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一代哲人梅原猛：異色的日本文化學者
「一個時代的結束」：日本的哲學家梅原猛，在今年1月12日以93歲的高齡過世。 圖／NHK
日本的哲學家梅原猛，在今年1月12日以93歲的高齡過世了。
說真的，以「哲學家」來稱這位多彩的異色學者，定義似乎有點不夠精確。的確梅原的職業是大學教員，不過同時他也是個作家、也寫傳統藝能的革新派劇本、也是個評論家、史學者。套用司馬遼太郎對名俳句詩人正岡子規的形容，梅原的生涯就是個「多面的發光體」。而這個多面的發光體，也對專攻民俗學的我多有啓發。尤其是梅原在文學和日本史學的獨特見解，幾乎爲我的日本認識有絕對性的影響。
畢業於京都大學哲學科的梅原，可說是日本哲學界的名門直系。但是這位正統派出身的學者，一生從未在國立名校中執教。不過他的影響力和學識實力，卻遠超過許多象牙塔裡的知名學者。如果名教授們的舞臺是大學裡的學術場域，那麼梅原就是把整個日本社會當成發揮的戰場。
梅原的生涯就是個「多面的發光體」，除了身爲哲學家，也寫傳統藝能的革新派劇本、也是個評論家、史學者。 圖／《梅原猛の世界》、《世阿彌》
這位非典型學者從出身就非常FUNKY，梅原的爸媽就是在父親還是東北帝大學生時就生下他，而且還因爲雙方都還在學，所以不被兩邊父母承認，一開始就是私生子。梅原的親生父親梅原半二雖然也是個工學博士，卻因爲戀愛受到創傷而遠離學術跑去開酒吧。最後在豐田汽車的經營者力邀下才重回產業，結果就在TOYOTA設計出了萬年熱銷傳奇車種CORONA。
繼承這個奇妙血統的梅原猛當然虎父無犬子，雖然沒有在生涯規劃上出格，卻也曾經在青年時期因爲強烈的虛無感，而過着每天賭博飲酒的超鏘生活。在浪子回頭（？）之後，爲了克服虛無主義而開始研究日本古典藝能、和「搞笑」這種其實具有高度文化性的行爲。
而在40歲之前未曾有個人著作的梅原，日後也從信仰、文學、歷史等多種角度出發，構築獨特的「梅原日本學」，也着手寫作歌舞伎、能、狂言等傳統藝能的新創劇本，甚至開始編寫小說。
這位置身於學術界卻不務正業，出身哲學卻將觸角伸遍多領域的超鏘學者，想當然爾也受到來自各專門領域的攻擊。但是他對日本歷史的獨特見解，尤其是對「怨靈」的重視也獲得了許多人的支持，包括以《逆說日本史》系列聞名的大衆作家井澤元彥，我個人也於其中獲益良多。
梅原猛曾替革新派「超級歌舞伎」撰寫原作腳本，圖爲梅原猛原作、市川猿之助主演的《ヤマトタケル》。 圖／スーパー歌舞伎《ヤマトタケル》
梅原對於公共議題也不缺席，是著名的日本憲法第九條擁護者，同時也反對核能和器官移植。而其持論常被攻擊的梅原，對於他認爲不正確的言論和作品，批評時也絕不手軟。本文一開始會引用司馬遼太郎的文言，正是因爲梅原猛和名作家司馬遼太郎是多年的好友，也是最大的宿敵。
司馬遼太郎除了《龍馬行》、《宛如飛翔》、《阪上之雲》外，自身最喜愛的作品其實是描寫密教大師空海生平的《空海的風景》。但是梅原對於《空海的風景》卻是強烈批判，也因此兩人從1980年開始交惡。梅原對於司馬的批判主要可以歸納爲下面幾點：
圖爲日本名作家司馬遼太郎，是梅原猛多年的好友，彼此也是最大的宿敵，兩人曾因爲空海大師的爭論而絕交。 圖／維基共享
的確，梅原猛是京都學派的著名學者之一，在空海研究上也出版了《空海の思想について》、《最澄と空海》等書。但是要完全理解留下龐大知識遺產的空海，則是任何研究者都不可能達到的境界。
梅原長年以來一直宣揚空海作爲思想家的偉大，也因爲梅原的影響，而讓湯川秀樹、司馬遼太郎、陳舜臣等一流的學者作家開始關注空海。但是如果光看梅原對於空海作爲一個文化人的評價，其實和司馬在《空海的風景》的評價並沒有太大差異。
而且司馬的空海思想論也受到真言宗高僧加藤精一的支持，加藤稱許「對司馬氏的知識讚歎不已」。當然本書也不是在教義上及歷史記述完全沒有錯誤，而從執筆中，直接接受真言宗智山派管長宮阪宥勝的指正和建議，也可以知道本書所形塑的空海形象其實是受到廣大相關人士支持的。梅原所指謫的重點應該是：司馬不是弘法大師真正的信徒，不該像吉川英治撰寫《親鸞》一樣，以空海爲主角書寫小說這種信仰上的問題。
梅原長年以來一直宣揚空海作爲思想家的偉大，也因爲梅原的影響，而讓湯川秀樹、司馬遼太郎、陳舜臣等一流的學者作家開始關注空海。 圖／葛飾北斎《弘法大師修法図》
