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布羅陀未竟的歷史:英國與西班牙再一次「大圍攻」
直布羅陀因脫歐風波而被捲進英西歐三方的脫歐戰壕裡,其人民的未來有如站在陡巖峭壁。圖爲直布羅陀「海格力斯之柱」著名的巨巖。 圖/路透社
文/尹子軒(The Glocal 副總編輯)
直布羅陀(Gibraltar),這個在英國脫歐之前不過是地圖上的註腳,以及會計師爲跨國企業整理財務時,纔會想起的「避稅天堂」,在脫歐之後卻突然成了民族主義者的心頭肉——大不列顛「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土。這種忽然的關注,是「小英格蘭人」(little Englander)狹窄世界觀的體現之餘,亦預示了直布羅陀這個小半島,將來被推向歐盟和英國脫歐戰壕中,無人之境的命運。
直布羅陀是聯合王國從不列顛帝國時期繼承的十四個海外屬地之一,面積僅6.7平方公里,北端連接着西班牙的小半島,在18世紀便已是不列顛的領土。直布羅陀的居民,在近代幾次的公投裡,都一再明確地表達了作爲英國人的身分認同,因此要說這塊「飛地」是不列顛在西班牙海邊的一個孤城,亦不爲過。尷尬的是,這羣愛國愛到骨子裡的直布羅陀英國人,卻在脫歐公投中以96%絕大比數,反對脫離歐盟。作爲英國殖民地的直布羅陀,因此隨着英國脫歐,再一次陷入主權誰屬的爭議裡;而更幾乎篤定的是,直布羅陀或將脫離它賴以繁榮的歐盟單一市場。
今日的西班牙,早已脫離獨裁者佛朗哥,那個需要以極端民族主義維持統治的年代;相較於加太隆尼亞跟巴斯克分離主義問題,直布羅陀亦並不顯得迫切。但是,在歐盟給予西班牙在脫歐談判中,與直布羅陀有關事項上的否決權的情況下,直布羅陀的價值已遠遠超過了它本身的經濟或戰略地位,成爲脫歐談判中,歐盟的籌碼。而這種地位,諷刺地,卻是要求脫歐的英格蘭民族主義者所給予的。
在2016年的六月,這羣愛國愛到骨子裡的直布羅陀英國人,在脫歐公投中以96%絕大比數,反對脫離歐盟。 圖/路透社
▌英西大圍攻,延續歷史的主權糾葛
英國和西班牙在直布羅陀的領土爭議,由來悠久: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結束(1701-1714年)後,西班牙在一連串史稱《烏特勒支和約》的條約中,將直布羅陀和馬略卡島割讓予不列顛,爾後整個十八世紀,兩國都爲了這個位處地中海出入口的戰略要塞,多次交戰。直布羅陀的旅遊景點——「大圍攻隧道」(The Great Siege Tunnels)——就見證了這段歷史;它是英軍從石灰岩山開鑿的人工隧道。
曾經,在不列顛殖民地遍佈全球的黃金時代,這個海邊小城是帝國經過地中海,連接到埃及蘇伊士運河以及印度的戰略據點之一;二戰時,直布羅陀亦因支援盟軍在北非的行動而大放異彩。而在戰後不列顛帝國土崩瓦解、海外殖民地紛紛獨立的時候,直布羅陀人依然堅守着「英國人」的身份。1954年,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重申對直布羅陀領土的主權,並於1969年向實施邊境封鎖,但種種作爲只是讓直布羅陀人對於英國身份認同,更爲鞏固。
西班牙對直布羅陀一貫的「主權」立場,在1975年佛朗哥死後,依然由王室跟第一任民選總理蘇亞雷斯所承襲。直至1979年英國柴契爾夫人上臺,與此同時,西班牙開始爲了加入歐盟跟北約,願意在直布羅陀主權上作有限度的讓步。問題方於是有了轉機:1980年〈里斯本協議〉(Lisbon Agreement)建立了英西雙方談判的規範;1982年西班牙有限度地解除了對直布羅陀的邊境封鎖;然後1986年,西班牙成功加入歐盟後依歐盟法完全摒棄邊界對於人口,資金,貨物以及服務的流動限制。
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結束(1701-1714年)後,西班牙在《烏特勒支和約》的條約中,將直布羅陀和馬略卡島割讓予不列顛, 圖/路透社
1997年西班牙向英國提出「主權共享」,引發直布羅陀民衆強烈反彈。 圖/路透社
西班牙在直布羅陀主權爭議上,種種強硬的手段,只是讓直布羅陀人對於英國身份認同,更爲鞏固。圖爲1997年直布羅陀民衆高舉英國護照,抗議西班牙。 圖/路透社
