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西門看舊顏

西門町街頭人潮依舊,燈紅閃爍,但那是一股新潮流,新事物,新人類的流動。(本報資料照片)

西門町街頭人潮依舊,燈紅閃爍,但那是一股新潮流,新事物,新人類的流動。(本報資料照片)

人住臺北,但很少去臺北舊城,那個人人喜歡逛的城市地標西門町。

要不是參加一個喜宴,三十幾年了,怎會踏上曾是我年輕時最喜歡蹭的中華路?也許是我一向的習慣,也可能太久沒去臺北火車站,無法拿捏路程時間,早到了近一小時,連婚宴主人都未現身酒店,想想,先去中華路逛逛也好,順便找找我過去的足跡,在中華商場買過哪些東西?上過哪些館子?吃過哪些飯?「把過」哪些女孩子?在此約過會、看過電影。

從火車站捷運出口前對面那座大飯店出來,順着記憶,左拐,經過幾個路口,到臺北郵局,再過一座高架橋,橋下就是北門,轉個彎,即能見到中華商場,可是我既沒看到壓着北門的高架橋,也沒看到一溜長龍般的中華商場那八棟大樓,雖然我在報上看過高架橋及中華商場早全拆了,但我心中,它們依然頑強地存在。

對某些事,我固執地不願面對過去的記憶已被改變,當現實與過去有了差異,究竟是應該喜悅?還是落寞?我佇立街頭思索,竟也濃濃的鄉愁起來,面對重新回到昂然聳立的古老北門,看向更寬廣的中華路,近似糟糕的我,喜悅不起來。

記憶中連接中華路兩邊及商場棟距之間,最多的就是陸橋。陸橋是美麗的,更美的是走在橋上的女孩。好像那時所有美美女孩,都會走過陸橋到商場,或是應該感情上這麼說,敢過陸橋的女孩纔夠資格稱得上美女。

六七十年代女孩流行穿迷你裙,上橋時都會雙手壓住裙襬,以防登徒子,但就是有這麼許多好色之徒、逐色之夫,尾隨於後。唐朝大詩人杜牧在阿房宮賦中說:「長橋臥波,未云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以此形容陸橋與中華商場相輔相乘關係,再貼切不過,當下已不見任何陸橋,當然也不見美女,更不見了有着鼓溜溜賊眼的好色之徒、逐色之夫。

一個世代的改變,最殘忍的是移走這一個世代的記憶,而常常又是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等你再現原地,已經面目全非,發覺這個改變竟然是不知會你一聲,讓你感覺,那是一種不尊重,甚或是背叛,其實,它只是一種蝶變,由蛹蛻變成蝴蝶,美麗轉身。

踱着踱着,來到西門圓環,火車的轟鳴聲傳到耳裡,趕緊停下腳步,但放眼並未見到火車越過平交道,再靜下神,根本沒有鐵路,哪來平交道?哪來火車?原來只是我腦裡三十多年前殘存記憶,死灰復燃。

當時鐵路還未地下化,鐵公路交錯,靠的就是平交道上的號誌燈及噹噹響如敲鑼的聲音,提醒路人。如今已沒有火車經過,似乎少了等待火車在你面前,少了一分那麼不講理的感受,一分在你面前搖晃而過的霸氣。

六十年代,坐火車北上,只要看到車窗外,以八德命名的中華商場第八棟「平」棟大樓,旅客即知臺北車站到了,紛紛起身拿下車架上行李,擠到車廂前過道,等待下車出站。

中華商場兩面開店,正面對中華路,店面光線充足,顯出亮麗,後面靠近鐵道柵欄,光線較陰暗,又常常讓火車路過聲音輾壓,尤其後面大多是小餐飲店,客人一面享受美食,一面得接納火車路過隆隆的「供吃、供吃」聲音。

印象中西門圓環熱鬧非凡,人潮不缺,尤其人約黃昏後,塞滿於途,許多不願爬天橋的人,在平交道欄杆放下後,被截成兩尾人龍,一條從成都路漫過來,一條從峨嵋街淌過去。成都路交叉口,那棟紅樓猶在,我站在路口,用沉思親近她往昔風華,紅磚玉砌依舊,朱顏未改,所不同的已經改爲商貿,不再有電影上場。

有人在我身後小聲、也小心問我:「大哥!要不要?」,我回頭看,是一個年過半百,徐娘已老女人,我只花了一秒鐘,即告訴她「年紀大了!無此需求!」她溫柔地抓住我手臂,我略使一點力道擺脫,她即加一點力道,不讓我擺脫,我不忍心甩開臂膀,畢竟她應該跟我同一個世代,有着同樣故事的人,何況我站在這兒半天了,的確讓人誤以爲是尋找春色。

她臉孔蠟黃,「砌」的白粉仍壓不住生活的折磨,但看得出原來也是有底子的,年輕時不失是一位美人,但從穿在身上的行頭看她氣色暗黑,說明環境並不好,世上衆多苦人之一,我不忍心用力甩開,那很殘忍,凡事,人都需要尊重。

我沒有再往電影街走,從街頭看人潮依舊,燈紅仍然閃爍,但我知那是一股新的流動,絕非我那個年代、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所組成,而是一雲的新人飄移,他們的穿着、打扮,及眼神傳達出的腦內容物,都與我們那個時代,出入迥異。街河流淌,我不想面對被取代的那種恐懼。

我繞了一個彎,到國軍英雄館,那個軍人住宿的專屬酒店,對一個軍校畢業,亦曾是所謂「英雄」,我深覺親近,軍職已是遙遠的事,但許多人初次見面,見我談吐,還能道破我過去行業。

由總統府後門大馬路直奔飯店,主人已經在大廳迎接每一位賓客,神聖的典禮即將開始。喜宴場地佈置得非常新潮,但也隱約透露出傳統,充滿喜氣,與以往所不同的,現在等待開席的空檔,除了少數上了年紀坐在一起,霸氣地聊天,只見大家都在滑手機,這種場景在過往不可能發生。

新郎在伴郎陪伴下踩着音樂,出現在衆人面前,英俊挺拔,接着新娘也在父親挽着手下,在親朋好友的祝福聲中,讓賓客驚歎「好美啊!」我頓悟,這不是取代,而是一個世代一個世代場景轉換,在轉換儀式裡,有着不同的背景而已,過去我那個世代的背景布幕,終究要取下,換一個屬於他們世代的另類背景布幕,不改的是,人們透過婚姻制度,一代接着一代傳承下去。

甚麼是英雄?英雄就是你勇敢傳承,相互認知真愛,敢於共同走上神聖殿堂,不違背上帝的旨意,在每個時代轉換中,你做出了一個正面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