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清同學聽完《琵琶行》講座後的一些感想

今天在浙圖的講座,很多人提問,可惜沒有時間展開討論。剛回上海,收到浙師大雲清同學發來的感想,寫得很好。經他同意,發在這裡,與大家分享。講座直播視頻可以回放,歡迎感興趣的朋友掃下碼批評觀看:

柯老師好!

今天來聽講座的過程雖然有些坎坷,但前半段看直播加上後半段看現場,整個講座也總算是沒有遺漏,幸甚幸甚!

聽完課之後,我有一些思考和問題,當時考慮到提問的同學太多,就把現場提問的機會留給他們,打算課後跟您再聊一聊,沒想到課後還有很多師友來聯繫您,擔心您忙不過來,我就先走了。不過也正好,回來之後我仔細地思考了一下,把原本在現場想到的可能比較零亂的問題用自己的方式組織成一條思路,並以文字的形式編輯出來與您交談,請您多加指正,不吝賜教。

首先,您說“‘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既是女性的羞澀,更是道性的躊躇。男人們的‘千呼萬喚‘只在‘找樂(lè)子’,其情遽迫;而琵琶之樂(yuè)的發生卻有自身的節奏,其性從容。”這其中琵琶女之“yue”和臭男人之“le”在同一個“樂”字的表達下構成了“‘千呼萬喚始出來’是女性之樂(yuè)對男性之樂(lè)的延遲應答,‘猶抱琵琶半遮面’是道性躊躇對物情遽迫的從容教導”這樣一種頗具內在張力的關係。高級的“樂(le)”就是“樂(yue)”,大多數的“樂(le)”只是類同於男人們的短暫的自我麻痹,而“樂(yue)”纔是本心自性的自我開顯,纔是活潑的、具有生命力的真正的“樂(le)”。這讓我聯想到《需》卦《象傳》裡說的“雲上於天,需。君子以飲食宴樂。”這個意思很容易引起單單着重強調“飲食宴樂”的誤讀,而忽略《需》意下的“盛德光亨”和“飲食宴樂”的主體——君子。也就是說,人們很容易把注意力放在“飲食宴樂”這一頗具享樂性質的事情本身而忽略了其深處的內在條件,這就是今天您提到的“根情”。倘若沒有這個東西,那麼“飲食宴樂”就只是低俗粗暴、無事發生的“飲食宴樂”。而“根情”恰恰是“飲食宴樂”真正得其所的精義所在,一個人因自性彰顯而根基穩固方可以自性悠遊於世,孟子解“遊”爲“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如何囂囂?曰:尊德樂義。這是根本,也是俗樂(le)得以被化導爲雅樂(yue)真樂(le)的基礎。

這個“根本”,似乎被人們誤解爲一種玄之又玄的神秘之物,人們往往望洋興嘆。但在我看來,或者說在我聽了您的課之後更加相信的,是我們應該對這個“根情”去魅。當然,這不代表我們要以一種輕薄的眼光看祂,而是相信並不斷從自心中證實祂的存在,相信人人都存有這個東西。這就是人之所同的“善性”,“樂主和同”的“同”,“忽聞”之機衆人忘卻彼此而融爲一體的“一體”。“唯見江心秋月白”的開顯即是經過樂的感化後,自性從包裹着祂的厚重的積習中萌出的樣貌,這是多麼光大而完滿,但在表現上,又是多麼靜謐而溫和,陰陽化生之道性於是方顯。

在《琵琶行》中,主要講述了以樂聲見性這一途徑。實際上,見性本身是一種光大、圓融的完滿狀態,它能讓人忘記彼此的身份、地位區別,甚至能夠忘記別人,忘記自己而歸於活潑的、生命流動的性,其實這種性也可以表示爲“樂(yue),但是區別於形式上的音樂,這種樂(yue)是生命的律動,是無所滯礙、顯發於地籟人籟中的天籟。達成這一種狀態未必一定靠音樂(樂聲、耳),也可以是眼、鼻、舌、身、意任意一根的通達。要是按照尼采的講法,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都是作爲存在者的存在而不是存在本身,《琵琶行》中化導人心的音樂本質上也只是一種存在者,但它是承載存在得以顯現的存在者。那麼我們換一個思路,以音樂見性或者以其餘五根見性的過程,本質上是從存在者上溯至通達本性(存在)的顯現過程。這個過程被白居易用一句“唯見江心秋月白”來表示出來,從字面上看,這似乎只是一個靜態的結果、局面,但我讀來卻每每有一種撥雲見月的動態感。

正是因爲有這種“撥雲見月”,有這種“自性”的顯現,才談得上“自照”,才談得上“認識自己”。“自照的相逢”這個名字取得特別好。“相逢”其實不僅僅是白居易和琵琶女作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音相逢(儘管這已經百般難得),更是現場與音樂共感的聽衆自己與自己的相逢,久別重逢!“相逢”之所以“何必曾相識”,因爲“識”本身是一種知性認知,是朱熹所謂“一日格一物”的“爲學日益”,無窮無盡。果真無緣,即使曾經不只是“相識”,而是曾經同牀共枕、相濡以沫的兩個人,多年之後也難得相逢,即使真的重遇,或許也僅剩一個點頭微笑,曾經的“相識”甚至熟識,又如何呢?白居易和琵琶女的相逢,已經超越了世俗所謂的相遇、個體與個體的接觸,從生活中單向度的社會關係鏈接昇華爲生命與生命的接觸,這種接觸是柔軟的、溫暖的,這種接觸在音樂的化合下,是兩個生命達到了趨於“一”的某種同頻共振,白居易從琵琶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琵琶女也從白居易身上看到了自己,二人在這種融通下都在一句“唯見江心秋月白”中看到了本性,從與對方的重逢中完成了與自我的重逢。

最後,記得有學友提出很想知道當代有沒有能與琵琶女第三次彈琵琶那種美感相當的音樂。倘若我來回答的話,我想說,真正的音樂,或者說音樂真正的境界和美感,或許不在那個曲調和聲音本身而在情感之通,自性之顯。這不是靠消極的等待能夠達到的,不是說我聽到一個人彈出琵琶女第三次鼓樂的音樂就能見性的,這仍然要靠內在的修爲和工夫。我相信當時琵琶女演奏的現場,不可能人人都像白居易一樣感通見性,甚至可能有人就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送別就送別,爲什麼好端端地要彈琵琶,彈了一會琵琶聊了一會天爲什麼又哭得青衫溼了?這就是內心沒有修爲,沒有去感通的人。真正修心修身,感通事物,那麼就不會需要當代有一曲能媲美第三次琵琶演奏的音樂形式本身,縱然聽到一曲完全不同於琵琶女曲風的音樂,仍然能爲之感通、見性。

不知不覺講了這麼多,在寫之前只是大致有一個脈絡框架,有些想法本來沒有,寫到動情處的時候,自然就流出來了。

煩請老師指正!

順頌 時祺學生張雲清拜上

雲清上面的感想中提到易經,所以再分享一下我的易經系列網課,歡迎訂閱共學。共分四期,講完了六十四卦,都是可以永久回看的。購課後可加我微信daolisy,以便加經典學習交流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