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結弦,王者落幕

作者 | 吳棠

283.21分,第四名。萬衆矚目的花樣滑冰選手羽生結弦撼失獎牌。

在索契冬奧會、平昌冬奧會,羽生結弦在花樣滑冰男子單人項目上皆取得冠軍,創造了兩連冠的傳奇。來自全世界的粉絲都盼望着,他可以在北京冬奧會再度衛冕。而結果是令人遺憾的。

8日進行的短節目比賽,羽生結弦表演了《引子與迴旋隨想曲》。在第一個跳躍動作索霍夫四周跳時,因冰刃卡進洞裡跳空。

“不是我自己跳出來的洞,而是其他選手跳躍留下的洞在冰面上。剛好是這樣滑着,出現了一個洞,然後‘咔’地卡進去了。”賽後,羽生在接受日本NTV採訪時,這麼解釋自己的失誤。這一次跳空,讓他失去了至少9.70分,以95.15分的成績暫列第八。

(羽生結弦查看冰面

在剛剛結束的自由滑比賽裡,羽生結弦節目《天與地》取得188.06分的成績。阿克塞爾四周跳和索霍夫四周跳連續摔倒,未能完美髮揮。

中國選手金博洋總分270.43,創造個人賽季最高分,位列第9名,實現自我超越。美國選手陳巍獲得金牌,日本選手鍵山優真獲得銀牌,日本選手宇野昌磨獲得銅牌。

“羽生時代已經過去了。”隨着男子單人滑結果塵埃落定,出現了這樣的聲音。

不過,這些在賽場成績上比羽生略勝一籌的新人運動員,在觀衆喜愛度和國際影響力上仍難以望其項背。

羽生結弦有這樣的魅力:在奧林匹克這麼一個國際賽事裡,他可以讓人們拋開以國籍作爲區分你我的認知,讓觀衆懷着純粹的對藝術與競技體育欣賞的態度觀看演出,並真摯地爲表演者祝福。

(羽生結弦在表演賽上親吻冰面)

在日本,他被譽爲“國寶級運動員”,日本政府於2018年授予他國民榮譽獎,表彰他“實現了留名世界歷史的壯舉,給許多國民帶去了夢想與感動,給予社會光明的希望和勇氣。”時年23歲的羽生,也是這一獎項裡最年輕的個人獲得者。

在中國,羽生毫無疑問是北京冬奧會上最受人關注的外國運動員,是社交媒體熱門搜索榜單的常客。

去年10月1日,在宣佈北京冬奧會及冬殘奧會不面向境外觀衆售票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如此轉發中國駐日本大使館的推文,“寫給羽生結弦粉絲們,我看到(有日本民衆)發聲:‘現場加油,就拜託中國觀衆了’。(我想說)交給(我們)!”

華春瑩轉發中國駐日本大使館的推文,迴應羽生結弦粉絲

在韓國,上一屆平昌冬奧會,羽生結弦一抵達韓國仁川機場,即引來了大批粉絲圍堵。

首次公開訓練,羽生在冰場僅停留了15分鐘,就吸引超過100名記者到場圍觀。此後,《紐約時報》更是將他稱爲“冰上邁克爾·傑克遜”。

論個人商業價值,羽生結弦已超過一線日本文娛明星。更誇張的是,作爲運動員,他的參賽與否還牽動着各大賽事主辦方以及贊助商、供應商的神經,對花樣滑冰比賽的收視率及衍生品銷售額有着直接的影響。

(羽生結弦登上多本時尚雜誌封面

日媒報道,2017年,羽生因傷退出NHK盃賽後,在黃金檔播出的NHK杯收視率急劇下降,平均收視率從去年羽生蟬聯冠軍時的16%跌至6.7%。2018年,羽生結弦在平昌冬奧會奪冠後,家鄉仙台爲其舉辦一次時長40分鐘的遊行慶典,吸引了10.8萬粉絲參與,產生直接經濟效益11億4000萬日元。

相比夏季奧運會,所有冬季奧運會項目都算是小衆。小衆項目出身的羽生結弦,不僅難得地擁有着一線運動員影響力,還反哺着花樣滑冰項目,讓這門冰上藝術爲更多的人們所知、所喜愛。

作爲一名現象級的花滑選手,比起獲得了兩塊奧運金牌,也許這是羽生選手對花樣滑冰更大的貢獻。

單純以漢字去理解,“羽生結弦”這個名字也極具意象之美。

如羽毛一樣輕盈柔軟,如弓弦一樣張弛、矯健,富有力量。正如其名,羽生的個人經歷與表演風格,將這兩者渾然地結合在一起。

(2018年平昌冬奧會上,羽生結弦表演了陰陽師主題曲《晴明》,解說員陳瀅盛讚:“容顏如玉,身姿如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他說,“我的人生中,有一大半是在傷病的痛苦中度過的,有一大半是在沒有冰場而無法訓練的情況下度過的。”

