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天佑修的鐵路上,開來一輛閃光的列車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收穫」。

晚清時期,詹天佑主持修建鐵路,並建成之日請了諸多外賓觀禮。故事的開始,要從鐵路上一樁離奇的失蹤案說起……

蔡建峰 | 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記憶捕手》收錄於“中篇科幻佳作叢書·科幻劇院系列”《未來往事》,《匯流》收錄於同系列《未然的歷史》。

結局

全文約13000字,預計 閱讀時間 26 分鐘

事情發生在1909年(清宣統元年)的夏秋之際,那是我從日本中央大學學成歸國的第一年。五年前,我進京趕考,高中進士,同榜的有沈鈞儒、譚延闓、葉恭綽等人,而我是最年輕的一個,還沒二十歲。我們是清廷的最後一批進士,獲得了“知縣即用”的資格。但由於我志不在官場,同一年便遠赴日本。從海外留學歸來後,我接受朝廷調遣,任郵傳部員外郎、派參議廳行走兼編譯局纂修等職。我着重要講的是前兩個職位,因爲正是在郵傳部,我結識了同僚詹天佑詹大人——清廷已然覆滅,也許我用“先生”二字稱呼更好,但彼時我們都在朝中爲官,故此處還是用“大人”爲妙。

我叫黃爲基,字遠庸,1885年1月15日(清光緒十年十一月三十日)出生於江西德化的一個書香世家,1911年(清宣統三年)武漢首義爆發後,承受李盛鐸的建議,辭去官職,以“遠生”爲筆名,專心從事新聞工作。我之所以說,新聞第一義在大膽,第二義在誠實不欺,又說當記者的,要腦筋能想,腿腳能奔走,耳能聽,手能寫,是因爲在我之前,沒有記者,只有報社裡所謂的訪員,他們收受賄賂,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向來是樂於把案子壓下不報的,可記者是純粹潔白自食其力之一種精神上之工人,我從來就不願與他們爲伍。

言歸正傳。1909年,這個國家正處於內憂外患之中,它先是遭逢戰亂,而後又被列強洗劫一空,最終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我從日本歸來,到郵傳部任職,閒暇時分也會給各大報社投稿,寫一些時評類的文章。時至今日,我都認爲,詹天佑詹大人一定是偶然間在報紙上瞥見了“遠生”這一筆名,又或者是我哪次不慎說漏了嘴,纔會在事發當天找上門來,約我到前門青雲閣的玉壺春品茗。這一天是1909年8月11日,京張鐵路歷時四年建成,由詹大人一手籌劃,計劃於10月2日通車。遠庸的骨子裡有好走動、愛打聽的記者天性,因此當他提到鐵道上的離奇事件,並示意我做一次調查時,我不作猶豫便應下了。然而遠庸彼時還不知道,此次調查將引我走上一條不歸路,路的盡頭我預見了自己的結局。

事情是這樣的:自京張鐵路全線竣工以來,已有三十七名鐵路工人在驗道專車上失蹤,詹大人懷疑這是洋人在暗中搞破壞,便希冀能有個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去查個明白,以免在通車典禮上出了差錯。我早就聽說詹大人原是最早一批赴美留學的幼童,京張鐵路是他畢生的心血,我自然不敢怠慢。其實對於鐵路,我並非一無所知。早在日本學習的時候,我便坐過幾次火車,對腳下這個晃動的蒸汽怪物,沒有害怕,只有好奇。

詹大人說,修這條鐵路,就是爲這個國家爭一口氣。於是翌日清晨我就動身了,第一站是豐臺柳村,這裡是京張鐵路的起始站,有個叫王二的工人家就在附近。這天正好下雨。我登門拜訪,看見一座用泥巴和茅草糊成的屋子,一處沒有圍牆的幾乎不能稱爲院子的院子,院中有一棵樹,樹下拴着一頭淋雨的老黃牛,邊上還有個蓄滿了雨水的石碾子,想來是秋天磨穀物用的。我到的時候,一個戴着葦簾頭兒、皮膚黝黑的婦女正站在樹下,竭力要把那頭黃牛牽到屋中避雨,也許是怕雷電把它劈死了罷。從樹下到屋裡有幾步路,得先淋上一陣雨。但黃牛不肯,犯了犟脾氣,執意要躲在樹下。於是女人吆喝起來,衝我喊道:

“嘿,那邊那個站着的,別光看啊,搭把手。”

我猜這女人就是王二的內人張氏,便幫她把牛趕到屋中。雨下得這般大,方纔在雨中我們都看不清彼此,但到了屋內,她定睛一看,瞧見我身上的官服,便嚇得納頭便拜。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牛,牛在邊上甩着尾巴,無辜地看我,女人在地上俯首,視線僅能觸及我的靴尖。我讓她起身,她不肯。我說無妨,她還是不肯。她跪在那裡,就像黃牛一樣犯了犟脾氣。我知道說到底她不是不肯,而是不敢。無奈之下我只好請她講理,並且說明了來意。但女人站起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回答我的話,而是動手要去趕那頭黃牛,因爲從剛剛進屋開始它就當着我的面一刻不停地拉糞。

