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伏68年的印尼足球,也要揚帆起航了
4月26日,阿卜杜拉-本-哈里發國際體育場,十二碼線前,印尼與韓國的U23亞洲盃1/4決賽,比賽已然進行了三小時有餘,點球大戰進行到第12輪仍未分出勝負,此時當地時間已近零點,但在場的觀衆凝神屏息,無一人昏睡。
能踢到12輪,這在往往幾分鐘分出勝負的點球大戰歷史上也是極爲罕見的,這意味着場上的所有選手都已經進行了一輪命運的裁決。此刻站在門前的是印尼隊門將埃爾南多-阿里,面對韓國後衛李康熙主罰的點球,他冷靜地撲向右側,位置賭對了,球被他結結實實地撲了出來。
接下來,印尼隊員阿爾汗將皮球放在十二碼線上,他略微調整了節奏,助跑、推射,一氣呵成。門將倒向了另一側,緊接着,印尼全體教練組、替補席、工作人員衝進球場,觀衆山呼海嘯。
狹路相逢,這次,昔日的“魚腩”逃出生天,掀翻了連續40年入圍奧運的“太極虎”。雖然在接下來的半決賽和三四名決賽中不敵烏茲別克斯坦和伊拉克,但他們仍然確保了一個奧運會附加賽的資格。5月9日,這支印尼U23將與幾內亞U23在法國展開最後的決戰。
當小組賽抽籤結果出爐的一刻,絕大多數國人的目光集中在B組上,在感慨國奧陷入死亡之組的同時,可能內心已經默認日韓會“保送四強”,對於隔壁A組,大家也更多關注在卡塔爾或澳大利亞這樣的傳統強隊上,似乎和往屆一樣,今年的比賽也掀不起什麼波瀾。
然而,無人在意的角落,和中國一樣同處第四檔,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印度尼西亞隊,悄無聲息地定下了獲得奧運資格的目標。這絕非是一句空談幻想,有經驗的球迷在開賽前就作出判斷,這支可以說有史以來最強的印尼U23,絕對具備衝擊四強的實力。
實際上,在分析國際比賽時,往往存在信息不對等的陷阱,名氣和過往的戰績常常是球迷判斷隊伍實力的第一要素,但國家隊不比俱樂部,U23更是小衆,僅憑刻板印象,難免會讓思路南轅北轍。
還是用數據說話吧,這支印尼隊的總身價已經達到了480萬歐元,在16支U23亞洲盃決賽圈的隊伍中排名第五,僅次於日本、韓國、烏茲別克斯坦和澳大利亞,高於卡塔爾、沙特、伊拉克等一批大家印象中的西亞豪強。
如果只看身價不能說明一切問題,那麼還有另一個清晰客觀的事實擺在眼前,這支隊伍雖然平均年齡不到21歲,但卻可能是比賽經驗最豐富的一支隊伍——隊中的前鋒斯特魯伊克、中場費迪南和詹納、後衛阿爾汗和胡布納、門將埃爾南多-阿里等人在年初的亞洲盃上已經在成年國家隊擔綱主力,他們正面擊敗了東南亞的老對手越南最終闖進16強,而印尼的成年與青年國家隊主教練均由申臺龍擔任,對於這些年輕人,他更熟悉他們的說明書。
申臺龍目前擔任印尼三級國家隊的主帥
在路人的“無視”和專業人士的“些許期待”中,這支印尼隊揚帆起航。首輪遇到東道主卡塔爾,通過腳下技術佔據更高控球率的他們,在更加熟悉如何利用規則的東道主面前暴露了弱點,上半場補時前的點球和下半場開始的紅牌彷彿給了他們當頭棒喝,最終被罰下兩人的印尼首場比賽0-2敗下陣來。
這場比賽結束後,申臺龍將全場比賽揶揄爲“喜劇表演”,而第二場面對身價和身體素質都強於自己的澳大利亞,開場他們再次因裁判的判罰而遭遇險情,不過這一次,埃爾南多-阿里從容應對,神勇撲出點球,上半場結束前,周亞安助攻特古一錘定音,他們拿下了U23亞洲盃的首勝,逆轉了小組出線形勢。小組賽最後一戰面對約旦,小夥子們釋放了前兩場的所有壓力,多點開花4-1輕鬆取勝,一步一步地刷新球隊的歷史。
八強,面對身價比自己兩倍還高出一大截,此前三戰全勝一球未丟的韓國,哪怕是此前對他們再有期待的球迷,可能也認爲他們的“黑馬之路”會就此止步。但這次印尼給了所有人風暴一樣的驚喜,開場斯特魯伊克的一記遠射直掛死角爲印尼首開紀錄,上半場的補時階段,在韓國扳平比分後,又是斯特魯伊克在禁區內低射破門梅開二度超出比分,下半場韓國替補登場的前鋒李泳俊吃到紅牌被罰下,多打一人的印尼彷彿已經看到了90分鐘內拿下比賽的希望。然而命運還是跟他們開了小小的玩笑,少一人的韓國隊如夢初醒扳平了比分,又經過三十分鐘的加時賽絞殺迎來了殘酷的點球大戰。
