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能救極早產兒，大多醫院爲何不嘗試？

法蒂瑪·戈因斯羊水早破後，醫生告知她要做好新生兒夭折的心理準備。

戈因斯當時懷孕 22 周，剛過孕期的一半。

明尼阿波利斯郊區衛理公會醫院的醫生表示，他們無法挽救如此早產的嬰兒，其他任何醫院也都無能爲力。

他們告訴她，女嬰一旦出生，戈因斯可以抱着她直至嬰兒死亡。

在臉書上一位媽媽的推薦下，她辦理了衛理公會醫院的出院手續，前往距離衛理公會 7 英里的明尼蘇達兒童醫院附屬的分娩中心。戈因斯分娩後，那裡的醫生立即爲嬰兒插管幫助其呼吸，並將其放入保溫箱。

梅洛尼如今是個健康的 4 歲孩子，已經超越了她這個年齡段的所有發育里程碑。“她的情況非常好，”明尼蘇達兒童醫院新生兒重症監護室主任托馬斯·喬治醫生說。

過去幾十年的醫學進步使醫院有能力挽救越來越小的早產兒。然而，大多數醫院都沒有嘗試——父母往往不知道有哪些可能性，也不知道即使在幾英里之外的其他醫院，可能會給他們的新生兒一個生存的機會。

醫生現在能夠挽救 22 周出生的嬰兒的生命，在極少數情況下，甚至能挽救 21 周出生的嬰兒的生命，通過改進的技術幫助發育微小的肺部，並保護脆弱的皮膚和器官。在搶救極早產兒方面經驗豐富的醫院報告稱，22 周出生的嬰兒存活率竟高達 67%。

一些美國醫院沒有足夠的設備或能力來實現這些新進展。其他醫院選擇不提供這種護理，稱其可能會失敗，費用昂貴——通常每個孩子超過 10 萬美元，有時甚至更多——而且會讓幼小脆弱的嬰兒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和長期殘疾的風險。

相反，他們通常提供舒適護理，比如：用毯子包裹新生兒，將其放在母親的胸前，有時給孩子用藥以緩解其臨終時刻。

對於美國每年約 8000 名在 22 至 24 周之間出生的嬰兒來說，這種差異可能意味着生死之別。

醫生們一致認爲，只要沒有其他併發症，25 或 26 周出生的嬰兒可以而且應該接受治療，而 20 周或更早出生的嬰兒太小，無法挽救。

在這兩者之間存在一個醫生們所說的“灰色地帶”，新生兒的命運可能取決於碰巧在哪家醫院出生。

衛理公會醫院的一位發言人稱，戈因斯羊水破了之後首先到這家醫院接受護理，“我們的團隊認真地向她說明了可行的選擇。”該發言人表示，醫院稱應她的要求曾試圖安排轉院，但未能成功。

2020 年，梅洛尼出生後，在明尼蘇達兒童醫院的新生兒重症監護室住了約四個月。醫生幫助她學會自主呼吸，閉合了靠近心臟動脈上的一個洞，並看着她體重增長。戈因斯表示，父母應當知道極度早產的嬰兒能夠存活，並且某些醫院會開展救命治療。

“至少給父母們一個爭取的機會，”她說。

1963 年，傑奎琳·肯尼迪在懷孕 34 周時生下一個男孩，這男孩僅活了兩天。那時，醫生幾乎沒有工具和知識來幫助這般早產的嬰兒存活。

隨着時間的推移，醫生們對設備進行微調以給嬰兒保暖，有時會用塑料包裹他們。醫生們學會了給即將分娩的母親用類固醇，給嬰兒用一種叫做表面活性劑的化學物質，以助力早產嬰兒的肺部發育。醫生們對用於成人的呼吸機加以改造，後來還發明瞭專爲早產兒設計的設備。

“在我如今超過 40 年的職業生涯中，我們看到存活的極限每 10 年大概提前一週，”愛荷華大學醫院的新生兒專家愛德華·貝爾博士說道，他是治療極度早產兒方面的領軍人物。“我們已經做到了我們原本認爲在生物學上絕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拯救 22 周出生的孩子依舊困難重重。他們的嘴巴和氣道狹小，插管難度大。他們的外層皮膚通常僅有幾個細胞那麼厚。他們的腸道很薄，可能會出現破損。他們難以調節自身體溫，常受低溫困擾。通常，他們需要數月的治療。

愛荷華大學醫院爲父母提供了兩種選擇，針對 22 周出生的嬰兒，要麼積極治療以試圖挽救，要麼提供舒適護理。絕大多數選擇了積極治療。在試圖挽救的嬰兒裡，62%最終得以回家。該醫院甚至有幾個 21 周出生的嬰兒從新生兒重症監護室康復出院。