“讓欽差大人見笑了。”她說。

我說我不是欽差大人,只是來看看情況的,也沒必要剛把牛趕進屋,又把它趕出去淋雨。女人喏了一聲,低頭站着。看得出來她很害怕,不知是怕她得罪了我,從而降罪於牛,還是怕牛冒犯了我,遷怒於她。兩者沒什麼區別。我知道牛是她的命根子。我許諾既不會怪罪她也不會怪罪牛,女人這才平靜下來。一時間我們都不說話。屋裡漏着雨,地上擺着個接雨的木盆,雨水的嘀嗒聲間或響起,猶如鐘錶。女人羞慚地立着,黃牛在舔木盆裡的雨水,我打量着這簡陋的小屋裡的擺設,發現它根本沒有什麼擺設。

張氏後知後覺地想起了我的問題,她對失蹤的工人一事絲毫不驚訝。她告訴我,她與王二不相見已四年餘了,自從鐵路開始施工後,他便沒了音訊;這四年來她都是一個人過的,村裡人也早當她是個寡婦了。女人沒有哭,儘管來之前我已做好了面對她失聲痛哭的準備。我的手頭有一沓相片,名爲《京張路工攝影》,是朝廷出資委託譚錦棠拍攝製作的,計劃於通車後出版。相集全套分爲上下兩卷,總計一百八十張照片,詳細記錄了從1905年到1909年京張鐵路的施工場景;其中有一張照片,是他們在鐵路修成時的合影,最前排是工程技術人員,右起第三人正是詹大人,而在後面的驗道專車上,擠着的都是鐵路工人。我請張氏好好看看照片,看上面有沒有王二,她搖了搖頭,說是人太多了,看不清。於是我又找到另外一張合影,這次工程技術人員站在左側,鐵路工人則在右側的驗道專車上,女人一下子就看到了他。

“他從來就是個不起眼的,”張氏反覆唸叨道,“把他丟到人堆裡,得看花了眼才能看到他。”

我看着王二,照片中的他是一個表情嚴肅甚至是有些木訥的男人,長着一對稀疏的八字眉,除此之外看不出更多的東西。我一無所獲。告別的時候,女人送我到村口,有些忸怩。我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把那張照片單獨抽出來給他,告訴她一有王二的消息,會派人通知她的。雨還在下着。地有些泥濘,不好走。我讓她別送了。張氏停住腳步。我提着袍子的下襬繼續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回頭看她,發現她還在村口站着,也許是在盼望着,我想到四年前她或許就是這樣送別自己的丈夫的,但在雨中,我看不見她的臉,看不清她的身後是否還有那頭牛,我能看見的僅是一個悽惶的身影,一個戴着葦簾頭兒的輪廓。然後我上了路。

接下去幾天,我坐一列驗道專車,經沙河、南口,過居庸關一路北上。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我聽聞于右任被驅出上海租界了,而由他一手創辦的《民呼日報》(該報以“實行大聲疾呼,爲民請命”爲宗旨,大膽揭露貪官污吏罪行),僅開辦三個月便於8月14日被迫停刊。那時我人已過了居庸關,接到友人的電報,不禁悲憤,卻無能爲力。朝廷腐敗,我實不願與豺狼爲伍,倒不如投身於新聞界。第二天,我到八達嶺去。來之前,我搜羅資料,並且向詹大人瞭解內情。他告訴我,京張鐵路全程分爲三段,第一段從豐臺至南口,第二段則從南口至青龍橋關溝段,餘下爲第三段;其中,當數第二段施工難度最大,由於關溝段穿越軍都山,最大坡度爲千分之三十三,曲線半徑182.5公尺,且要打通四座隧道,故工程十分艱鉅;據悉當年施工時,此處還發生過一起工程車脫軌事故。

當天晚上,我到附近的石佛寺住下,改明兒一早到青龍橋站看看。方丈親自招待了我。寺院非常小,只有兩進院落,香火不旺。提起失蹤的鐵道工人一事,石佛寺的方丈誇誇其談,不厭其煩地描述那些想象中的細節,青龍橋站的老站長卻支支吾吾,避重就輕。我瞭解到王二,還有那些離奇失蹤的鐵道工人,都是前幾日坐在驗道專車上進隧道後就消失不見的。之前我從未提到過,其實我有一個本領,即能從文字中看到畫面,我聽說一些人也有這樣的本領,他們能從顏色中聽到音樂,或從音樂中嗅到氣味,與我大抵是相同的,一些文學家們可能會認爲這是幸事,但對記者來說卻是困擾,因爲我認爲它妨害了新聞之客觀公正。眼下正是這樣的情況:當我從人們口中打聽到工人們消失的過程,我看見了長長的鐵軌,石刻的蘇州碼子,一輛驗道專車載着工人們駛進黑魆魆的八達嶺隧道,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寂靜的隧道是令人厭憎的虛無的一個象徵,從隧道另一頭,滑出來一輛驗道專車,車上空無一人。

