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法大學教授:只要我從正面闡述西方文明,學生就反感
叢日雲教授在中國政法大學開設了一門“西方文明通論”的通識課程,講解西方文明的演進與特徵,當然也少不了比照中國的歷史進程。
對低年級的本科生們來講,聽他的課“受啓發”和“毀三觀”大概是同一個心理過程,有學生覺得“耳目一新”,有學生“脆弱的民族感情受了傷害”,有的還向學校打小報告。
“比如英法兩個強盜燒了圓明園,之前清政府跟英法聯軍談判破裂後,把英法代表團的39個人,包括記者、家眷抓到了北京,施以虐待或酷刑,其中20個人被弄死了,活下來的人身上長滿蛆,有的瘋掉了。這個情節絕大多數學生不知道。”
叢日雲希望學生了解完整的歷史,在史實準確的條件下判斷和思考。
“他的常識被顛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何況還有許多理由支撐着原有的判斷。”
“我希望學生們接受一種健康的愛國主義,”叢日雲說,“愛國是人類之愛的一種,應該將其安頓在愛他人、愛社區、愛民族、愛國家、愛人類乃至愛地球的序列當中。”
“要愛國,但不能以對別人的盲目仇恨來表現。”
叢日雲出生於遼寧凌源偏僻的鄉村,小學四年級時學校就停課,他理解學生們思想上的困惑和困境。
叢日雲高中畢業後到大隊裡當了會計,被領導派到紅極一時的大寨參觀,他發現處處都是“被打扮的痕跡”。而大寨農民都像四類分子(“地富反壞”)一樣,低眉順眼,遇到參觀者就驚慌地迴避,眼神不與你交流,也不與陌生人說話。
但那時叢日雲發現問題靠的是直覺和經驗。“我的精神世界最初是由那個年代的宣傳教育所塑造的,想跳出那個框架思考問題,必須藉助於相應的思想資源,但在那種完全封閉的條件下,獲得多元的信息是不可能的。”
因爲這個原因,叢日雲多年來致力於通識教育,他主持的“西方文明通論”是全校每年兩千多名本科生的必修課,在他看來,“通識教育能夠打開信息流通的渠道,使學生獲得多元的和平衡的信息,學會合乎邏輯地思考,並接受現代文明價值的薰陶。”
在2013年叢日雲發表了一篇《人生多歧路,你將如何選擇》的演講,在網絡上廣泛傳播。在演講中他告誡畢業生們:
“你們未來可能面對着社會的變革,你將如何選擇?當你做出選擇的時候,你是不是一個明白人?如果中國再來一次運動,你能不能清醒地說不?我希望,你們在大潮襲來時,選擇站在理性一邊,站在文明一邊……”
對話叢日雲
人物週刊:你教授的“西方政治思想史”和“西方文明通論”,在學生的知識結構裡並不是完全空白的,你講的與他們原有的知識會有很大差異嗎?
叢日雲:一些學生聽了我的第一堂課都會驚呼,“崩潰了”。
人物週刊:是什麼讓他們崩潰?
叢日雲:比如我會告訴他們,所謂“西方文明在近代領先是因爲對內外的掠奪”不符合歷史,西方進入現代文明,主要是內部經歷了思想積累、權力積累、制度積累、資本積累和技術積累的結果;而當代西方發達國家內部實現了和平,不太可能用戰爭解決糾紛,最新研究表明,一個國家現代化水平越高,戰爭的意願越低。等等。
人物週刊:你講這些,學生能接受嗎?
叢日雲:大多數能接受,有一些雖然不認同,但能夠寬容我的說法,姑且聽之。也有一些不接受,甚至反感。從1985年登上大學講堂開始,我講授的內容與學生既有的知識就有很大差異,總會有一些學生不理解,感情上接受不了,會被一些學生告狀。
愛國值得肯定,總比自私自利只愛自己、沒有一點兒公共意識強。但是怎麼愛國?是不是健康的愛國主義?理性的愛國主義?你對祖國的愛得建立在對中國歷史和文化,對其他文明的文化遺產,對中外關係歷史的客觀、全面的認識的基礎上。
人物週刊:哪怕你只是講了具體的史實也會觸犯一些學生的民族感情?
叢日雲:是的,有的學生會說,你怎麼老說西方好,難道我們中國就不好了嗎?你不是中國人嗎?你不愛我們的國家嗎?學生的這種反應,基於一種情感,不是一種理性的思考。
或許他可以說,“老師,你的根據是什麼?資料可靠不可靠?我認爲你的推論在邏輯上有缺陷,我知道還有另一種說法,比你的更合理”等等,如果這樣,就是理性的討論。但有的學生是情感思維,情感支配判斷。只要你從正面闡述西方文明,他就反感。
人物週刊:這種現象是個別的吧,在學生中普遍嗎?
叢日雲:不是個別現象,有很多學生都是這樣的反應。特別是在新生中,許多人仍然用中學的東西來衡量大學課堂的內容。
許多學生相信,西方文明是好戰的,其中一個根據是十字軍,我會向他們講,在羅馬帝國晚期基督教的分佈,後來伊斯蘭教的擴張,佔領了原基督教的大部分地盤,然後纔有十字軍的“收復失地”。這纔是完整的歷史過程。
十字軍東征是古代民族、宗教間常見的武力征伐的一部分,並不能因此證明西方文明具有侵略性。另一個根據是人類歷史上兩次世界大戰都是西方人發動的,以西方爲中心。我會向他們解釋,西方國家小,並且相互打仗時將殖民地也捲了進來,所以,一打就打成了世界大戰,這本身並不意味着西方文明更野蠻好戰。
有一次,我在課堂上講西方國家之間實現了和平,舉美加邊境的例子,打出一張美加邊境千島湖(五大湖區)的圖片。一個學生站起來說,“老師,你說的不對。我知道千島湖,污染特別嚴重,不像我們的千島湖環境那樣好!”
我在講美加邊境問題,爲什麼提污染?就是聽你說西方好,他就不爽,抓住機會一定要說出西方的壞來。事實上,美國千島湖的生態相當好。
人物週刊:學生接受的教育在談到中西文明關係的時候似乎有一套模式?
叢日雲:是的。再比如,我們課本上說趙州橋是世界上最早的“單孔敞肩式大型石拱橋”,歐洲五六百年後纔出現。這種說法讓學生形成一個印象,我們的造橋技術比西方早幾百年,其實趙州橋只是在局部技術上有創新,兩千年前古羅馬的大型石拱橋就已經很發達。
學生最難接受的還是中西關係的歷史。我們的教育將近百年來的中西關係簡單化爲侵略和被侵略、強盜和受害者的關係,渲染受害者的悲情。實際上近百年來中西關係很複雜,當你還原的時候,學生情感上就接受不了。
人物週刊:你主持的“西方文明通論”是學校通識教育的一部分,在你看來,通識教育爲什麼是必要的?
叢日雲:我理解,通識教育是人的教育和公民教育,是高層次的文明教育和完備的人性教育,目的是培養具有現代文明教養的人和負責任的公民,所以它承擔着傳播現代文明的基本價值的使命。是現代文明價值傳播的主要渠道之一。
我們已經進入現代社會,正在建設現代文明,所以,需要傳播現代文明的價值。所以,我認爲,傳播現代文明價值的基礎工作包括“除障、解蔽、矯正”的工作,就是學會正確的思考,把被矇蔽的東西發掘出來,把被歪曲的東西糾正過來。
來源:南方人物週刊杜強/江淳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