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出名的文青,希望重新變得生澀

(圖/《十三邀》欄目官方微博)

✎作者 |洞照

✎編輯 |宋爽

8年前,新媒體在中國興起。製片人李倫(現任騰訊視頻副總編輯)在妻子的帶領下,走進了許知遠的世界。

“我一開始確實還真不是特瞭解許老師。”帶着混沌的初始態度,李倫看了兩場許知遠的現場演講。他驚喜地發現,“這個人不太一樣,至少跟我們電視系統訓練出來的不一樣。他有他自己的一套,而且他勇於表達,敏感、銳利”。

許知遠在思維和價值上的自由感、表達的勇氣,以及與人交流的意願,激發了李倫的靈感。他想把這些特質用鏡頭記錄下來,用視頻呈現出來,創造一檔有別於錄音機或傳聲筒式的,溫度計式的節目。

由騰訊視頻尤里卡工作室研製的《十三邀》就此誕生,猶如“一個更充分的版本”,將許知遠的過往經驗延續下去。“而且它的生成是由一個組織共同完成的,”許知遠補充道,“它是個更集體的表達,超越了個人,使個人的表達變得更豐富起來。”

(圖/現場照片)

“你會反抗自己之前的倦怠,

然後這個倦怠可能變成一個新的醞釀”

在李倫看來,許知遠的經驗和積累,對節目製作起到了不可取代的助力作用。以嘉賓的選定爲例,“許老師給我們帶來了更寬闊的文化視野,他提議邀請的很多人是我們以前完全不知道或不熟悉的,比如許倬雲先生。所以很多時候是靠許老師長時間的文化視野的積累”。

頭幾年,《十三邀》的播出週期和時長,都充滿了不確定性。隨着時間的打磨與尤里卡團隊的升級,工作室的工作機制和習慣逐漸變得成熟,讓很多東西有序而規律起來,節目的語調、腔調和審美也得到了確認。

(圖/《十三邀·第一季》)

對許知遠來說,這樣的變化帶走了最初那種“不知道怎麼去找着渠道的熱情和衝動”,連同與之相伴的“很多可能性”。

“然後我自己肯定也會有某種疲倦吧。倦怠的時候,我可能沒有過去那麼將它(節目)視爲我一個很重要的釋放的出口。它會變成更流程化,有時候對我來說,我只是要去完成這件事情。”

可是,那些變化和這樣的倦怠,不會對許知遠造成壓力。他明白變化會自然發生,倦怠也是可預料的,“一定會有這麼一個時間,可能你會厭倦,你會反抗自己之前的倦怠,然後這個倦怠可能變成一個新的醞釀”。

錄節目時,許知遠反抗倦怠的方式是,跟工作室一起動起來,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經常是翻山越嶺地、跨越重洋地——他們稱之爲“行動感的增加”,有時濃度驚人。

(圖/受訪者提供)

幾年前,許知遠他們遠赴美國,在9天內輾轉舊金山、紐約和匹茲堡3個城市,訪問陳沖、阪本龍一和許倬雲,團隊裡的很多人在奔勞中病倒了。

“關鍵其實不是說你跑這些地方,是他們每個人都代表自己的一個宇宙,你要跟這個宇宙發生關係,那個對人的消耗。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感覺,有時候那麼高密度的時候,我就像有點發燒的感覺。”

一燒起來,許知遠就不想爲訪談做準備了,“對着資料,一堆書,一堆影像,我就不想看了,我就想我到現場再看怎麼辦吧”。

不過,這只是許知遠的說法,因爲李倫告訴記者:“他雖然這麼說,但他其實自覺着呢。也許他有的時候是,可是你知道他前40年看的書有多少?這東西吧,有時候還真不是說你抱着一堆資料,你就能怎麼着。”

那麼,我們暫且將對着資料所做的準備,稱爲“常規準備”。假如沒做常規準備,許知遠訪談時就要“用經驗世界來面對”。

“你的幼稚、無知、膚淺或者是侷限,

反而可能給予你生長的機會”

“談話必須被塑造。”許知遠說,“最終對話會變成什麼樣的敘事,這不是準備,而是常年訓練的結果。在談話過程中,嘉賓在某個地方突然把我們帶到一個陌生的方向,那一刻我覺得這個談話發生了,它成了。”

這些新宇宙,這些“成了”的時刻,總會氤氳成喜悅的空氣,將許知遠籠罩。置身其中,他嚐到了人生的百般況味,接近了許許多多的未知與新奇。

幾乎與喜悅同時,強烈的自我懷疑也找到了許知遠。“就是我碰到每一個人,我都覺得自己重新變成個學生似的,我要去學習一下。”他的自尊或自我感受的一部分,也可能會因此受到衝擊,之後“再長出來”。

(圖/《十三邀·第八季》)

在這個“甜蜜的自我折磨的過程”裡,許知遠會懶於向更深處挖掘,從提問者轉變爲傾聽者。

“做一個真正好的傾聽者是非常難的一件事情。”許知遠是這樣理解傾聽的,“你必須內心相對有足夠的敏感,第二要足夠的開放,接受自我顛覆這樣的東西,才能成爲一個好的傾聽者。”

許知遠最近遇到了一個絕妙的傾聽者:邁克爾·桑德爾(哲學家,哈佛大學政府系教授)。在爲期兩天的對話中,他們探討了許多深刻的,甚至稱得上晦澀難懂的議題,譬如公共哲學和優績體制。