石佛寺的方丈說,阿彌陀佛,許是工人們開鑿隧道,驚動了山中的精怪,纔會消失不見。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也聽過類似的說法,日本人說起那些無端失蹤的孩子,認爲他們是被神祇、天狗、狐仙、山姥、鬼魅給帶走了,人們管這一過程叫做“かみかくし”,翻譯過來,即“神隱”。對於這一說法,我自然是不信的,心裡頭暗笑他的迂,但記者的天性還是要我如實記錄下方丈的觀點,不多作修飾,亦不做刪減。私以爲,青龍站的老站長或許知道內情,從他溫吞的談吐中可以窺見一二。於是,另一個下雨的無所事事的晚上,我託人捎來一壺好酒,再換上一身乾淨的黑布馬褂,登門拜訪,這才讓他接納了我。

我們到主站房去,他領我參觀了一圈;中途我們路過一個房間,門沒關,看見一婦人側臥在榻上,一邊喫煙一邊發笑。站長咳嗽了一聲,說那是他的內人。那婦人聽見,坐起身來,連忙把菸袋桿兒往牆上一拍,滅去煙火,把菸袋掖在被龕底下。站長拉上門。我只當沒看見。我們又到月臺去。

站長說:“青龍橋站不大,好在附近風景極美,若是到了秋天,漫山遍野金燦燦的,倒也別有一番風味。但是,人要在這裡待久了,見慣了一樣的風景,看慣了一樣的人,再怎麼美都是無趣的。”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青龍橋站是去年九月建成的,機車第一次駛過八達嶺隧道,這個小站也正式發揮作用。簡而言之,他已在此地駐守近一年之久了。起先,這裡的一切或許還能令他感到新奇,後來卻讓他厭倦。爲此,他想出了不少苦中作樂的法子。此後數月,不分寒暑,不論早晚,每逢機車駛過,他無須去看,光憑耳朵去聽,便能知道來者是馬萊複式機車,還是其他國外的大馬力型號。老站長說他喜歡站在月臺上看機車駛過,那會給他一種異樣的感覺,彷彿思緒也沿鐵軌駛向遠方。說這話時,他正站在月臺邊沿,腳下是嶄新的鐵軌、厚實的枕木和齊整的道砟。雨一直下着。我看着雨從天而降,滲入枕木下碎石子的縫隙裡,滲到看不見的泥土中,心裡頭想不明白爲什麼枕木下要鋪這麼多小石子。

我們到主站房裡去,穿過候車室,在一處看來是休息間的所在,找了個位子坐下。茶房過來給我們倒水。待他走遠之後,老人才繼續說道:

“數日前,我在榻上輾轉,睡不着覺,聽見外面有人在說話。當時大概是凌晨四五點鐘的光景,我已然睡意全無,便索性起來喫煙。起先,我以爲這聲音屬於遲遲不來的夢境,後來聲音再度傳來時,我聽出其中一人的聲音很像我認識的一個工人。那會兒天還沒亮。雖然是夏天,但太陽沒出來前,天氣還是有些冷。我披上一件外衣,哆嗦着來到候車室,發現外面空無一人。於是我又循着聲音來到月臺,在那裡果然看到一個認識的工人,邊上還站着幾個陌生人。他們排着隊,偶爾談話。我上前去看那個工人,問他這些人是誰。但他像失了魂兒一樣,只一個勁兒望着鐵路的盡頭。還是其中一個衣着古怪的人回答了我的問題,他說他們在這裡等車。我正想告訴他們,這條線還沒正式通車,便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顫動。這時候,我看見了火車。火車來了。但我聽不見汽笛聲。火車貼地飛行。我看到的是一列通體雪白、閃着銀光的火車,在黑暗中車窗亮着,裡面的乘客正在昏睡,有幾個是我認識的。有一個陌生人邀請我上車。我遲疑了一會兒,想上去但又不敢,終於還是拒絕了。火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便開走了。當空氣和石子不再震動,大地上就沒了它來過的痕跡。一時間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天亮後我把這件事講給內人,她笑我是喫煙喫昏了頭,從此我就不願講這件事了。”

老站長所言,我用筆一一記下,而後又拿出照片,令他辨認人物。酒燒得我頭腦發熱。不知是不是喝太多的緣故,我遲鈍地察覺照片上的王二不見了。一個人的存在,截取一面,所佔據的不過是一方空間、一個時間點。照片捕捉的正是這方空間、這個時間點。然而,在照片所截取的這個時間點裡,王二這一存在所佔據的那個空間,卻被另一個相似又陌生的工人取代了。我沒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站長,而是由他從照片上指認出三四個失蹤的工人。許是酒喝多了罷,他竟當着我的面感嘆起若不是事關重大,朝廷哪會管幾個工人的死活。我無言以對,只得警告他這樣的話不能亂說,以免落人口實,而他也像是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似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把頭磕得如搗蒜。我讓他起來,叫他寬心,看着這麼一個老人跪在我面前,心裡頭也怪不是滋味的,何況他口中所言也是我心中所想。“你再看到那列火車,”我說,“或者再遇到其他失蹤的工人,務必第一時間通知我。”他應下了。我們又喝了點酒。天色已經不早了,我沒有拒絕他的邀請,在青龍橋站暫住一晚後,待明早再離開。

