
William也坦白,自己無論是心理還是實際條件都還沒有做好組建家庭的準備,不是找不到對象,主要是現在工作遇到瓶頸,實在沒那個心思每天哄完明星項目的創業者和老闆再去哄女朋友。
實際上,Wiiliam所有的問題裡,婚戀問題是排在最後的,日益增長的年齡和日益不服老心態之間的主要矛盾纔是中年男性的最大困擾。
有一次William和一位投資人朋友喝咖啡,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對方接了四次電話,William在旁邊閒得有點尷尬。按照工作履歷算,兩人幾乎同時期“出道”,現在朋友已經是頭部機構的合夥人,連這杯咖啡也是約了好幾次才約上。
這次之後,William再也沒有辦法徹底放鬆,失眠、焦慮都找上來了,到點下班四個字從字典裡刪除,總是習慣性忙碌不敢停下來,一旦閒下來對自身價值的懷疑就像藤蔓在體內瘋長。
也許是不甘於十年如一日的重複,也許是因爲沒有活成年輕時自己憧憬的樣子的遺憾,William心底總覺得還有機會。
“我一直在想一個事,到底我的投資事業能做到哪種程度?我這十年來積累的資源還有沒有爆發的機會?”
問題是,留給William的空間在哪裡?繼續遷升,他已然是機構裡的中流砥柱,跳槽也沒有合適的坑位,維持現狀又心有不甘。
面對這些,William一直迷茫而求索,不過最近他想明白了:拋開生老病死,歸根結底除了沒有足夠多的錢之外,也沒有其他更值得困惑的事情了。”
道別後,William站在不遠處的路口點了一根菸,這時咖啡館剛好放到李宗盛的《山丘》:“不自量力地還手,直至死方休...”(文章首發於鈦媒體創投家,作者|張翌楠 編輯|陶天宇,應訪者要求:文中William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