胡布納的第一次罰失點球一度讓曾經無限接近四強的他們陷入死一般寂靜,但可能運氣也會眷顧有準備的人,裁判判罰韓國門將提前移動,點球重罰,接下來就是文章開始的那一幕,十二輪的輪盤賭之後,印尼成爲了贏家,蝴蝶飛過滄海,大衛擊倒了歌利亞。
這支隊伍本有可能走得更遠,半決賽面對身體素質遠強於自己的烏茲別克斯坦,他們一度在被壓着打的情況下率先取得進球,可惜越位在先;0-2告負之後,在三四名決賽對陣伊拉克,開場取得領先的也是他們,雖然遭到1-2的逆轉,但他們與對手的控球率、進攻次數不相上下,進入四強,拿到一個洲際附加賽資格,可謂實至名歸。
作爲前韓國國奧隊、國家隊的主帥,申臺龍對卡塔爾的這片土地並不陌生。2016年,他正是在這裡,同樣的賽事,帶領韓國U23在半決賽中3-1擊敗東道主卡塔爾拿下奧運資格,但在決賽中輸給瞭如日中天的日本國奧。八年過去,再次來到卡塔爾,如今他卻是帶着另一支隊伍向着自己的祖國反戈一擊。
球員時代的申臺龍足夠輝煌,他在城南一和隊連續十三年效力,爲球隊贏得了包括聯賽、足總盃、亞冠在內的13個冠軍。然而作爲教練的申臺龍卻有些不好評價,2009年不足40歲的他就接過城南一和的教鞭,次年率隊亞冠折桂,2018年的世界盃他也曾用一場對德國隊的2-0爲世人留下了“穆勒痛哭、勒夫點贊”的名場面,但若翻開他的教練履歷,出糗的場面也有不少,2016年奧運會意外在八強折戟於洪都拉斯,2018年的世界盃除了擊敗德國以外其他兩場小組賽也不盡如人意。
2018年世界盃,申臺龍率領韓國隊爆冷戰勝德國
世界盃結束後賦閒了一年半的申臺龍本計劃去中超淘金,但卻半推半就地接過了印尼的教鞭。2021年,據韓媒報道,申臺龍在印尼國家隊的年薪超過600萬人民幣,堪稱東南亞第一高薪,身兼印尼國家隊、U23和U20三支隊伍的主教練,壓力可想而知。當時他接手的印尼隊,是一支不折不扣的爛攤子,印尼足協兩名前主席因腐敗指控而下臺,印尼足球隊在2022年世界盃預選賽的40強賽上一分未得,在東南亞錦標賽也是勝績寥寥,更不要說甫一上任,申臺龍就險些和印尼足協爆發信任危機,似乎黯然下課的命運已經擺在眼前。
但可以說,幾乎從零開始的申臺龍改變了一切,曾經在球員時代被稱爲“地面之狐”的他不僅爲印尼隊傳授了機敏的傳球、控球戰術,也對於球隊訓練和比賽準備的程序進行了重大改革。他強調體能、紀律和團隊凝聚力的重要性,崇尚進取無畏的比賽風格,大膽啓用年輕新生力量。
申臺龍曾說,如今的時代,足球風格非常多樣,而不是像自己踢球時普遍很剋制,因此球員如果自身想發展,那就要充分尊重球員自己的意願,讓他發揮出自己更多能力,“與其教練說‘做這個,做那個’,我認爲他應該展示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全貌,並讓球員實現它。球員自己做他們能做的事,可以取得更好的結果。”
命運的齒輪就此開始轉動,2021年12月,平均年齡僅有23.8歲的印尼隊在申臺龍的帶領下闖入東南亞錦標賽的決賽;2022年6月,亞洲盃預選賽上,面對老牌強隊科威特,印尼隊在先丟一球的情況下完成2-1的逆轉,終結對對手42年不勝的同時,也把這支昔日的亞洲冠軍擠出了亞洲盃的大門。2024年1月,亞洲盃的賽場,平均年齡不足23歲的印尼小夥子們,在小組賽與日本和伊拉克兩支強隊踢得一度有來有回,乾淨利落地點殺了一直在東南亞橫在自己面前的越南隊,闖進了淘汰賽。雖然淘汰賽面對澳大利亞0-4敗下陣來,但大家已經有理由去期待申臺龍能帶着這支印尼隊進一步取得怎樣的成就。
亞洲盃後,印尼繼續高歌猛進,他們在亞洲區預選賽的小組賽中,再次對越南實現了主客場雙殺,只要穩住陣腳,衝進18強賽乃至創造更好的成績,或許只是時間問題。申臺龍本來計劃在亞洲盃之後離任,但亞洲盃的出色戰績讓印尼足協決定與他續約到6月,而進入U23亞洲盃四強後,他的合同直接延長到了2027年,已經是印尼足球歷史上執教時間最長的主帥。可以說,申臺龍在印尼白手起家創造的奇蹟,還有望延續下去。
爲印尼足球的重大突破帶來貢獻的,絕非只有申臺龍一人,還有另一個可能球迷更爲熟悉的名字,印尼商人,前國際米蘭主席,託希爾。如果說申臺龍的執教和戰術變革爲印尼足球打了一針強心劑,那麼託希爾在2023年接任印尼足協主席之後的一系列推動政策,可以說爲印尼足球換了更新鮮活潑的血液。