一整個八月,事情沒有任何進展。通車典禮緊鑼密鼓地籌備着,郵傳部上上下下四處奔走,無暇他顧。九月,清廷發佈上諭,宣佈預備立憲。詹大人拍來電報,說是失蹤的工人找到了,受了驚,但無大礙,目前正安置在石佛寺,接受差吏問詢。我立馬動身前往石佛寺,恰逢方丈正在爲他們唸經,便找了個石墩子坐下。我盯着他們看了一會兒,摸出照片,一一對應人物。這時一個天真的小沙彌抓着掃帚走了過來,我便騰了個地兒,坐到寺院的另一角。

“施主。”我聽見有人喊我,擡起頭,發現小沙彌也跟了過來,正好奇地看着我手頭的照片。我乾脆把照片借給他看,讓他幫我清點人數。與此同時,方丈終於唸完了經,我有時間和那些工人們交談。送他們上來的小吏告訴我,這些工人都是在附近的一處涵洞裡發現的,但顯然什麼都不記得了。這時在一旁等候許久的小沙彌終於有機會插話。

“施主,”他說,“我數完了,一共四十五人。”

我看向小吏。他給了我一個花名冊。我看見上面記着四十五個名字,其中就包括王二。

“失蹤的有三十七人,”我問這人,“回來的怎就有四十五個?”

那小吏不卑不亢地說:

“回稟大人,一直都是四十五個。”

“人都對得上?”

“對得上。”他說。

我讓他把王二給我喊來,來的卻是一個眉毛濃密的男人。

“你是王二?”

那人喏了一聲。

“你還記得你是哪裡人?”

“豐臺柳村人。”

我讓小沙彌把照片拿過來,發現他果然是那個佔了王二位置的人。

“你回家去罷,”我對他說,“你的內人很擔心你。”

那人又喏了一聲,但一動不動。

“你在等什麼?”

“大人,”他低着頭說,“有人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東西,我接過來一看,卻是一張車票,上面寫明瞭搭車的時間和地點,乘客正是我自己。

“誰給你的?”我問。

他說,是一列火車上的乘客。

“那列火車是否通體雪白,閃着銀光?”

他點頭稱是。

“你是怎麼上車的?”

“有人給了我這麼一張車票,便上了車。”

我雙手捏着這張車票,反覆地觀看,始終看不出什麼名堂。

“你走罷。”我說,“回家去罷。”

那人走了。我看着他的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的,像盪鞦韆。

第二天,詹大人約我在老地方見面,時值朝廷和日本簽訂《圖們江中韓界務條款》,舉國上下都死氣沉沉的,茶樓裡的客人也沒了聽書聽戲的心思。詹大人向來是對玉壺春的點心讚不絕口的,今天一樣沒了興致。我們喝了會兒茶,幾乎是不情願地聊了點國家大事。提及預備立憲一事,他換了個話題,說朝廷上有人提及剪辮之事了,卻被擱置一旁。這時我才得知,原來詹大人早年到美國留學的時候,就剪過辮子,也正是因爲這事兒,第一批留美幼童才被緊急召回。如今剪辮子已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昔年出洋考察政治五大臣四十餘名隨員中,剪辮者居其半,其中便包括翰林、道府、教員、武員等有職銜者。我從來就是個叛逆的,別人都想當官,我卻想當記者。我跟詹大人說起一件趣事,當年江南之新學國民及留學生多剪去辮髮,待到鄉試之時,紛紛戴假髮辮入場,已不是什麼怪事。

詹大人笑了起來,那種如喪考妣的氣氛一下子淡了不少。我們又寒暄了一會兒,直到茶樓的夥計過來添茶水,這才說起車票一事。我把車票給他看,上面約定的時間就在9月5日的凌晨兩點鐘,地點同樣是在青龍橋站。詹大人說,這樣的車票是少見的,即使是在美國,也沒見過類似的樣式。一列火車不可能憑空出現在鐵路上,他接着說,自京張鐵路建成以來,如果真有火車從上面經過,朝廷不可能不知道。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告訴他,或許每天凌晨四五點鐘的光景,火車都會從青龍橋站經過,但由於它是沒有聲音的,又因爲人們都在酣睡,所以無人知曉它的秘密。

詹大人同意我的看法。我們坐在青雲閣的玉壺春裡,喝着茶,吃着糕點,想像着那列閃光的火車的細節,有關洋人從中作梗的猜測不攻自破。這時樓下傳來吵鬧聲。稍許,茶樓的夥計走了進來,說是樓下有個婦人要見我。我和詹大人對視了一眼,徵得後者同意後,便讓夥計把人領上來。我定睛一看,只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王二的妻子張氏,她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臉上也略作打扮,我注意到她的手裡緊緊攥着一張照片,打從一開始她進門來,頭也不敢擡。

“人是遠庸叫來的。”我解釋道,然後看向張氏,告訴她我們沒有惡意。

“你還記得自己的丈夫王二嗎?”我問道。

“記得。”她輕聲應道。

“王二回家了嗎?”

