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纔是真實的巴勒斯坦 艱困的快樂

採收橄欖是巴勒斯坦人每年的大事,全家人在採收後會一起在橄欖園內吃簡易美食。(時報出版提供)

《這纔是真實的巴勒斯坦》(時報出版提供)

二○二一年四月以來,我的內心始終卡着一股強烈「罪惡感」,這些罪惡感常在我覺得快樂的當下冒出,給予重重的一擊。

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鎮壓手段在五月後愈來愈激烈,事情一件件爆炸開來,我幾乎每天都處於掙扎、瀕臨崩潰與失控的邊緣。我焦慮到幾乎每隔幾分鐘就要拿起手機看看有沒有人傳訊息給我,不斷刷新社羣媒體的消息,緊張到追着各個在巴勒斯坦現場做直播、拍影片的巴勒斯坦記者與人權運動分子的帳號;我害怕收到在加薩走廊(Gaza Strip)家人的訊息,但更害怕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沒有消息,可能就是壞消息。

二○二一年五月十日起,國際主流媒體開始大篇幅報導以色列遭到駐點加薩走廊的哈馬斯組織(Hamas)攻擊,這些英文媒體的內容描述大多是這樣:「以色列和管理加薩走廊的哈馬斯政權開火『交戰』,爲了防禦國家安全,以色列不得不向加薩走廊進行轟炸」。

以色列展開對加薩號稱「自衛還擊」的大規模空襲轟炸,前以色列總理班傑明.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在十六日公開表示,以色列大型空襲的目的是讓駐點在加薩內的哈馬斯組織「付出慘痛代價」。加薩日夜受到轟炸,截至五月十七日,加薩共計至少二百人身亡,包括六十六名兒童,數千人受輕重傷;而以色列則有十三人身亡,包含二名兒童。

實際上,以色列空襲巴勒斯坦而成爲國際焦點之前,緊張情勢早已升溫。以色列與哈馬斯的紛爭並非單一事件,若從短期背景來看,實質導火線有三。第一,歸咎於以色列強迫在東耶路撒冷(East Jerusalem)謝赫賈拉(Sheikh Jarrah)社區的巴勒斯坦人遷村;第二,在齋戒月期間對阿克薩清真寺(Al-Aqsa Mosque)發動武力攻擊;第三,來自於以色列在巴勒斯坦長達七十三年的殖民軍事統治與種族隔離政策。

謝赫賈拉社區位在東耶路撒冷,東耶路撒冷一直都被視爲未來巴勒斯坦獨立建國後的首都,然而,以色列政府堅稱耶路撒冷爲以色列不可分割之唯一首都,導致耶路撒冷的所有權一直是燙手議題。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國後,超過七十五萬巴勒斯坦人被迫遷徙、流亡成爲難民,其中約三千名巴勒斯坦難民來到謝赫賈拉定居。在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UNRWA)與約旦在一九五六年的協議下,這些難民家庭應於三年後獲得土地擁有權,但一九六七年的六日戰爭後,以色列違反國際法佔領東耶路撒冷,除了謝赫賈拉社區外,許多巴勒斯坦家庭也不斷面臨隨時被趕出家門的命運,二度成爲無家可歸難民。

二○二○年十月,全球仍籠罩在新冠疫情的陰霾時,以色列法院毅然決然裁定,新入住的以色列屯墾居民,將「合法擁有」住在東耶路撒冷謝赫賈拉社區內巴勒斯坦所有的土地、房屋。共計十二個巴勒斯坦家庭突然面臨被以色列警察與軍隊驅逐出家門,強制將家族自一九四八年就居於此的家園、土地「讓」給以色列屯墾居民的境遇。法院甚至命令這些即將無家可歸的巴勒斯坦家庭,需要支付二萬美金的法律訴訟費給即將接手他們家園的屯墾居民。這些家庭與來自各地聲援的巴勒斯坦人和人權運動者表示他們將堅守家園,不願意搬家。二○二一年四月三十日到五月一日間,以色列屯墾居民在軍警的護送下進駐謝赫賈拉社區,以色列軍警全副武裝非法強制驅離當地的巴勒斯坦家庭,多名巴勒斯坦人被打傷、逮捕。當時聯合國向以色列發出警告,根據國際法,以色列在非法侵佔的東耶路撒冷進行強行驅逐行動可能構成「戰爭罪」。一直到今天,還有數個在東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家庭,每天受到屯墾居民與以色列警察的騷擾、警告,隨時可能被趕出家園。

二○二一年五月七日是齋戒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穆斯林視這一天爲最神聖的星期五禮拜,數萬名巴勒斯坦人來到伊斯蘭第三大聖地─位在耶路撒冷的阿克薩清真寺進行朝聖禮拜。正當禮拜平靜進行時,以色列軍隊突然闖入,不分男女老少,向巴勒斯坦穆斯林丟擲聲光手榴彈、催淚瓦斯,掃射橡皮子彈。路透社(Reuters)報導,單這一天就有至少一百八十四名穆斯林禮拜者受傷,其中八十八名傷勢嚴重。第一波武裝攻擊後,以色列軍隊並未罷休,接下來的幾天裡,繼續天天發生相同狀況,更數次無差別攻擊在耶路撒冷舊城內的巴勒斯坦民衆。