和英國加入歐盟是爲了延緩衰落相反,直布羅陀運用它從倫敦獲得的自治權,以及英國的歐盟會員國的雙重身份,充分利用了雙方之間的法律和稅制落差,成爲網上博弈和企業避稅的天堂;同時得利於歐盟賦予的「四大流通」,發展旅遊業及其他產業。截止2011年,直布羅陀一直未對在其境內註冊的海外運營的公司,徵收任何公司所得稅。2011年的稅務改革,亦不過將稅率調高到10%而已,和其他低稅國家愛爾蘭(12.5%)以及列支敦士登(12.5%)看齊之餘,和英國本土(19%),法國(33.3%),德國(30%左右,根據所在州府浮動)等有着頗大的距離。
毋需向英國繳納博弈稅的優勢,更讓受對體育博彩狂熱的歐洲國家哺育的網上莊家,視直布羅陀爲寶地。目前,與運動博奕相關的產業佔直布羅陀經濟總體四分一,該產業其中有六成的勞工,都是居住在西班牙的人民,每日往返邊境進入直布羅陀工作。脫歐之後,如果英西兩國在邊境樹立起管制甚至要求籤證,此一行業定將和其他直布羅陀賴以爲生的服務業,一同遭受負面影響。根據智庫Open Britain的數字顯示,有一半的直布羅陀勞動人口,每天往返西班牙邊境;而有94%的遊客,是經陸路從西班牙進入直布羅陀,僅2%搭乘飛機。這些數字足以證明歐盟對於直布羅陀經濟的重要性。
根據數據,有一半的直布羅陀勞動人口,爲了工作,每天往返西班牙-直布羅陀邊境。 圖/路透社
▌直布羅陀,又一次淪爲棋子
一如現任保守黨政府在脫歐公投後,對親歐的蘇格蘭和北愛爾蘭的抗議罔顧莫聞,「小英格蘭人」的自我中心,在直布羅陀問題上,又一次表露無遺。暫且不論經濟跟政治,直布羅陀這個位處歐洲邊緣的小半島雖然自十八世紀便被割讓予英國,但當地文化以及血緣和歐洲大陸同樣親近。無視這個地方的居民的尊嚴和生計,隨意地將直布羅陀定位爲倫敦當局維護「神聖不可侵犯的大不列顛主權」圖騰的炮灰,是極其不恰當的。
這種傲慢,在脫歐派將直布羅陀與福克蘭羣島作對比,更顯明顯:在西班牙眼中,阿根廷作爲它的拉丁美洲「歷史表親」,直布羅陀就是它的福克蘭羣島。雖然當時(1982)就算是最右翼的報章《El Alcázar》,以及馬德里政府內部,都沒有政治動力仿效阿根廷動武,但當年直布羅陀作是英國發動福克蘭羣島戰爭的補給基地,這樣的身分已經令西班牙立場非常尷尬。福克蘭戰爭因此在西班牙社會引起了不小風波。1982年4月19日馬德里就有超過一萬名市民上街,高呼口號:「直布羅陀是西班牙的,正如馬比納斯羣島(Islas Malvinas, 福克蘭羣島西班牙語稱呼)屬於阿根廷。」
這一段歷史,導致上個月初前保守黨黨魁霍華德男爵(Michael Howard) 在接受訪問時表示,相信現任首相梅伊(Theresa May)會如同當年的的柴契爾夫人,「用盡一切手段(go all the way)保護英國人」的發言。霍華德男爵的一席話,在西班牙政府跟西班牙人民耳中顯得刺耳。
當年直布羅陀是英國發動福克蘭戰爭的補給基地,這樣的身分已經令西班牙立場非常尷尬。圖爲1982年5月28日,英國競技神號航母(HMS Hermes)上,軍官正在爲海王直升機裝設魚雷。 圖/法新社
福克蘭羣島戰爭最終造成英國方255人陣亡,阿根廷方649人戰死。圖爲戰敗後的阿根廷軍人。 圖/維基共享
在脫歐公投前,直布羅陀早已再三呼籲英國人民,三思脫歐對於他們的影響,如今西班牙從歐盟獲得與英國脫歐草案中有關直布羅陀問題的否決權,本應該就在脫歐派的預期之內。而英國脫歐協議,必須由全體歐盟會員國一致同意方可成立,不然根據《里斯本條約》第50條規定,英國必須在在缺乏任何和歐盟合作草案下,於2019年自動離開——這些,都是脫歐派早就知道的。如今脫歐派的「裝腔作勢」,難掩飾本身脫歐計劃中的大英格蘭主義;順勢透過將直布羅陀議題形塑成是「歐盟侵佔英國領土」,並將歐盟打成稻草人來扎,也只是爲了增加自己國內政治籌碼而已。
2002年,直布羅陀人民在公投中,以98%之高的否決票,拒絕英西「共享主權」的提案,關於直布羅陀的爭議,也在此後息鼓許久,這次卻又因爲英國脫歐而再次引起爭端。歸根究底,這一小半島會出現在小英格蘭人的家國想像裡,甚至引起脫歐派的恫嚇,不過是再次證明了大部分以民族主義爲由支持脫歐派的人,對世界以及英國的想像,還是處於帝國和藩屬之間的互動。直布羅陀的問題,從最初在一些小報上被渲染得過分之外不足爲患,到現在成爲西班牙跟歐盟在談判中的利刃,這一切的發展純屬英國咎由自取。
而直布羅陀人,在被他們認定的祖國英國從經濟上捅了一刀之餘,或將再次準備迎接新一輪的政治動盪。
2012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登基「鑽禧紀念日」(Diamond Jubilee),直布羅陀巨巖上打着女王肖像的投影;此時一名接受訪問的男子,卻選擇身披西班牙國旗。直布羅陀未竟的主權糾紛,或將在英國脫歐後,面臨新一波的政治衝突。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