“稟大人,王二已經回家了。”

“他的行爲舉止和往日有什麼不同嗎?”

張氏擡頭看了我一眼。

“沒什麼不正常的,大人。”她說,“但他不喫煙,也不愛喝酒了。”

我思忖片刻,又問道:

“讓你帶的照片也帶來了?”

她拿出那張被她緊緊攥在手心的照片,由於天氣太熱,或是恐懼,照片已經被汗水濡溼。我從她的手裡接過照片,察覺上面的王二也是一個濃眉的男子。一時間,我不知是自己記憶錯亂了,還是真的王二已經被人徹底地遺忘了。

“你下去罷。”我對她說,“既然王二已經回去了,這張照片我就收回來了。”

張氏喏了一聲,退下了。

我跟詹大人解釋了事情的經過,暗想自己要是坐上那趟火車,恐怕也難逃被替換的命運。於是我便說,請大人務必記住黃遠庸,光是照相是不夠的,還得把這照片藏到沒人找得到的地方,以免被人動手腳;若是遠庸沒回來,或回來的那人不是我,就請大人替我多照拂家裡。詹大人同意了,儘管他也暗示我此行是不必要的,如果我願意,完全可以另外派一個人去。我無法向詹大人解釋我心中的執念,那執念正是一個較真的人對真相的執着。自我應承下這份差事,時間已過去半旬有餘,如今我離幕後真相只差最後一步,又怎能不大膽地邁出去?

是夜,我戴着一頂涼帽,到青龍橋站的月臺上候車,站長時不時出來看望我,想陪我聊會兒天,卻每每被我趕回。十二點鐘一過,從山谷裡吹出來的風,已經帶上幾分涼意。我想到馬上就是中秋,本該是個闔家團圓的日子,我卻可能永遠回不來了。凌晨兩點鐘,如站長描述的那樣,我感到空氣在顫動,腳下的大地似乎也爲之戰慄,從極遠處的黑暗中,吞吐出一點兒微弱的銀芒,起初這閃光幾乎是不可見的,後來卻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接近,逐漸拉長、變粗,愈來愈具體,到我眼前已是一列通體雪白的火車的模樣。火車停下了,沒有聲音,很是平穩,似乎引起震動的是這方天地本身。火車上沒有下來人,但有一陣悅耳的音樂聲傳來。我回頭看去,主站房的燈已經關了,只有候車室的還亮着,也許是站長爲我留的。我在心中向他作別,也向生我養我的這個國家和這片土地作別,我十五歲的時候,父母便早早過世,我靠着變賣田產,在親戚家寄人籬下,一步步走到今天,想來已經沒什麼好遺憾的了。我又看向那列火車,車廂的門開着,我知道那門是爲我預留的,便踏了進去。

車廂內坐滿了昏睡的乘客,到處都與我在日本見過的火車不同。我從這個夢一般的新式世界穿過,找到屬於我的位置坐下。火車開動了,進入八達嶺那一千一百四十五公尺餘的隧道。窗外一片黑暗,車廂內卻亮堂堂的。我驚訝地發現,這列火車的窗戶乾淨得恍如一面鏡子,生動形象地映射出我的臉:一個戴眼鏡的穿黑布馬褂的文弱書生形象,他的眉毛有點短,眼睛隔得挺開,他的嘴脣稍厚,並且往外突起,稍有些齙。我認識到這人就是黃遠庸,清廷最後一屆進士當中年紀最小的那一個。我看見他在微笑,可我並沒有微笑,我看見他在擠眉弄眼,但我也沒有擠眉弄眼。我看見鏡子裡的那個世界,那些昏睡的乘客紛紛睜開了眼睛,而在我的現實裡,人們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仍舊昏迷不醒。我懷疑,毋寧說,是遲鈍的察覺,原來有兩列火車,兩列火車在鐵路上並排行駛,其中一列上坐着我,另一列上也坐着我,不過是那個要取代我的“我”。

