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用姓名學

散文

如果你想讓自己的名字,百年之後仍被後世傳頌,有個鮮爲人知的方法,是從醫。

最早,是大二的年紀,一串串異國的姓名,躍然紙上,驕縱盤踞期末的K書中心:用格蘭氏染色(Gram’s stain)區分致病的細菌種類;以菲爾紹三要素(Virchow’s triad)闡釋血栓的機轉與形成;以貝爾氏麻痹(Bell’s palsy)描摹臉歪嘴斜的神經疾患,半邊臉部的肌力高張;或是診斷查格-施特勞斯氏症候羣(Churg-Strauss syndrome),一種引致末期腎臟疾病的血管病變。

這些姓名的主人,曾在醫學的簡史上,翻寫出一頁嶄新篇章,而後世世代代輾轉複印,自此纏綿於每一位習醫者的記憶,以及夢中。而如果名姓的主人,知道自己成了死亡的代言,究竟是該爲千古留芳而喜,或遺臭萬年而怨?

升上高年級,我們解剖大體老師,同時在濃濁的福馬林氣味當中識別,那些鐫刻於我輩身側的姓氏。精卵耦合、孕育新生的輸卵管,英譯爲Fallopian tube,紀念的是發現它的義大利解剖教授Gabriele Fallopio。與他同時代的構造,還有耳咽管(eustachian tube),以另一外科醫師Bartolomeo Eustachi命名。

肚臍與右髂骨外上棘連線處的外1/3名爲麥氏點(Mcburney point),在急性闌尾炎發生時疼痛劇烈,並伴有另一側腹部的疼痛,是爲洛福辛氏徵象(Rovsing’s sign)。同樣位於腹部,外傷最須提防膿血攢存於肝腎交界處的莫里森窩(Morrison pouch),以及骨盆腔底部的道格拉斯窩(Douglas pouch)。

稍長一些,進入臨牀,外科醫師在刀房,隨口捎來,亦是一串串口音難辨的姓名。「給我一支凱利(Kelly)。」(凱蒂貓的表親?)「艾莉絲(Allis)來喔。」(門未開,亦未見人影,莫非刀開久了,醫師還能通靈?)「這臺刀有沒有上梅森蹦(Metzenbaum)?」(是OK蹦的進化嗎?)

就連病房處處可見的導尿管(Foley catheter),亦是紀念一個世紀之前,發明這雙頭塑膠軟管的Frederic Foley。因而,一張醫學系的試卷上,往往不會只有考生的名字,選項往往被諸多異國的、古典的紀念與貢獻割據。

單選題:當一位學生出現可辨別語言和非語言的聲音,但無法理解別人話語的症狀,請問可能是大腦哪個區塊受損? (A)韋尼克區 (Wernicke) (B)特伯區 (Teuber) (C)布洛卡區 (Broca) (D)史密斯區 (Smith)

「畢業之後別當醫生了,專心投入產品研發好了。至少名字會被人念得死去活來,比較容易被記得。」是故國考前,同學唸書有感,卻也只得上臉書喟然。

一想到自己日常聽聞的器械、疾病或構造,也曾談笑風生、躍然醫界,我不禁慶幸自己的平庸。至少目前,我無意投入解剖研究,或者醫材開發,亦無那分才智,省得憂愁自己成爲被一代又一代的習醫之人,熬夜苦讀、抄誦,甚而在考場上辱罵、咒詛的,一串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