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楚曦：不可戰勝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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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楚曦用了兩個有趣的詞來描述她的工作與工作之外的時間： “ 課上 45 分鐘 ” 和 “ 課間 10 分鐘 ” 。現在讓她感到高興的是，終於有人真正注意到了她的“課上4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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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響亮的回聲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鍾楚曦覺得自己應該再努力一點，再做好一點。

就像是小時候跳舞那樣，她相信只要花時間下去，咬着牙忍着疼，總能把腿掰到讓老師滿意的程度，這樣聽到的掌聲會多一點，獲得的機會會多一些。這種想法一直驅使着她。有時，它也像是一種安慰劑，將那些本來“付出未必能夠有回報”的事情歸攏到自身努力與堅持的積累上。她始終堅信着：只要自己有耐心，肯堅持努力，總能看到回報——即便是這份“堅信”中摻雜了不少自我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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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好東西》，就像是對我長時間努力和堅持的‘嘉獎’。”說到這句話時，她的語氣中流露出了明顯的欣喜。

我們似乎並不難理解《好東西》於她而言的重要性。鍾楚曦憑藉《芳華》中的蕭穗子這一角色爲人熟知。《芳華》是她事業生涯中第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也是她入行以來獲得的第一份“嘉獎”——被更多人看到，知曉她的名字。在那之前，她已經拍過了多部作品，但能被人記得住的角色依然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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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華》之後的幾年，她一直兢兢業業地演戲，不錯過任何一個機會，在許多影視作品中有過演出。大多數時候，沒有收到太多的反饋，這讓她幾度感到不安。

在鍾楚曦看來，身爲演員是需要觀衆的，不能自嗨，哪怕是被批評，也好過波瀾不驚。“演員是個傳遞者。演戲就像是對話，我們需要聽到反饋，才能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接下去該怎麼做。要是傳遞出去了，卻沒有回聲，那真的是一件很孤獨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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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好東西》上映。石子丟進了湖面，激起了密集的漣漪，聽到了最響亮的回聲，這讓她終於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有過很長一段時間在懷疑自己的能力，甚至在自我懷疑的時候，也會被人質疑。我會告訴自己，這是我們這個職業理應承擔的一部分，你應該接受別人的評判。但就算能鼓起勇氣坦然面對，也打消不了自我懷疑。我覺得每個人的成長速度不太一樣。或者說遇到機會的時機是不一樣的。我們能做的就是堅持和耐心等待，做好能做的。說不定就在真的快沒有熱情的時候，老天爺會突然推你一把……”鍾楚曦笑道：“然後，這部電影就像禮物一樣砸過來了。”

放開控制，去嘗一滴眼淚的味道

被禮物砸到的感覺，是有些恍然的。

2023年10月，鍾楚曦去看《愛情神話》的音樂劇。那是根據邵藝輝同名電影劇本改編的作品。那一天結束之後有個慶功宴，鍾楚曦被同行邀請一起去。去的路上，他們提起邵藝輝正在爲《好東西》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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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功宴上是鍾楚曦和邵藝輝第一次正式交流。但那一次，她們沒有涉及太多與電影相關的話題。鍾楚曦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是衝着角色來的。因爲她覺得，與導演的相性合不合，談不談得來，是與人接觸的重要一步。至於談工作，則應該在更嚴肅的環境下進行，得做好了準備再去。

等到正式去北京見邵藝輝之前，她已經看完了《好東西》的劇本。關於小葉，鍾楚曦還是會有些忐忑。“我平時給人的感覺還是有點像王鐵梅。但看完了劇本，就知道這個電影我一定不能錯過。然後我和導演聊，聊我自己，聊小時候的各種經歷。導演覺得我挺適合（小葉）的，我也在說服自己。我唯一的顧慮是，我怕自己給人的感覺是，我好像太不需要幫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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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楚曦的確常常會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

也許是因爲在《芳華》之後，她所出演的角色都存在一些堅韌且自信的特質，她們似乎從不畏懼困難，有着迎難而上的野生力量。這些特質也讓觀衆移情到了鍾楚曦的身上。仔細想想，鍾楚曦的確如此。在這個藝人一舉一動都被公衆無限放大審視的 時代，人們對她的印象經常會聚集在她幾乎從不出錯的紅毯造型。被更多人熟悉的還有，她是個連妝發都會親力親爲的藝人，水平不遜色於專業的妝發造型師。這也成了她的很多采訪中必答的問題“爲什麼要自己化妝？”“因爲我知道自己最適合什麼樣子，我可以儘可能地減少溝通的成本，因爲自己來會更加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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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這次拍攝中，也是如此。不遠處，編輯正同她溝通着妝面的細節，她能迅速地回給一個個修改的意見，並將它們歸攏爲專業的名詞：“是要畫‘大五官妝’是不是？眼妝是要飛起來嗎？”她從順如流地消化着編輯拋來的信息，駕輕就熟地給出迴應。她不僅是這次拍攝的主角，也是共同的創作者。