於是我霍地起身,巴掌往車窗上拍去。我大喊着,質問着,試圖叫醒身邊那些昏睡不醒的人。但人們並不理我。他們做着各自的美夢,嘴角掛着涎水,一心還以爲這是我們所生活的那個世界。我徒然起身,又徒然地坐下,我徒勞地望着另一個我,他向我揮了揮手,那列火車正在減速,與此同時,不知是錯覺還是幻想,也許是白日夢罷,我感到腳下的火車正在加速,給人一種光陰易逝的感傷。我們就這樣岔開了,一個向前,一個被拋在後頭,我看見火車的窗戶覆上一層閃亮的五彩斑斕的油膜,然後是一些噩夢般的景象:我看見衰老、死亡、戰爭、恐懼、飢餓,看見村莊被燒燬,看見田地被踐踏,看見人們易子而食,一處處廢墟冒着煙,恐慌如同霍亂在大地上散播,我聞見了城頭絞刑架上腐爛的屍體的臭味,聞見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從死人的血肉滋養中長出來的野花的清香,我聽見哭泣,聽到笑聲罵聲命令聲喊殺聲,聽到那麼多的語言,那麼多的混亂,嚐到舌根上苦澀的味道,火與劍,硝石與硫磺,子彈與步槍,整齊劃一的上膛動作,行刑隊的口號,踉蹌倒下的平民,被扒光衣服的姑娘,被活活燒死的老人,很多人爲非作歹,很多強姦、謀殺、屠城,很多暴行,很多野蠻的行徑,很多邀功,很多誇耀,很多舉頭三尺毫不謙卑地護佑他們傾瀉火力的異國神明,很多屍體,很多求饒的無辜百姓,橫屍遍野,野狗以人爲食,血流漂杵,房屋被戰火啃噬,我覺得我回不去了,在這個壞了的世界,每個人都變得對他人漠不關心,每個人都只在乎自己,只在乎怎麼從亂世中活下來,每個人都想着獨善其身,每個人都渴望昏睡,到頭來每個人都對他人的痛苦滿不在乎,每個人都已成“非人”。

忽然我回過神來,心知自己還在那節車廂。這時車廂的門開了,我察覺到兩個高大的男人來到我身邊,伸手向我抓來。我不作掙扎就落入他們的手心,猶如一隻待宰的羔羊。他們領着我,我也就順從地跟着他們走了幾步。可我是在暗暗積蓄力量。待走到兩節車廂中間的時候,我猛地從他們手裡掙脫開來,轉身便朝另一個方向跑,並反鎖上車廂的門。我跑過一節又一節車廂,鎖上一個又一個門,最後逃到睏意襲來,這纔打了個呵欠,加入昏睡者的行列。我的夢,不值一提,裡面只有可怕的永無止境的列車的運動,在這永恆的運動中,做夢的人忘卻了時間。是正午十二點鐘耀眼的太陽把我曬醒的。我睜開眼睛,發現火車停在了廣袤的金黃色的原野中央,視線的盡頭並沒有山,這裡唯一的建築就是火車所停靠的這座廢棄的車站。我下了車,站在月臺上,看到丁香花叢中一尊黯綠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銅像,又看到站房上那大大的“青龍橋車站”五字,心裡想到的是南朝梁任昉的《述異記》和日本浦島太郎的傳說。不可否認,進山砍柴的王質和游龍宮的浦島太郎,是兩個相似的奇妙的故事,但未必就比我所經歷的這個中午更爲奇妙。這種古怪到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荒誕的體驗,給現實蒙上了一層不真實的質感,把我的心思一下子從那個噩夢上引開了去,投入到對陌生世界全心全意地探索中。

毫無疑問,車站已經荒廢,光陰穿透了它,從內部改變了它的形狀。我在那個佈局相似的站房裡搜尋着當年的痕跡,找到的卻只不過是一本書,幾本冊子,一把生鏽的鑰匙,一塊手錶,一臺壞了的看不出是做什麼用途的機器。沒有人出來迎接我。我把書翻開來看,發現它似乎是學生用的教科書,只是年代距今同樣久遠,記有出版時間的那一頁被撕去了。我又打開冊子,這是一本青龍橋站的人員登記手冊,可是登記的時間一樣被人抹去。我拿着那把鑰匙,不知道它是幹嘛用的,索性把它放回原位。手錶早就不走了,一切都是遭人遺棄的模樣。我不看那臺機器便出了門,外面的火車已經不見蹤影。我走到站房的另一面去。日頭正曬。無垠的原野上,連一頭牛、一隻飛鳥都沒有。這時我感到了一種寂寥,這種寂寥是空虛的內心的體現,也許還是這個陌生的世界留給我的印象。我後悔地想到,由於我那旺盛的探究欲,自己已經被火車丟下,並將永遠地留在這裡了。

我只好步行,沿着鐵軌,穿過金黃的原野,希冀着能拜訪一個小鎮,或是一個村落,哪怕是鐵路沿線一戶隱居的人家也好。太陽無可避免地往西邊墜去,它的衰微爲東方的天空讓出一片暗藍。天氣不熱,卻也不冷,我猜這是一個秋天,可在漫無邊際的原野上頂着日光長途跋涉,還是使我額頭微微冒汗。天還亮着的時候,我走得不快,不是怕累,而是爲了保存體力。天暗下去的時候,我被迫加快了步伐,是因爲擔心野獸。天上下起了雨。奇怪的是,我覺得雨是燙的,澆得我臉頰生疼。幸好我戴了帽子,倒也不是完全無法忍受。失去了太陽,黑暗中的人無法分辨時間,我只能猜測自己走了很遠。就在這時,我看見黑夜的肚皮從中間向兩邊剖開了去,兩三百公尺外的地方孕育着光。

