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微笑
散文
從日本大阪回來的香莉,在SZ市中心開了間小花店,大概十五坪,玲瓏可愛。較之日本人,臺灣人沒那麼戀花的,所幸是在繁華的大城市,愛花人還算多,每月結算下來,至少工錢還有。但能保有利潤的主因是,房子是自己的,成本若算上租金的話,肯定賠錢。自日本丈夫去世後,香莉的人生觀可說一反既往。她把老公跟她共同拚的二十年的貿易公司賣給昔日的員工,膝下無子的她,毅然自大阪遷居故鄉。她決定不再汲汲營營,她要慢慢體味生活的美。愛花的她,覺得每天能看到花,就是幸福。
她第一個熟客是一個瘦瘦、蓄白鬍子,永遠戴着咖啡色畫家帽的老先生。帽檐下他的臉儘管皺紋不少,但依然看得出過往的俊美氣質,尤其他的雙眼,有一種特殊的和平與柔美。他經常來買十二朵黃薔薇,並總要她在花束裡再添一些白色滿天星。老先生曾說,這花是要給一個很愛笑,但忘了怎麼笑的人。香莉問那人是誰,老先生僅笑而不答,她便識相地不再問了。老先生每次拿到花,總說,「這花真美。幸苦妳了,小妹妹。」
香莉其實已四十五歲了,雖她奉行在日僑居時的習慣,如能走路便不搭車,吃東西節制,並以原型、原味食物爲主,早睡,愛喝水,又天天敷韓國蝸牛面膜,看來確實年輕,但被叫小妹妹,依然害臊不已。她每次都說,「哎呀,我已四十五歲了,別再叫我小妹妹啦。」老先生總摸着後腦勺,靦腆地說:「是嗎?看不出來呀。」下一次,他照樣喊她小妹妹。
別看這花店褊狹,其實要做的事不計其數。盤商把花送過來的時間不會晚於六點,意謂着她五點就得起牀,若遲了,盤商可會罵人的;點完花後,就得整花,把花修剪好,一束束擺上花臺;賣花也是賣藝術,整得不好,就算花兒本身再怎麼新鮮、美麗,也會影響客人買欲的。
下午五點結束營業後,她又得整理環境,清理花屍,搬水桶,澆水等,花兒容易招蟲,她還得滅蟲,除了小黑蚊、蚜蟲,蟑螂、蜘蛛也在名單上,總殺得她驚聲尖叫。太陽收妥最後光線後,她還得挑燈對帳呢。
她確實忙碌不已,但她自得其樂,有時忙得腰痠背痛,也樂此不疲。事實上,她迷戀忙碌尚有一因由:她不想繼續當一個哀傷的寡婦。是,她跟日本老公鶼鰈情深,但,他也死了,無情地永遠離開她了;在他死後,她一度恍若失去了生存動機。她原來是求生慾念很強的人,爲了擺脫哀傷,嘗試了旅行、做菜,唱歌或跳舞,但少了心愛的人在身邊,什麼都沒滋沒味,內心依然惻然,她覺得踽踽獨行於世委實太悚然。
是那個早上吧,她偶遇了朝顏(牽牛花),它們爬滿了一處頹圮的古屋子,纖巧的花朵發出璀璨的紫藍色,使得古屋子恍若有了新的生命。她去報名了插花課,就此深深戀上花兒,池坊華道的老師也說她頗有天賦。是花兒的美,讓她留戀這世界;現在則是照顧花兒的忙碌,讓她忘卻喪夫的痛苦。「生花」(插花)不僅讓離土的花兒延生,也讓她活化,她彷若有了第二次生命。
一日,她忽想起那位老先生。奇怪,他有一陣沒來了。她腦裡有些不好的預想,「是他或他送花的對象出了什麼問題嗎?希望沒事纔好。」她一直很喜歡他,覺得他謙和有禮,尤其每次見她時,總先欠身示意,是個老紳士,而且說話無論是腔調或聲音本身,都極迷人。
她記得他說他是退休教授,好像是教哲學的,過往負笈於比利時與德國,長達八年,但不知怎的,她覺得他氣質像日本人。她些許後悔沒跟老先生多聊,至少也得知道人家姓啥名啥,或在哪間大學退休嘛,現就算要聯絡他,也無從查起。
她比較清閒時,用手機查了一下附近的大學,但該大學的哲學系裡的退休教授的照片裡,沒見像他的人。
那是一個晴好的早上,香莉站在櫃檯前,低着頭沉思。不久前她才踩死一隻蟑螂,一股噁心感從腳一直延伸到她的內心,讓她不禁打了個冷顫。她不懂這麼噁心的生物爲何存在於這世界,但隨即又想,蟑螂會不會也如此想人類?到底是我們影響它們的生存,還是它們影響了我們的生存?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嚴肅的哲學課題。若那位老先生在就好了,她可請教他。
門鈴這時忽響起,兩個老男人走了進來。香莉還在忙着自我辯論蟑螂的存在意義,未注意有客人來訪。有人喊了一聲「小妹妹,妳好!」她擡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正是那位老先生,旁邊站了一位年紀與他相仿的男人。
「是你,哎呀,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嗎?」香莉像遇到老朋友一般,興奮地說。
「一切都好。」老先生說,「真不好意思,自我伴侶康復出院後,我就沒來買花了。」
「原來是這樣!這是好事啊,爲何不好意思呢?」香莉看了老先生的伴侶一眼,覺得他年輕時想必是個大美男,但同時也發現正搓着手的他,神情不定,眼神飄忽,動作有些迂緩。
老先生說,「我們剛好經過這裡,我伴侶忽想念起那些花,我們便走進來了。那麼,請如往常一般,再幫我包一束花吧。」
香莉點頭應允。她挑了最好的十二朵黃薔薇,也記得加上白色滿天星。她包得迅速,也包得美,讓在花束裡的花兒看來嫣潤柔活。她兩手捧着花,稍彎腰,把花給老先生的伴侶。但他僅不解地看着她。老先生這時溫柔提醒,「敬德,怎麼啦?這是你最愛的花呀。」
他眼神這時才移到花上。「花?啊,是花呀。」他說,把花收下,臉上露出笑容。
「老先生,您的笑還真好看啊,應該一直笑纔對。」香莉說。她這話是出自內心的,她好喜歡他的笑啊。但老先生的伴侶未迴應她,僅呆滯地看着手上的花。
「謝謝妳哦,小妹妹。」老先生說,並跟她點頭示意。
香莉看着老先生細心呵護伴侶的動作,不禁有些羨慕,也忽然起黃薔薇的花語,正是永恆的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