在鍾楚曦的眼裡，小葉並非只有柔軟，只是她善於僞裝。比如，因爲缺乏安全感所 以會囤很多東西，也因爲缺愛所以纔會義無反顧地去愛。她形容小葉是“毛茸茸”的小獸，有着一種奇妙的“野生感”。而她要做的，就是讓這些特徵儘可能地具象化。邵藝輝曾在採訪中提到，爲了體現真實，拍攝時希望鍾楚曦保持素顏。而鍾楚曦乾脆給她更多：完全的素顏，甚至連眉毛都不修，又特意在臉上加了些雀斑。片中小葉的造型也是她和服裝師一起商量着定的。“片中小葉很多造型的衣服都是舊的，有的可能是從高中開始就穿的衛衣，洗了很久，都褪色了，但她還在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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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東西》的口碑與票房的雙贏，讓人再一次注意到女性敘事在中國電影市場的重要意義。這個以輕盈的筆觸、幽默的語調勾勒出的女性互助的故事，本色是對許多嚴肅議題的探討，包括愛情的獨立、女性個人的成長、與原生家庭的和解。“輕盈”中攜帶着極有營養的“分量”。這種分量意味着需要鍾楚曦去付出同等的心力呈現，她得把角色的狀態和自己的生命體驗做深度的連接，也需要撕開自己的面具，袒露隱蔽的記憶和痛苦，放大這種感受。

這是鍾楚曦在《好東西》片場學到的最深刻的經驗，她得親自把人物狀態和自己的生命體驗連接。“我需要非常用力地把自己的面具撕開來，那種感覺有點難以形容。尤其是當你和大家還沒有那麼熟悉的時候，隔着鏡頭，你又不知道鏡頭背後是什麼，也不知道未來會有什麼反饋。這是非常沒有安全感的。但我又覺得，這個角色好像是需要一點不安全感的，所以我得逼着自己撕開。”

“是哪一場戲讓你不得不撕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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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遲疑了兩秒，緩緩道：“嘗眼淚的那場。小孩兒說，你的眼淚很好吃。會講到過往原生家庭的傷痛。我要完完全全地把自己撕開，讓真正的感受完全不做僞裝，讓它從縫隙裡鑽出來。”

當下比起因角色獲得的掌聲和鮮花，令人意外的是，鍾楚曦常常感受到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後怕”。她說：“我現在一直在後怕，害怕當時的我萬一錯過了《好東西》怎麼辦？我不敢想，要是錯過了它，還要怎麼給自己打氣再堅持。我知道回過頭來，自己還是會堅持，只是覺得會很艱難。因爲對演員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角色。如果，我沒有在那個對的時機被大家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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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繼續說：“我常常被大家注意到的那些，好像是我的課間10分鐘。這次我很開心，終於有人能注意到我的課上45分鐘了。”《好東西》開機的那一天，正好是鍾楚曦31歲的生日。她覺得，這就好像是老天賜給她的一份生日大禮。

殼裡的柔軟

正如鍾楚曦對自己的評價，她的性格中存在着一些“強硬”的面，以及對自我的高要求。這或許取決於數年的舞蹈生經歷，自我高要求也早已是本能。她對這樣的執着已經習慣。給自己化妝，一部分源自她喜歡，她說自己喜歡拿筆，包括寫字、畫畫，化妝自然也是。另一部分也歸因於自己的掌控欲，因爲了解自己，所以更知道如何展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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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現是一回事，展現得好是另一回事。對鍾楚曦來說，能給自己化得恰到好處，也是她經歷了很久的試錯、學習、堅持的成果。她曾經也和其他藝人那樣找過專業的化妝師，但效果不如人意。好在專業舞蹈生出身的人，多數都有過自己畫舞臺妝的 經驗，她自然也是信手拈來。只是起初，她自己化妝也有過“翻車”的時候，但她卻越挫越勇。而這樣的勇氣則令人稱奇，要知道藝人的職業屬性特殊，因爲他們的一切都會被推到聚光燈下接受外界的審視和評價，我們普通人在生活中無傷大雅的“失手”，發生在他們身上時往往會被放大再放大。

“既然有過失手，爲什麼還要堅持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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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鐘楚曦，一邊駕輕就熟對着化妝鏡改動眼妝，一邊回答道：“因爲如果這次我發現自己哪裡不好了，就說明已經發現問題，那下次把它做好就行了……我覺得只要是知道自己往哪個方向去了，那我一定能做到自己想要的樣子。”