我走近了看,發現那不過是岔道口一盞風雨飄搖的路燈的微光;依舊看不到活物,依舊找不着方向,但文明的痕跡還是令我稍感慰藉。我相信,電燈的出現預示着路徑、方向、好運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我挑了路面相對平坦的那條小道,相信那是人的雙腳走多了的象徵。不多時,我就看見一座建築,它的外觀是一個完美的球體,其上及其下都用銀色的金屬打造,中間的部分是一圈透明的玻璃牆,可以看見幾個人正坐在椅子上談話。一個穿銀色連體衣的男人出來給我開門,他長得那麼瘦,那麼高,使人第一眼就很難親近起來。我覺得他正在等待什麼,或者說,已經事先預料到我的來訪。玻璃牆上開出一道口子,從口子下方延展出一道階梯。我隨着他來到室內,房間裡僅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桌子是用同樣質地的金屬打造的,椅子則隨着人的坐姿不斷變化着形狀。在場的都是一些穿黑色連體衣的男人,穿銀衣的男人說他們都是警察,而他本人卻是這個地方的主人。我注意到天花板上沒有燈,卻會發光;我也注意到桌子上有一盤陌生的水果,邊上放着一個匣子,銀衣人說它是用來計算和記錄變化的。

“從您的談吐和衣着來看,”他說,“我斷定您所從屬的年代已離我們非常久遠。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的名字正是黃遠庸。”

我點了點頭,他又繼續說道:

“要是真按輩分來講,我們中間或許隔着數十代人。不過,爲了交流方便,也爲了省去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縟節,我們還是平輩論稱吧。如您所見,在場的都是警察,而他們都是我的屬下。您來的時候,我正在訓話,因爲他們在列車上把您弄丟了。聽到這裡,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您的車票是我們送出的,那些鐵路工人也是我們送回去的,但把他們帶來這裡的卻是另一撥人,他們和我們屬於不同陣營。從您的時代消失了三十七個人,回去了四十五個,其中就有我的手下,爲的正是追蹤另一方。”

“但是回去的鐵路工人並非原來那個人。”我說。

“克隆,”他解釋道,“最初由德國生物學家漢斯·施佩曼在1938年提出,這是一種無性繁殖技術,若是用大量專業術語解釋,您恐怕很難明白。您不如就理解爲《西遊記》裡孫悟空的毫毛好了,我們得到一個人的‘毫毛’,有了他的基因,就能複製出相似的個體,這正是克隆的秘密所在。消失的鐵路工人並不是被我們帶來這裡的,自然也就不在我的手上。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可以在別的地方引起一場颶風。在原先的時間線,或者說歷史上,並不存在工人失蹤一事,爲了消除未來人干預造成的影響,我們不得不回到更早之前,竊取他們的‘毫毛’,複製出克隆體並送回過去,以彌補他們的空缺。”

我問他的名字,但銀衣人說他沒有名字,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沒有名字,因爲姓氏已經沒有意義了,名字在無限的時間中只不過是個代號,所有人都生活在永恆之中,所有人都是永生不死的,人類早在數個世紀前就斷絕了生育,如今人們只對歷史感興趣,因爲當下的現實是一成不變的,沒有殺戮,沒有仇恨,只有庸俗的淪於日常的愛,日日夜夜反覆面對同一張臉,情感有時稀薄到連空氣都不如。我又問起那些把工人帶到這裡的人是誰,銀衣人說他們是好笑的歷史修正主義的擁護者,事情的起因源於一次論戰,全世界的專家、學者、知識分子都參與其中,大體分爲三派:一派是異化的歷史修正主義,相信只要篡改人類的戰爭史,消除古往今來所有的戰爭,明天就會更加美好;一派是異化的歷史虛無主義,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這般完美的地步,他們主張歷史是沒有價值的,而歷史作爲一種無主體的偶然結果,不值得研究,也不值得探討,只該被遺忘;最後一派,就是以銀衣人爲代表的歷史唯物主義者了,他們認爲一切重要歷史事件的終極原因和動力是社會的經濟發展,歷史事件不能用神的意志、領袖人物的個人魅力或某種隱秘的精神去解釋,歷史不能被改變,也不能被否定,歷史決不存在於印刷了出版了的東西的紙頁上,歷史也決不存在於謬誤之中,歷史是所有人的共同回憶,因此他們主張尊重歷史,這個地方存在的唯一價值正是爲了銘記。