(圖/《十三邀·第八季》)

涉及海外嘉賓時,《十三邀》曾經聘請過同聲傳譯,譬如在阪本龍一那期節目中,日語翻譯有所介入。但是,在第八季對話桑德爾這一期時,許知遠堅持用嘉賓的語言英語進行交流,哪怕這對他會造成一定的壓力,他也迎難而上。

“我中文表達多自由啊!我很討厭自己沒有把英文學好,我只能在對付。我的信息攝取量、我的表達,(說英語時)可能只是中文的一半都不到,所以我覺得很受限。”如果真的下定決心,他覺得自己一定能把英語說好。只可惜,那種決心好像始終沒有到來。

(圖/《十三邀·第八季》)

李倫透露,工作室不是沒考慮過在英語訪談中使用同聲傳譯,但翻譯一旦介入,“人與人交流的感覺就隔一層了”。

“而且對於思想者之類的嘉賓,其實翻譯不一定有效。”許知遠補充道,“因爲更多考驗的是你對那個時代的歷史背景或者思想背景的理解。可能你經常不能完全理解他說的話,但是那些關鍵概念和名詞你知道,你就仍然可以使得對話不斷地繼續。”

也許是中文表達的自由度使然,許知遠從中文嘉賓那裡受到的衝擊,往往更傾向於感性層面。

面對陳嘉映,作爲讀者的許知遠被其思維和語言系統折服。儘管想掌握那套系統,但他很清楚,“那套系統陳老師已經訓練了好多年,幾十年了,而且每天都在做這樣的訓練。所以你充滿羨慕,但你覺得這個是抵達不了的”。

許知遠也羨慕很多嘉賓的經驗世界。

(圖/《十三邀·第八季》)

跟陳年喜這樣“跟土地、跟生活有非常直接的接觸”的人在一起時,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像借來的”;跟白先勇這樣的“歷史之子”在一起時,他覺得自己永遠得不到那種洞察世界的機會,達不到那種審美與敏感。

“我希望重新變得生澀”

還有一些嘉賓,是會令許知遠感到自卑的,譬如在純藝術和舞蹈領域。通過對話和了解,他的自卑不一定會減弱,但那重要嗎?

(圖/《十三邀·第八季》)

“最重要的是,”許知遠說,“我覺得它使你的敏感獲得訓練。當然你面對他們,你覺得自己非常幼稚,但是你的幼稚、無知,和這種膚淺或者是侷限,反而可能給予你生長的機會。這個生長不一定說這個領域怎麼樣,它可能會觸發到別的領域。”

拿最近訪問的雕塑家來說,通過在其指導下嘗試雕塑,許知遠今後描寫人物形象時,或許會寫得更加立體和生動,因爲“所有的感官和思想,本質上都是相通的,它們必須要彼此觸動”。

節目本身也在塑造許知遠的文字。寫作時,他越來越有意識地加強空間感和畫面感,以及各種細節的描繪,如溫度、氣息、聲音等等,“筆可以像畫筆,電腦鍵盤可以像畫筆,也可以像攝像機一樣表達出來”。

除了寫作,許知遠現在還可以依靠多種感官組成的綜合性表達,跟這個世界對話。對話媒介的拓展,使他不再像過去那樣以旁觀或審視的態度居多,而是“更願意沉浸到一個陌生的語境裡面”。

得益於新的媒介和態度,許知遠在訪談嘉賓身上感到了時代的變化,“整個時代、整個社會需要一些更具體、更個人化、更生動的,同時也更試圖跟團體聯結的細膩的情緒”。

(圖/《十三邀·第八季》)

時代的變化在許知遠心頭悄然降落,再以習慣的變化顯化出來。他開始追求一種更高濃度的生活,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換個空間,換種感受。他的思維方式也在變化,變得“越來越喜歡更具體的事情”。

當黃燈(《我的二本學生》作者)談及學生母親在家訪時傳遞出的溫暖和信任,當陳年喜的妻子表達自己對丈夫的理解,當跟隨林小英走下泥濘的曠野……所有這些豐富動人的細節,爲許知遠編織出一個“由好多好多線條和網絡構成,有非常多細膩的東西的世界”。

在那細膩之內,他看到了一個個小小的世界,它們與更大的世界相通、相似,甚至局部可以超越整體,只需你換一個觀察的視角。

(圖/現場照片)

可以說,現在的許知遠是一個足夠成熟的“主持人”了,但變得成熟,有時不完全是好事。

在許知遠的記憶裡,李倫和尤里卡的同僚們,一開始都特別喜歡他面對鏡頭時的“不自在”,“因爲他們覺得專業主持人太熟練了”。所以,當他呈現出熟練傾向的時候,大家流露出了一絲“嫌棄”。

“我也會有這種疑慮,我希望重新變得生澀。但是這個生澀肯定不是之前那個生澀了,是另一種新的生澀吧。”許知遠問身邊的李倫和徐嬋娟(《十三邀》第七、第八季製片人):“你們兩個人覺得有可能嗎,重新變得生澀?”

“其實不是生澀。”李倫回答,“因爲你畢竟當了那麼多年記者,事實也證明你是個好記者,你只要回到你那個原初狀態就OK了,那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別人。”

(圖/現場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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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洞照

編輯丨宋爽

校對丨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