鍾楚曦將這形容爲一種“變相的掌控欲”——是對自己的，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給她一些安全感。與電影裡的小葉很像，她也有微微的囤積癖：她愛把很多早就沒什麼價值的東西收集起來，不忍割捨。“一些用了很久的東西，我都不會扔。因爲我覺 得它很有意義，是我的一段經歷的記錄，已經跟錢沒什麼關係了。我也很愛囤東西，什麼都想藏着，心裡想着，總有一天用得到，就算用不到，那放到那裡，我也還是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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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楚曦的家裡，至今還留着她睡了二十年的牀單，七八年的拖鞋，早就被洗到掉色的舊T恤。她說：“我會在回家後穿上它，那時我就覺得，自己真的回家了，很有安全感。”

“這是我的皮。我最原始的皮。”

愛是一種相互照見

採訪前一週的某一天，鍾楚曦跟着邵藝輝去新浪大樓爲電影做宣傳。另兩位主演因工作缺席，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分別印有王鐵梅和小孩形象的抱枕。整場宣傳活動 中，鍾楚曦一直端端正正地捧着“王鐵梅”，儘可能地讓鏡頭能夠捕捉到抱枕正面。當天活動中，還有一個環節，是請她爲現場的一位女性工作人員化妝。她仔細端詳着眼前的女孩，總能恰到好處地誇獎對方，比如，“你的眉眼很好看” “你的皮膚真的很好”，就像是日常生活中女性朋友間的聊天一樣。就在前幾天金雞獎頒獎禮的後臺，還有人拍到她聚精會神地給邵藝輝補脣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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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體現在細節裡的愛與情誼，對鍾楚曦而言其實是生活裡的一部分。她的工作團隊成員以女孩居多。她們之間相處得很融洽，是親密的夥伴。有時，鍾楚曦正在化妝，其他的女孩如果手頭沒事，也會熱熱鬧鬧地擠在化妝鏡前，很自然地分享起她的化妝品在自己臉上塗抹，她要是提前化完妝，還會順手幫她們化，甚至連衣服也都可以混着穿。

友情幫助我們從同類中汲取能量，擁有攜手共進的勇氣。愛情則如同一面真實的鏡子，透過它，我們得以洞悉內心的真實模樣。正如紀伯倫所言：“愛是靈魂的相互啓迪。”鍾楚曦覺得，人可以通過不同的關係更瞭解自己，而每一段關係都是一面鏡子，映射出當下這個階段的自己。“在一段關係中，你們會帶着共同進步的心，也帶着對未來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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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的小葉，是個敢於爲愛奮不顧身的人，爲了愛甚至能僞裝成另一個人，她竭盡全力爲自己編織了一個夢，好在最後自己勇敢地從這段不平等的關係中出走。有人在網上評價小葉是個愛情腦，因爲愛得盲目和卑微；也有人覺得，愛自己變成了一個僞命題——劇中遲遲不願意與小葉建立戀愛關係的胡醫生纔是最愛自己的人。

“什麼是愛自己？那不應該是自私地只愛自己，只關注自己的感受。而是心裡有一杆秤，這桿秤不能失衡，秤砣完全倒向一邊纔會有問題”，鍾楚曦替小葉講出了她的想法。“愛自己與維繫愛情並不矛盾。最重要的在於，當你投入一段感情中時， 在這過程中是否得到了快樂。”在鍾楚曦看來，小葉與胡醫生之間的關係是一種“假性親密”，因爲不存在溝通，他們愛的並非真實的對方，而是沉浸在一種自以爲是愛的感受中；因爲渴望愛，他們在愛的幻覺中泥足深陷，沒有達到真正的交流；因爲沒有真正的交流，他們也無法正視真實的自己。於是惡性循環，看似波瀾不驚的浪漫關係，實則底色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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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的直接相處不可能是完全沒有摩擦的，對吧？雙方都要經過一個積極的溝通，誰有問題誰就改進，或者是大家各自退一步。有時候我們也說，感情裡面沒有道理可講。一定程度上也是對的，因爲那些都不是我們自以爲是道理的‘道理’。”此刻，鍾楚曦在休息室裡赤着雙腳窩在椅子中，說到興奮的地方眼睛閃亮，“在一段關係中無論你是付出的還是被給予的，投入時獲得的情緒價值最重要。”

生命中的很多事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如同《好東西》一樣。這個道理，鍾楚曦早就瞭然於心。

原文刊載於《時尚COSMO》2月刊

總策劃：程功

視覺形象監製：易燕

封面策劃：胡娜

攝影：於聰YuCong

創意&造型：蒲安

編輯：趙文斐

視頻編輯：璐穎

文字編輯：若菲

撰文：徐小喵

導演：韓昕倫

化妝：鍾楚曦

髮型：劉雪亮

宣發：斑馬、Yuri

製片：文佳佳（JIA.S）

美術：Zhu

新媒體設計：姜黑勒久

新媒體排版：Yuri、Julia

設計：遲遲

彩妝合作品牌： Hourgl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