2歲時,羽生結弦患上了哮喘。這是一種支氣管的慢性炎症,不易根治,症狀表現爲反覆發作的喘息、氣促、胸悶和咳嗽,對患者的肺功能會產生一定影響。

乾冷空氣和塵蟎都可能會誘發哮喘發作,於是羽生結弦總是戴着口罩。疫情發生之前,他常駐加拿大多倫多訓練,由於社會文化的不同,戴着口罩的他總會引來異樣的目光。爲了鍛鍊心肺功能,他甚至戴着口罩訓練,讓身體適應在攝入稀薄氧氣的情況下也能保持充沛的體力。

2012年芬蘭杯和2021世錦賽的賽場上,羽生結弦遭遇了哮喘發作。表演結束後,直接撲倒在了冰面上。“連平時一半的空氣都吸不進來,氧氣完全沒有吸進身體裡。”他說。

(2021世錦賽,羽生結弦在自由滑比賽前哮喘突然發作)

17歲那一年,他經歷了“3·11”東日本大地震。地震發生時,他正在仙台的冰場訓練。至今,羽生結弦仍然記得那一天聽見的聲音和看見的景象。

租借冰鞋的棚子坍塌了,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入口玻璃門被拉扯錯開,發出吱呀吱呀的叫聲;哐當地一聲巨響,冰場牆壁突然從中裂開。

羽生手腳並用地逃出冰面,連冰鞋也沒來得及脫下,在水泥地面上行走。冰刃被磨得面目全非。他穿着半袖的訓練服走出冰場,發現外面下起了雪。

後來,羽生結弦和家人們在避難所度過了整整四天,和母親、姐姐擠在兩塊榻榻米上,共享着一條毛毯。那個寒冷而狹小的空間裡,只有一盞用石油點亮的電燈。

那場地震,後來被測定爲9.0級,震源距離羽生的家鄉僅130千米。地質構造劇烈變化還引發了巨大海嘯,衝擊了日本沿岸,災難奪去了15897人的生命。

地震發生後第十天,羽生結弦去往東神奈川,恢復訓練,重新開始備戰世錦賽和逐漸臨近的索契冬奧會。

(2012年世錦賽,羽生結弦在賽後的表演會上表演了《白鳥湖》,象徵着重新啓程)

他一度感到強烈的倖存者愧疚,對堅持的滑冰事業產生自我懷疑,甚至想過,不再滑冰了。他覺得自己爲了個人的花滑夢想,逃走了,背棄了災區的人們。

“在這樣的地震面前,我感到很無力。揹負着這麼痛苦的記憶,還要在冰場上苦戰。算了吧,我想做一個普通的高中生,過普通的生活。”後來,他回憶起那時的心情。

訓練場館毀於地震後的那個夏天,羽生結弦出演了60場商業公演,輾轉於全國的冰場,把公演當作訓練,爲災區募捐。

他重新找到了滑冰的動力。作爲出身災區的運動員,“如果我在花滑上取得了好成績,大家會變得有精神,那就是我能爲大家做的事情了。”

從那之後,羽生結弦不再把花滑當作自己一個人的夢想,而是視爲支持他、期待他,因他而感到力量的人們共同的夢想。在冰場上,他覺得不是一個人在滑行,而是千千萬萬雙手推着他向前。

(羽生結弦不再把花滑當作自己一個人的夢想

北京冬奧會前接受日媒採訪時,他說:“回顧我迄今爲止競技人生的全部,最棒的就是‘爲了大家’,‘爲了他人的幸福’。我想要如此相信着,把自己逼到極限去努力拼搏。”

羽生結弦已經27歲了,對於花樣滑冰選手,已經不是最好的年紀。

北京冬奧會的賽場上,與他同場競技的美國選手陳巍22歲,後輩日本選手宇野昌磨24歲,新秀鍵山優真年僅18歲。

我國著名花滑運動員陳露評論羽生結弦說,他永不言敗的精神令人敬佩。“連續兩屆冬奧會冠軍,他完全可以光榮退役了,但他依然在不斷地突破自我。他一直在練習四周半,在他身上體現出真正的奧林匹克精神,更高、更快、更強。”

(羽生結弦不斷突破自我,在他身上體現出真正的奧林匹克精神)

