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礦工詩人身上,《十三邀》拍出了當代《活着》

《十三邀》一直是檔有些尷尬的節目。

風流人物,鋒利頭腦,《十三邀》似乎總想爲時代作序,不過時代好像不以爲意。

知識分子、精英人羣,小資產階級、大學生和老百姓,能完整看完一期節目的人,估計不會超過全國人口的百分之一。

然而,當《十三邀》來到第8季,第三集許知遠對話礦工詩人陳年喜那期,這節目直接封神了。

《十三邀》拍出了當代的《活着》。

圖片來自@豆瓣

這一期與苦難有關,卻絕非苦難奇觀。一個多小時,橫跨生死、人生、歷史浪潮與個人命運,在信息繭房見衆生,在娛樂社會做修行。

與以往可能更適合某一小撮人不同,陳年喜這一期,我推薦給所有生活在這個時代裡的人去看。

甚至,我覺得這是近兩年看過最好的一部人生電影。

陳年喜,爆破工人、詩人,1999年進礦,2020年因塵肺病失業。回到故鄉,以寫作爲生,同時在網上出售家鄉特產,維持家庭的運轉。

在這期節目播出後,許多觀衆焦急地尋找購買陳年喜的蘑菇和詩集的渠道。前者爲了充飢,後者也是。爲了幫陳年喜,也爲了幫幫自己。

咳嗽是這期節目的主調,可能也是陳年喜人生的主調。

開篇屏幕是黑的,只有陳年喜的咳嗽,以及他邊咳邊講出的如同章回體小說判詞一樣的兩句話——“在現實面前,活着是首要的。”

“信號發出,嚴禁上罐”,如同宇宙底噪一般地機械提示音在前後畫面中穿梭迴盪,鏡頭隨着罐迅速後退,光明的出口逐漸濃縮成了一個小點。

“下礦的時候,是一定要坐罐的”,陳年喜說。有一回下面出事了,有人從罐子裡被拉上來,陳年喜他們又要從上面坐罐下去,他發現罐子裡都是血,腳沒地方放。

在聊起他的人和詩之前,陳年喜講了這個故事。這樣的事情在這十六年裡太多了,見過太多了。他的語氣弱下去,又重複了一次,見過太多了。

2021年,陳年喜的非虛構故事集《微塵》面世,有讀者曾問他這些事是不是藝術加工的,怎麼每個人最後都死了?

或許就像一個革命的倖存者不會忘記革命,一個活命的倖存者也忘不了人命。陳年喜喃喃,我覺得一生都揮之不去。

1999年,城市裡的孩子們呼喊着快來吧Windows98,這一年,陝南農村青年陳年喜決定下礦。

一去十六年。

做出這個決定的理由有很多,兒子剛剛出生,愛人身體不好,一大堆現實問題急迫地需要解決。

陳年喜帶着《十三邀》的主持人許知遠,來到他和同齡人曾經出發去礦山的車站。他回想第一次站在這裡,陳年喜說心情還是很沉重的。

後來就麻木了。

很多一起出發的人,後來再也沒回來。他們的人生如同這座車站一樣被廢棄,融進宏大的廢墟。

陳年喜帶許知遠去看同村三兄弟的墓,在2000年左右兄弟三個死於礦難,老闆逃跑一分錢賠償都沒拿到,家裡連埋葬他們的錢都沒。

許知遠這時問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他們是什麼樣的年輕人呢?”

活躍、快樂、熱心,陳年喜回憶。但鏡頭裡只有蒼白的墳頭。

比我優秀得多的人,比我年輕得多的人,都死掉了。

陳年喜說他們爆破工是離死亡最近的人。多年裡,有人被殘餘的雷管炸死,有人在前面爆破,身後發生垮塌,下班發現路被堵死,前無通路後不見歸途,缺氧然後死掉了。

爆破索很貴,一塊錢一米,別人用100米,他們只能用50米,五十步比百步要命。他們點燃引線跳進提前挖好的坑裡。碎石從頭頂上飛過,陳年喜說那氣浪足以扒掉衣服。

藝術就是爆炸,文學可能也是。2019年陳年喜出版第一部詩集《炸裂志》。

來自《炸裂志》/陳年喜

有人說很難相信這樣的文筆出自一位礦工。陳年喜則說,我的爆破能力其實比我的文學能力好。

從業十幾年他考過11本證書,600人的考試他拿過第一。

陳年喜在這期節目說過很多個複雜,命運特別複雜,人性特別複雜,世界特別複雜。

礦,就是比詩更復雜的事情。

礦上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陳年喜說,礦老闆有時爲了理髮會專門跑到外地,路費可能要花上一萬,但給工人發錢,不管你工資是10001還是9999,他一定拔掉一塊,而不會添上一塊。