其實講白一點，就是梅原覺得「司馬根本不懂空海」，怎麼可以爲了讓自己超越吉川英治的國民作家地位，就人家寫親鸞我就寫空海這樣。而且人家吉川還真的是信心堅定的淨土真宗門徒，而你司馬根本連宗教信仰都沒有。司馬在這本小說的後記說，此書之所以會取名爲「風景」，就是他只能寫出空海生涯的周邊，而沒有自信、也沒有企圖完全描繪出這個宗教巨人的全貌。結果梅原語帶諷刺地評論如下：
要是我的話，我連寫出空海的『風景』的自信都沒有
被洗臉成這樣，也不能怪司馬沒肚量起屁臉了。兩人就此進入絕交狀態——雖然這兩位都對日本社會具有絕大影響力，而且也同樣居住於關西、對於日本人文政經都集中於東京的風潮感冒。
梅原猛是京都學派的著名學者之一，在空海研究上也出版了《空海の思想について》、《最澄と空海》等書。 圖／講談社、小學館
1995年，兩人才因爲同爲文化賞評審而同席，終於盡棄前嫌重修舊好。隔年，司馬遼太郎就去世了。在司馬死後發行的紀念文集，梅原猛的追悼文章佔了全書裡最多的篇幅。甚至在司馬辭世20週年的2016年，梅原還應媒體的邀稿，重新和讀者們追憶這位偉大的國民作家。同稿中，梅原終於承認司馬的《空海的風景》其實寫得還不錯。
真的讓人覺得這兩位明明是文人，結果這什麼北斗神拳式的男人友誼啊。
梅原猛的偉大之處，就是在他明明從西田幾多郎（沒錯就是京都哲學之道的得名原由學者）、田邊元所代表的日本京都學派開始他的學術之路，卻沒有滿足於象牙塔裡的學術地位，並且勇敢地只因爲自己的求知慾望而挑戰各個人文領域。
梅原猛從日本京都學派開始他的學術之路，卻沒有滿足於象牙塔裡的學術地位，並且勇敢地只因爲自己的求知慾望而挑戰各個人文領域。 圖／新潮社
就像前述一般，梅原猛在日本史學提出了許多獨創見解，比方說一般日本人奉爲聖人、超人的聖德太子，梅原卻在種種考證和論述之後，認爲聖德太子是「失意而終的怨靈」，法隆寺也不是聖德太子弘揚佛法的象徵，根本是封住太子怨靈的咒術裝置。
在《諸神的流竄》（神々の流竄）裡，梅原認爲日本重要經典《古事記》雖然不是史實，但也不完全是虛構的神話，而是藤原家始祖爲了創設日本國家信仰的意識型態之書。總而言之，梅原猛認爲在八百萬神的多神信仰下，日本擁有獨特的「怨靈畏怖思考」與「以和爲貴」的思想。也因爲萬物草木皆有神明的傳統下，日本才能立刻接受佛教天台宗的思想，形成了日本獨特的「山川草木皆盡成佛」的佛教本覺論。
如果梅原只是一介大衆作家或是媒體人，學界應該只會對這些言論視爲「大衆愚民的謬論」而不會多加討論，但是梅原又是出身京都學派的學術人。所以不管是歷史學、佛教學甚至日本文學界，都不乏大咖學者以自己的專門考證出來給梅原洗臉，認爲「梅原日本學」根本是天馬行空、缺乏一級史料佐證的邪推理論。
梅原猛1972年的《隱藏的十字架：法隆寺論》爲其着知名著作，認爲聖德太子是「失意而終的怨靈」，法隆寺其實是封住太子怨靈的咒術裝置。右圖爲法隆寺的五重塔。 圖／維基共享
梅原猛認爲在八百萬神的多神信仰下，日本擁有獨特的「怨靈畏怖思考」與「以和爲貴」的思想。圖爲梅原指出與鎮壓怨靈息息相關的法隆寺。 圖／法隆寺
但是梅原沒有在意這些鎖在自己領域，以嘲笑其他人是「外行人」爲存在價值的學術意見。梅原仍然以自己的論述和考證，成立了完整的日本觀、甚至世界觀。後來由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大力支持而成立的「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就是以梅原猛爲初代中心長。而這個研究中心，在對國外推展日本文化的工作上，發揮了極大的影響力和貢獻。
在2011年日本遭遇了東日本大震災的國難之後，梅原也擔任了「東日本大震災復興構想會議」的特別顧問和名譽會長，爲日本東北日後的復興和未來發展盡了一份心力。梅原猛的過世，或許在日本只是個不大不小的新聞，在臺灣更是沒有幾個人注意。但是對許多人來說，梅原猛93年的生涯，正是一部告訴我們知識分子要如何活得有價值、活得精采的教科書。
再見，這位異色的日本知識巨人。
梅原猛93年的生涯，正是一部告訴我們知識分子要如何活得有價值、活得精采的教科書。 圖／新潮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