四周半跳,又稱阿克賽爾四周跳,在花樣滑冰的術語裡簡稱爲4A。

花樣滑冰選手需要先以右後外刃助滑,轉身後左前外刃蹬冰,向前起跳,完成空中四周旋轉後以右後外刃落冰向後滑出。由於起跳與落冰方向不同,阿克塞爾跳的空中旋轉比其他種類的跳躍多出半周,故又稱四周半跳。

在世界歷史上,從未有花滑選手在正式比賽中完成過四周半,空中旋轉1620°,有人說,這是人類無法完成的極限。

羽生結弦決心挑戰它。在他的北京冬奧會自由滑節目《天與地》的技巧構成裡,第一個跳躍就是4A。

他在賽前採訪時說,4A是他渴望跨越的高牆,“成爲第一個在正式比賽中完成四周半的人類”,是除金牌之外他最想收入囊中的成就。

起跳,摔倒,雙手觸冰。

(羽生結弦在跳出完整四周後摔倒

挑戰更高難度的技巧動作,同時意味着對身體更加強烈的損害。每一次旋轉落地,腳部所受到的衝擊力是體重的5-8倍。“老將”羽生結弦,在腳踝韌帶數次負傷的情況下,不斷向人類極限發起衝擊,以折損自己爲代價,去追一個不可觸及的夢。

這一過程是孤獨的,是悲壯的,更是令人起敬的。

這一跳,未完美落地,但仍然創造了歷史。據日媒報道,羽生結弦在冬奧會上完成的4A,成爲國際滑聯正式比賽中的首個4A跳。

哪怕把人類的極限往前推進一點點也好。至少,羽生結弦做出了這樣的努力。

在深入地瞭解羽生結弦之前,筆者曾抱有深深的疑惑。奧運會賽事通常都會激發人們的愛國情懷和民族信心,人們爲本國選手吶喊助威是理所當然,運動員取得成就是爲國爭光,幾乎無一例外。

可羽生結弦是這例外。作爲日本選手,不僅是其本國民衆,就連在中國也擁有衆多粉絲,全世界不同國家都有人期盼着他取得好成績,完成4A,創造新的輝煌。

這挺奇怪。但當我認真地、完整地看完花滑比賽後,好像找到了答案。

與其他運動項目相比,花樣滑冰的特殊之處,在於它將體育與藝術深刻地聯結在一起,柔美中不失力量,極具觀賞性。更重要的是,花滑的比賽形式並不具有激烈的、直觀的競技意味,每一位運動員都有一段完整的時間,一個人在場上完成自己的表演。

(羽生結弦的表演具備極強的觀賞性)

乘着音樂,選手在冰上飛馳,跳躍,旋轉。與其說是在運動,更像是在舞蹈。

所以,花樣滑冰在打分時,會分爲技術分和表演分,前者依據動作質量、難度和完成情況打分,後者依據內容編排的均衡性,音樂的一致性、速度、姿勢以及音樂表達打分。

在花滑選手裡,羽生結弦也算是身材纖細高挑的那一類,做起動作來優雅輕盈。相比其他男性運動員,他看似瘦弱,但肌肉力量又足以支撐他完成高難度的技巧動作,舉重若輕,是力量與美的完美結合體。

羽生結弦的肌肉力量支撐他完成高難度的技巧動作

兩屆冬奧會男子單人滑冠軍,美國選手迪克-布頓認爲,在花樣滑冰被視作一項競技體育之前,它是一項用魅力吸引觀衆的運動。他覺得,花樣滑冰應該“超越分數,用情緒感染觀衆”,“羽生結弦可以做到”。

羽生的表演是頂級的,時而輕盈,時而霸氣,根據不同的音樂調整自己的狀態。在冰場上,不僅是一位頂尖的運動員,更是一位優秀的演員,與節目融爲一體。

技術、表演、身材、服裝、容貌,羽生結弦用這一切將競技賽場變成自己的“劇場”,讓觀衆在短時間內忘記一切,沉浸其中。

這不僅是體育的能量,更是藝術的能量。

羽生結弦在個人自傳《蒼炎》中說,自己以前被問過,希望成爲藝術家還是運動員。“運動員有運動員的厲害之處——絕對的力量、高超的跳躍技術……這樣的運動員技術自然得先掌握,然後在這個基礎上成爲藝術家,這纔是我的目標。”

儘管失去了北京冬奧會獎牌,羽生時代仍未落幕。

他仍然被人們期待着,仍然以挑戰極限爲目標,仍然在爲了將花樣滑冰帶向極致而飛馳在冰場上。

編輯 | 莫奈

排版 | 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