託希爾慰問印尼U23隊員
提起印度尼西亞近來的飛速進步,繞不開的話題就是歸化球員。實際上印尼的歸化政策早在託希爾時代之前就已經埋下種子,2014年印尼首次在正式比賽中派出四名歸化球員,如果不是因爲2015年後印尼長期遭到國際足聯的制裁,歸化球員的推進速度絕對會比現今更快。2022年的東南亞錦標賽上,印尼派出三名歸化球員進入國家隊,年初的亞洲盃上這一數字增加到7名,亞洲盃後的世界盃預選賽則是10名。
不過印尼的歸化並非一味強調“多”而是強調“精”。由於歷史原因,印尼在19世紀起就是荷蘭的殖民地,印尼獨立後,兩國的聯繫也一直非常緊密,大量有印尼血統的球員成長於荷蘭或是其他國家發達的青訓體系,像我們熟知的范佩西、德容、納因格蘭的身上都有印尼的血統。
印尼的歸化政策也是基於此,他們重點從荷蘭爲主的歐洲聯賽中選擇有印尼血統、且有相對豐富職業聯賽經驗的球員,年齡上力求年輕,像21歲的斯特魯伊克、20歲的詹納出身荷蘭青訓,現在效力於荷乙聯賽;21歲的胡布納出自狼隊U21青訓,目前租借至大阪櫻花;22歲的周亞安上賽季已經在荷甲坐穩主力,29歲的哈耶身價高達300萬歐元,在荷蘭聯賽多個隊伍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堅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印尼的歸化潮流遠遠沒有就此收手,國米門將奧代羅,水晶宮中場裡德瓦爾德等五大聯賽的實力派球員都是印尼潛在的歸化對象,龐大的歸化名單也讓大家調侃印尼爲“亞洲的荷蘭隊”。
據報道,印尼足協正在歸化水晶宮後腰裡德瓦爾德
不過雖然印尼有規模如此之大的歸化團隊,但他們沒有被“同化”,也沒有讓印尼徹底“歐洲化”。血脈上的聯繫讓這支歸化軍團有着極強的認同感,即使長期生長於歐洲,每次與國家隊合練、比賽都要長途飛行跋涉,但他們仍然以爲代表印尼隊出戰而自豪,正像哈耶說的,“爲代表印尼而驕傲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感覺,當我站在球場中央時,我能完美地唱出國歌,對我而言這至關重要。”
歸化是印尼的重要政策,但並非足球發展戰略的全部,輸血的同時,印尼足協不忘造血,他們將從1965年起創立的國內青年足球比賽體系發展擴大,各地區、城市、俱樂部都建立了從13歲到20歲各級年齡的梯隊,同時與國際足聯加強合作,修建高水平的訓練中心,並且培訓優秀的球探與區域技術總監,讓他們專注於基層、加強青年球員的發掘、培養和教練的孵化。
去年印尼主辦了國際足聯U17世界盃,面對來自非洲和南美的對手,他們實現了進一球、拿一分的突破,這項賽事吸引了43.7萬名觀衆,進一步激發了印尼年輕人對足球的興趣和關注度,也極大程度提升了印尼小球員的知名度和曝光率。
在託希爾的治理下,印尼全國的足球事業欣欣向榮,成年隊世界排名持續走高,有望殺入前百,各級青年梯隊都在亞洲乃至世界舞臺展現了自己的風采。正像印尼足協相關人員表示的,“這證明了足球發展方面的集體努力和進步。國家可以爲這一成就感到驕傲,這表明我們正朝着正確的方向前進。”
事實上,印尼絕非足球荒漠。86年前,還叫做“荷屬東印度羣島”的印尼代表隊曾經首次代表亞洲站在了世界盃的賽場,68年前,印尼隊首次闖進奧運會,甚至逼平了門神雅辛率領的蘇聯隊。塵封多年的歷史在默默地訴說這支隊伍的悠久過往,而如今在U23的賽場,距離奧運大門僅一步之遙,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在向世人宣告這個千島之國足球的重生。
5月9日,巴黎,克萊楓丹足球訓練營,在這個曾經誕生過無數法語區巨星的場地上,他們將和幾內亞爭奪最後一張奧運門票的歸屬權。
或許他們會在兩個月後再次前往巴黎,或許他們只能擁有此刻的巴黎。
但無論如何,“至少,也算來過巴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