此時,位在加薩走廊的哈馬斯發聲,要求以色列必須立刻停止在耶路撒冷聖城的暴力攻擊,否則將發動還擊。但以色列毫無停止攻擊之意,於是,哈馬斯發射火箭炮,以色列則還以連續十幾天的無差別空襲轟炸,國際主流媒體就是在這個時間點開始關注、報導。

即便巴勒斯坦民衆手無寸鐵,沒有武器槍枝,但他們有的是尊嚴與不屈不撓的勇氣。二○二一年四月到六月的抗爭時期,每個巴勒斯坦人幾乎手機、相機不離手,無時無刻將以色列軍隊的暴行在社羣媒體上直播,傳送第一手正確消息與影像。即使社羣網路平臺(如FB、IG)不斷嘗試壓制消息,將這些直播或影片下架,但關掉一個,還有更多拿着手機站在前線的巴勒斯坦青年,年輕一代的聲音已經不再單單仰賴主流媒體,他們知道,自己的國家與自由需要靠自己奮鬥、爭取。

由於這些自網路傳出的第一手資訊,巴勒斯坦西岸、以色列各城市乃至於世界各地,開始出現聲援耶路撒冷與巴勒斯坦的聲音,許多人民自發性發起的大型遊行運動在各大城市萌芽,過去在主流媒體內銷聲匿跡的「巴勒斯坦之聲」開始引起愈來愈多人關注,甚至連國際影星、名流與名模都在個人平臺上聲援巴勒斯坦,各種以 #Hashtag 串聯起來的社羣媒體力量漸漸成形。

愈來愈多人瞭解:巴勒斯坦不是在軍事、行政、經濟對等的狀態與關係下和以色列「打仗」,這不是一場「戰爭」(war)或「衝突」(conflict),而是巴勒斯坦人自一九四八年以來,努力爭取基本人權,以及國家自主、生存和獨立權的反殖民運動。

在國際經濟政治操作、主流媒體影響下,許多人長久以來已經習慣以「衝突」理解以巴關係的觀念─包括在臺灣的閱聽衆,這是需要時間慢慢解構的問題。單以二○二一年的事件爲例,大多數西方主流媒體直到哈馬斯向以色列投射火箭炮前,對以色列在清真寺攻擊平民、違法驅離巴勒斯坦家庭一直保持沉默,而只在哈馬斯攻擊以色列後開始報導,更忽略交代以色列身爲殖民政府的脈絡,便容易誤導本來就對這個地區的歷史背景不太瞭解的閱聽衆。

再加上,哈馬斯長期被以色列與歐美國家以恐怖分子建構起來的印象,也讓巴勒斯坦人民起義運動被蒙上一層陰影。一旦仔細瞭解背後的歷史就會知道,哈馬斯約興起於一九八七年,但巴勒斯坦的人民起義運動自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國後就從沒間斷過,哈馬斯還沒出現前的每一個巴勒斯坦人起義組織無論使用什麼方式抗爭殖民,總會和恐怖分子畫上等號。

寫文章時,我已經預期有讀者會問:「爲什麼沒有以色列的聲音?」套句「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人權運動者的話─在以巴關係中要求「平衡」的聲音,就像在「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時大喊:「大家的命都是命」(All Lives Matter)。衝突與戰爭代表雙方有平等的武力進行殺戮,但擁有全世界數一數二科技軍事武力,以及美國、加拿大各國每年金援數億美金的以色列,與無實權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無武器的巴勒斯坦人,真的不能用同一把尺衡量,以巴雙方不是對等關係,不能放在天秤上要求「公平」報導。

「公平」的準則由誰決定?難道,同時囊括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聲音就可以稱爲平衡嗎?那麼,刻意不寫出來的歷史脈絡、前因後果,是否就因此誤導閱聽衆呢?

再者,恐怖主義由誰定義?如果你知道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納爾遜.曼德拉(Nelson Mandela)曾被列在美國恐怖分子名單,還會覺得這些定義絕對正確、黑白分明嗎?

每一則故事都有一個視角,一如我們所知的歷史,都是由特定史觀所書寫傳續下來的。這不代表該視角正確或錯誤,但表示還有其他視角被刻意忽略,而我們在成長過程中吸收的資訊、知識和所認知的「事實」,是否都是這樣靠着某一視角累積下來呢?

除此之外,我也希望破除一些閱聽衆對巴勒斯坦的「刻板印象」。巴勒斯坦人世代經歷壓迫與暴力,但幾乎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充滿笑容,樂觀積極的態度讓人不得不心生好奇,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在最艱困的生活裡還可以正面而快樂?在那片土地上,我找到了答案。

許多人曾問我爲了什麼目的書寫?我看到的「真相」是什麼?這些問題,希望在閱讀完本書後,能夠帶給大家一些反思的機會,我相信每個人讀完後的想法與對以上提出的問題,都會產生不盡相同的答案。

王冠雲/小檔案

以巴衝突研究學者,跨國跨語言自由記者,作品內容橫跨影像與文字,並見諸各大媒體。目前在加拿大研讀傳播與文化博士學位,研究主軸包含跨國女性主義、殖民主義與巴勒斯坦,在相關期刊與會議發表學術作品。

自大學主修阿拉伯語文學系,雙主修新聞學開始,便一腳入了中東這塊神秘土地。二○一六年完成於英國倫敦政經學院的傳媒碩士學位後,決定直接赴中東火藥庫:以色列與巴勒斯坦,開啓了與巴勒斯坦的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