大大小小的礦,礦洞門口都會有一個小神龕,每逢初一十五必要祭拜一次,礦老闆會給上爆破工一百塊買香火紙炮,祈禱礦洞平安、發財。

陳年喜時常小聲篡改礦老闆的願望,改成保佑自己和工友們平安、發財,用唯心主義的方式,開一個唯物主義的玩笑。

十多年出生入死,他們也沒有平安,也沒有發財。所以,我覺得私心是個壞東西,陳年喜說。

可能,神也知道是誰花的錢。

陳年喜總是處在夾縫裡。

在這部片子的鏡頭裡,或者也在別的地方。

這期《十三邀》的鏡頭語言頗值得玩味,不少空鏡和閒筆都有剋制不住的悲憫。看似沒在拍人,處處都在拍人。

被束住雙腳的雞。

盤旋在陳年喜家鄉峽河上空的孤鳥。

當鏡頭回到人,又總是會掃過陳年喜路過的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面孔。

開頭街邊在舉行婚禮慶典,陳年喜在他們旁邊短暫駐足,又很快離開。

離開的是陳年喜,留下的是不會寫詩的陳年喜們。

有人說這一集簡直就是電影,是《山河故人》的後半部分,是《路邊野餐》的北方化身。

要我說,賈樟柯們可能一輩子都在等待這樣的一個主角,可是他在現實裡,不在電影裡。

陳年喜不是生下來就準備成爲一個礦工,就像成爲詩人也是因爲塵肺病無法再繼續本業。

陳年喜向許知遠講述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機遇,以及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

陳年喜有高中學歷,畢業之時他正年輕,二十一二歲,中國的地方戲正紅火,陳年喜得其法門,寫了一個伴讀書童愛上大戶小姐的劇本叫《桃花渡》。

這個本子被當地研究院的院長相中,給陳年喜寄了書,留了電話,約他面談。

電話一分鐘一塊錢,貴得就像炸藥引線,從縣裡到院長家來回路費要十幾塊。

我掙不來這個錢,就算了唄,陳年喜說,後來就錯過這個機會。

這個沒被搬上舞臺的《桃花渡》,後來成了他初戀的某種映射。

高中畢業回到家,好多年他不知道幹什麼,待在農村心有不甘,對外面一無所知,焦慮又茫然。

84年有部電影叫《人生》,陳年喜幻想像電影裡的高加林一樣碰到一個城裡姑娘,跳一跳改變命運。那時陳年喜有了一個東北的初戀,城市戶口,文學青年。“我是寫情書的高手”,陳年喜說。

《人生》

一個寒冷的冬天,陳年喜坐了五天車到東北,可陳年喜沒有戶口,沒有戶口就沒有工作,就算是想做個牛馬,有本地戶口才有成爲驢的可能。

那個時代的門檻更加複雜,一場巨大的幻滅降臨,陳年喜逃回了早被命運設置好的起點。

片中在講到這兩件事前,許知遠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覺得你要得到這個機會呢?會怎樣。

人生就是看似有許多選擇,又根本沒有選擇。

就像陳年喜當初走進礦山,如今離開礦山,其實都不是自己選的,文學和歸家是一個被動選項。

也像陳年喜的父兄、妻弟、發小、老鄉,他們每個人可能都有過選擇,最後又走向相似的歸途。

陳年喜講起去山西處理小舅子的後事,礦老闆答應給十三萬,但要求就地火化。陳年喜偷偷拿出兩萬,求人將屍體帶回老家,對方說放心,我們一年都頭都在幹這個。

明月投在投黃河水上,陳年喜從那一夜知道,陝西人、陝南人,跨過風陵渡,很多人是以屍體和骨灰的方式,又跨過風陵渡回家。

王小波說,一個人只有今生今世是不夠的,他還應當有詩意的世界。

在這一集《十三邀》當中,鏡頭爲我們展現了陳年喜世界裡的詩意。

陳年喜的妻子,一個人住在蘑菇林的書霞,片中以她的口吻朗讀了陳年喜的那首《愛人》——“是誰把我們帶到今天,讓我們成爲彼此的刀子和燈盞。”

她是另一種詩人,家庭生活的詩人。

許知遠說你一個人在這挺孤單的,書霞說忙起來就好了,人必須要忙起來。

許知遠說你想過離開這裡嗎,書霞說有時候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誰都不認識我。可那只是種想法,不是現實。

而當許知遠提到陳年喜被外界關注之後,作爲妻子她有什麼感受? 書霞回到他努力了這麼多年,應該有一點點成就。 但不是他出名了就要以他爲榮,夫妻之間是平等的。

對於陳年喜的那首《愛人》寫得好不好,書霞沉默了一下,轉而笑着說生活本來就是那個樣子。

陳年喜說兒子是他的一塊心病,擔心自己老去兒子又該如何。

他們的兒子,陳凱歌,卻不像父親那般有那麼多內心的糾結。

前年大學畢業,他在西安找了個工作,搞測繪,月薪三千,除去租房吃喝一分不剩,等於沒幹。後來他又做過保安,再後來回家休息。

他似乎是更快走完了父親的路,或是父輩的宿命和苦難,讓他提早意識到了人生的痛苦和上限。

槍炮、病菌與鋼鐵,礦民、馬伕與塵肺病,測繪爆破加固文明幻景,彷彿都已是很遙遠的事情。

他說,“沒有人以你的意志爲轉移,只會以世界的意志爲轉移。”

許知遠問他迷茫嗎?他說不迷茫。他說最想做一個網店老闆,收拾自己的小房子,一天到晚都不出去。

他的同齡人都去外地務工務農了,就像陳年喜年輕時候那樣。

只是這一次,他沒出現在站臺上。

快到尾聲,兒子讀起陳年喜寫給他的那首詩,畫面裡兒子和父親一前一後走在路上。

陳年喜在詩中說,想讓兒子繞過書本去看看人間,又怕他會真的看清。

我想,他已經繞過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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