銀衣人向我展示了匣子,它展開來就是一座小小的方尖碑,碑身上刻着一個複雜的方程式,也就是不斷變化的歷史。每一個閃爍的光點,他說,都意味着一種全新的變化,而他們的工作不過是加減乘除微分和積分,使等式的左邊(過去)和等式的右邊(未來)相符。我走上前去,湊近了看,從這美妙的數學等式內部,我看到了一個被密密麻麻的數學符號纏繞的小球,發出銀白色的熾烈如天體的光。起先,我以爲這小球是某種實體,但後來我看它中間是透明的,裡面有人,便意識到小球是無窮的,我看到的是永恆的時間和變化的歷史上的現實。那人就是我。我看到了我的臉,看到你站在小球前,感到美妙又眩暈。沒有人能否定,從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句子和發聲已是過去。時間已經過去了一秒,或是數秒,那個在小球裡觀看小球的人直起了身,往黑黢黢的窗外看了一眼,正如一秒或是數秒前,出於某種愚蠢的悸動,我本能地往窗外尋找一雙觀看我的眼睛,那雙眼睛並不存在,但屬於我。

“您想看看自己的未來嗎?”銀衣人問。

要說不想,那是騙人,於是我問起自己的結局。

“您會死,”銀衣人說,“並且死得非常冤。”

這下我來了興趣,對自己死亡的真相的興趣。

他接着說道:

“您的未來,不過是我們的歷史。我們把您叫到這裡來,是因爲沒有您的配合,我們很難阻止過去的人繼續調查這事。我希望您能幫助我們。不過,您也要想好了,如果未來已成定局,生活不過是從起點到終點的一條線段,餘下的不過是等死。我認爲,一個人是很難在看清自己的未來後,還有勇氣忍受既定的無法被改變的結局的。”

“遠庸願聞其詳。”我說。

於是我看見了,1909年10月2日(清宣統元年八月十九日)通車典禮如期舉行,除了詹大人之外,到場的有京張鐵路會辦關冕鈞,郵傳部尚書徐世昌,郵傳部侍郎汪大燮、沈雲沛,還有一衆中外賓客。然後是我自己。小球中的黃遠庸,在武昌首義後,聽從李盛鐸的建議,辭去官職,專門從事新聞工作。他將於1912年創辦和主編《少年中國週刊》,這是他記者生涯的開始,除此之外,他還擔任過《申報》《時報》《東方日報》等報紙的特約記者和撰述,卻在1915年12月27日不幸遇刺,即六年後,也就是說,我已經沒幾年好活了。我強忍着對死亡的恐懼繼續看下去,看到的卻是屍山血海,罄竹難書,一個被槍決的男人,一個被凌辱的女人,一座被燒燬的城市,一段屈辱的歷史。

我感到無限的恐懼,無限的淒涼,無限的憤怒。

“未來會更好嗎?”我問那個銀衣人。

“現在已經好上很多了。”他說。

我得到了安慰,又接着問:

“歷史真的是不可被改變的嗎?如果歷史可以被改變,無辜的百姓就不必死了。”

“歷史不可被改變,”銀衣人說,“無論是要它變得更好或更壞,無論它是不是符合某一方的利益。但您可以選擇不回去,只要讓您的克隆體回去,您就不必白白受死。”

遠庸飽讀詩書,雖非聖賢,亦無詩仙太白之風采,但好歹是大清最後一批舉人,並且是最年輕的那一個,士大夫的風骨我是有的,區區赴死的勇氣我也是有的。我選擇告別銀衣人,毅然坐上火車,回到家去。因爲我認爲,歷史都是由遲早要消失的人做成的,歷史是無名者的歷史,沒有人不是歷史的一部分。記者追求真相,但並不總是能說出真相。我有說出真相的權利,亦有保守秘密的義務。人本難逃一死,既然死亡已成定局,遠庸寧願赴死,揹負着這個巨大的秘密,與我熱愛的世界一同滅亡。現在我坐在書桌前,提筆寫下這段文字,不過是爲了獲得稍許的慰藉,很快我就會燒掉它。

記者記的就是實事,很多時候也就是歷史。歷史的主體是人,歷史不過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很高興我最終還是走上了自己想走的道路。既然我已決心回到自己的世界,另尋時機,投入到我夢寐以求的行業,那麼根據小球向我展示的未來,在此把我的結局敞開來講,也不算一件壞事——

1915年12月25日下午六時許,在美國舊金山唐人街的廣州樓內,正在飲茶吃飯的遠庸,被人從背後近距離連開二槍命中後背而殞命。死訊傳至國內,遠庸的生前友好紛紛責備,是袁世凱利用不成,殺人泄憤。後來人們才知道殺我的是當地的“愛國人士”,他們以爲我是袁世凱的走狗,又說我是梁啓超的門生,卻是害我遭了革命的誤殺。幸得顧維鈞先生把我的遺體運回上海,並開了追悼會,也算落葉歸根了。

(完)

編者按

常人難免幻想,事情仍有重來的可能,如果這件事當時沒發生,或者說,以另一種形式發生,結局是否不同。如果能預知未來或回到過去,改變是否一種新的選擇?小說發生的時代是晚清時期,當時的工業革命使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鐵路作爲其成果之一,對任何一個國家都至關重要。那時許多事仍未發生,因而若是能被預見,似乎還有改寫的希望。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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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 題圖《銀河鐵道999》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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