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的義務:一位少數民族眼中的「緬甸起義」

本篇文章專訪若開邦族人Myat Tun Thein,講述其自身經歷,以及對若開邦乃至緬甸的願景和想像。Myat Tun Thein是若開軍(圖)的支持者,希望軍隊爲若開邦爭取更多自治權。若開軍(AA)過去與軍方有過各種妥協與衝突——例如,爲拉攏若開軍,軍方曾在3月將其移除在恐怖組織認定外,但雙方傳出在11月仍爆發衝突。 圖/若開軍

文/Sithu(緬甸記者)

「我曾因爲持有若開族人的國民身分證,而被懷疑是恐怖份子。」

24歲的Myat Tun Thein談到在大約2017年時,若開邦叛軍——若開軍(Arakan Army,AA)——與軍方內戰漸趨猛烈的日子。雖然他出生於仰光,但是歧視讓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是若開人。在Myat Tun Thein還小的時候,他的父親經常爲他講述與民族有關的有趣歷史,但父親在Myat Tun Thein的少年時期就逝世了。

若開邦位於緬甸西部,與孟加拉的吉大港(Chittagong)接壤。事實上,若開邦聚集了各種民族,包括若開人、羅興亞人(Rohingya)、卡曼人(Kaman)、欽族人(Chin)、繆族人(Mro)、卡米人(Khami)、代族人(That)、馬拉馬基人(Maramagyi)和其他民族。2012 年,若開人與羅興亞穆斯林之間發生衝突,他們對羅興亞人是否具有緬甸公民身分仍存有爭議。若開軍從2014年開始駐紮在若開邦,之後於2015年與緬軍發生衝突,開啓緬甸內戰的新篇章。因爲這些原因,若開邦被視爲緬甸最敏感的地區之一。

隨着時間過去,Myat Tun Thein升上大學,進入仰光大學主修法律系,同時加入仰光神學院(非政府大學)的博雅教育計劃,主修社會學。他提到:「我在2016年獲選爲仰光大學的學生會主席,開始爭取學生的權益。在大學生涯中,我曾經在這兩所學校中致力於舉辦保護羅興亞人權利的示威活動,以反擊緬甸軍方和若開極端國家主義者的言論。」

Myat Tun Thein在博雅教育計劃的最後兩年選修了新聞學。2019年5月,他前往位於若開邦與孟加拉邊境的通訊社實習一個月,記錄緬甸軍方的戰爭暴行。他描述:

緬甸西部的若開邦過去衝突不斷,事件在2017年來到高潮,當時大量當地的羅興亞穆斯林逃亡到孟加拉。圖爲2017年9月1日,若開邦因定村(Inn Din)的羅興亞穆斯林的雙手被反綁跪下。 圖/路透社

Myat Tun Thein隨前到若開邦與孟加拉邊境的通訊社實習一個月,記錄緬甸軍方的戰爭暴行。圖爲2017年,爲逃離若開邦衝突而逃亡到孟加拉邊境的羅興亞難民。 圖/路透社

2019年的情況更糟糕,緬甸政府針對仰光的八個鎮區實施斷網,限制民衆傳播、接收消息和資訊的權利。值得注意的是,當時的政府主要是由翁山蘇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LD),他們當時在相關民族案例中的政治立場受到高度質疑。

在緬甸2月政變之後,民衆注意到軍方領導的國家管理委員會(SAC)直接下令在非民族地區進行殘殺、逮捕居民等殘酷行爲,以及採取封鎖網路連線的措施。來自全國各地的政治活躍青年和成年人士開始透過示威及召集潛在盟友,反抗政變和進行後續的行動。Myat Tun Thein和幾個朋友,從早期就開始召集更多的人蔘加示威和公民不服從運動(下稱:CDM)。

Myat Tun Thein說:「我們與幾個學生、詩人、政治家和議會成員,在2月3日組成一個團體,透過海報和傳單召集民衆參與示威及CDM活動。當時,我們在仰光幾乎所有鎮區發放10萬到15萬張傳單。」不過,其中一位成員因爲在家中被搜出傳單和示威資料而遭逮捕之後,團體就解散了。

他表示:「其中有幾個人逃到民族武裝部隊的地區接受防衛訓練。現在,我是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爲革命單位提供必要的援助。」

2019年,翁山蘇姬出席荷蘭海牙國際法庭的聽證會,就羅興亞事件爲緬甸軍方辯護。此事也引發爭議,大大影響其身爲「人權鬥士」的國際聲望。 圖/法新社

2012 年,若開人與羅興亞穆斯林之間發生衝突。圖爲當時一名拿着自制武器的若開族男子走在被燒燬的房屋前。 圖/路透社

由於Myat Tun Thein大力支持若開軍,同時爲若開邦爭取更多的自治權,因此一般認爲他針對若開邦事務提出的政治觀點可能帶有「國家主義」傾向,但他主要是基於人道主義而反對政變。他解釋:

不過,他認爲許多民族共同參與革命是一種正面因素。他說明:「我們不希望若開邦出現威權體制,包括克欽人、欽族人或其他民族也是。我們對此達成集體認同,以證明我們的社會絕對不接受威權體制。」他補充:

若開邦在政治經濟上長期被邊緣化,原本期待翁山蘇姬上任後可以帶來改革,但希望依舊落空。例如,軍方與若開軍在2019年爆發衝突,時任翁山蘇姬政府下令切斷網路,隔絕當地人與外界的聯繫;此外,翁山蘇姬也在2020年的選舉以疫情爲由取消當地部分鄉鎮的投票權利。以上種種原因也讓號召自治的若開軍(圖)備受擁護。 圖/若開軍 。

對Myat Tun Thein而言,達成某種形式的和平共存可能相當困難。他建議,如果這一次(推翻軍方政變)革命成功,則各族羣必須針對建立一種「新的共存形式」尋求共識。他說:「老實說,上帝或神從來沒有規定緬甸必須成爲聯盟或聯邦形式的國家,我們有權建立理想中的社會。」

在若開邦方面,他相信是否能獲得民族自決、建立比現在更好的社會,是取決於若開邦各種族之間是否互相理解。他認爲,由於若開邦的所有種族曾經共同面對政治和社會的壓迫,因此他們對彼此都有一定程度的諒解。他覺得長期而言,這些種族之間極有可能會建立更良好的關係。

他注意到在2020年之後,若開族與羅興亞族重新展開數次協商。他補充:「最重要的一點是佔多數的若開人,必須改善極端國家主義和宗教極端主義。若贏得民心及握有領土的當權者能以健全的政策進行有效變革,即有可能會改善前述情形。」Myat Tun Thein對於若開軍抱持高度信心。他說:「到目前爲止,從來沒有政治組織或武裝團體如同若開軍般深得民心。」

現在Myat Tun Thein最大的壓力,是來自於政變之後緬軍的殘酷行爲。對此,在「軍方殺害人民」和「自己殺害士兵」之間,他似乎也產生矛盾的情緒。他稱自己變得不近人情,尤其在聽到朋友遭軍方逮捕、拷問或殺害時,即會繃緊神經。他說:「如果有機會,我將會在軍方徹底投降的情況下,殺死他們的士兵。因此在這方面,我需要具備更成熟的心態。」

2020年7月,一張流傳在社交媒體上的照片顯示,一名緬甸安全部隊成員在若開邦一處的船上審問被蒙上雙眼的男子(疑似爲當地叛亂分子),引起爭議,軍方當時表示將對此徹查。 圖/路透社

圖/路透社

Myat Tun Thein接着提到,透過自我剋制,他已經可以將憤怒轉化爲投入更多革命工作的動力。他希望能在革命成功之後,看到相對更好的若開邦,這也有助於他忍受目前所有的艱苦。

關於東南亞國家協會(ASEAN)和其他奶茶聯盟成員國的政治情勢,Myat Tun Thein認爲是獨裁者互相勾結形成的網路,指出「ASEAN如同獨裁者聯盟。緬甸人民正在死去,而ASEAN的所有國家卻只想要與敏昂萊(軍事領導人,自任爲SAC主席)進行協商。」他提到希望民主聯盟能在此地區成長得更茁壯,以對抗ASEAN。

另外,他對於「臺灣、香港和中國」的關係與「若開邦和緬甸」相似。他表示,雖然臺灣人和香港人的長相和語言與中國人類似,但是他們仍有權利爭取自決權。Myat Tun Thein提出:

對Myat Tun Thein而言(圖非當事人),「在推翻獨裁者方面,沒有不正當的方法。」 圖/法新社

由「亞洲公共文化協會」(APCA)製作,「緬甸春天人物」專訪系列由一羣無法署名的緬甸基層獨立記者完成,他們在族羣衝突的一線,在槍林彈雨下,在黑名單的夾縫中,一步一步完成訪談與寫作。過程中,他們數度移動與躲避軍政府的追擊,在監控下,他們早已習慣不用自己的名字,而他們的文字就像落葉,離枝便與他們再無關係。是這樣得來的文字,讓我們得以更接近緬甸人的精神,而且一篇文章,承載了受訪者與獨立記者,兩份精神的份量。我們期待這些緬甸春天人物的寄語與落葉般的文字可以散播出去,讓緬甸春天人物的精神,流傳在我們的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