在日本和瑞典，治療 22 周出生的嬰兒這種情況更爲常見，在一些醫院，每一個 22 周出生的嬰兒都會接受治療。根據今年發表在英國醫學雜誌《BMJ》上的一項研究，在日本，22 周出生並接受治療的嬰兒中，約 63%存活時間足夠長，可以從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NICU）出院回家。根據 2019 年發表在《JAMA》雜誌上的一篇論文，在瑞典，22 周出生的嬰兒存活至一歲的比例爲 58%。

醫生和研究表明，在美國提供新生兒治療的醫院，這一比例通常較低，不過也有一些醫院報告了相當的比例。在明尼蘇達州兒童醫院，約 60%的 22 周出生的嬰兒在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接受治療後回家。位於阿拉巴馬州莫比爾的美國健康兒童與婦女醫院（USA Health Children’s & Women’s Hospital）治療 22 周出生的嬰兒已有 24 年，其存活率爲 67%。

儘管取得了進展，但根據今年發表在《JAMA Network Open》雜誌上對部分醫院樣本的一項研究，不到一半（45%）的美國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爲 22 周出生的嬰兒提供治療服務。

一些醫院根本做不到。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根據其所能提供的護理類型被分爲四個級別，只有 3 級和 4 級能夠治療 32 周前出生的嬰兒。甚至一些較高級別的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也沒有跟上現在可能的治療方法，或者不知道如何最好地照顧這麼小的嬰兒。

來自北卡羅來納州夏洛特的空姐基安娜·奇米利奧（Keyanna Chimilio）在 2021 年懷孕 22 周零 4 天時，羊水意外破裂。她的丈夫趕忙將她送到設有 3 級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的 Atrium Health University City 醫院。

Atrium 的工作人員告訴這對夫婦，他們對她孩子的情況無能爲力，因爲她懷孕還不到 23 周。她回憶說，他們說如果她再多三天，“他們當然會干預”。

奇米利奧的家人來到醫院，詢問轉院事宜。她回憶說，醫生拒絕了。他們說，她的孩子太小，無法存活。

根據醫療記錄，奇米利奧的孩子名叫凱德里克·伊賽亞斯（Kedrick Isaias），第二天早上出生，孕周爲 22 周零 5 天。他活了大約四個小時。

同樣位於夏洛特、距離 Atrium 12 英里的 Novant Health Presbyterian Medical Center 爲 22 周出生的嬰兒提供治療。去年，Novant 有一個嬰兒比奇米利奧的孩子早出生三天。這個嬰兒在 Novant 的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待了大概五個月。在此期間，她戰勝了新冠病毒感染。

凱莉·休斯（Kaleigh Hughes）現在已經回家了。她的母親尚特格拉·休斯（Shontegra Hughes）說，到目前爲止，唯一持久的併發症是她的身材比同齡人矮小。

阿特里姆（Atrium）稱，鑑於奇米利奧（Chimilio）抵達時正在分娩，對她進行轉移是不合適的。它表示已爲奇米利奧和她的孩子提供了正確的護理。

極早產兒在出生後的最初幾個小時內存活下來，可能在幾天後或幾周後死亡。他們的存活不僅取決於胎齡，還取決於出生體重、性別、是否是雙胞胎等因素。

那些存活下來的孩子可能會因爲視網膜發育異常而出現視力問題或失明。他們在家中可能需要額外的氧氣或餵食管。從長期來看，他們可能會在爬行、行走和說話方面出現發育遲緩，落後於同齡人。有些人可能永遠趕不上。

根據 2022 年發表在《美國醫學會雜誌》（JAMA）上的一項研究，在 2013 年至 2018 年期間，美國 19 家學術醫療中心出生的 10,000 多名嬰兒中，約 30%在 22 周時接受治療的嬰兒存活時間足夠長，可以出院回家。

在對其中 29 名兩歲兒童進行評估時，大約一半有嚴重或中度神經發育障礙，而另一半沒有或只有輕度障礙。

俄勒岡州普羅維登斯醫療系統（Providence Health System）的新生兒專家喬·肯普夫（Joe Kaempf）治療早產兒近 30 年，他說，存活和殘疾數據不足以證明醫院常規爲 22 周出生的嬰兒提供治療是合理的。他說，回家的新生兒可能會成爲“智商爲 60、永遠無法獨立生活的孩子”。

他擔心家庭可能會因來自醫生、護士和醫院的壓力，而尋求治療。肯普夫說，醫院“在利用孕婦天生的善意”，他現在的工作是提高醫院質量。

支持照顧極早產兒的人士表示，雖然存在風險，但如今一些醫院的成效甚佳，醫生不能僅因母親懷孕 22 周就斷言治療是徒勞的。他們批評根據嬰兒的胎齡來嚴格劃定是否提供治療，因爲這是不準確且衆所周知不可靠的。胎齡爲 22 周的孩子實際上可能要大一週。

對於父母而言，要知曉哪些醫院會爲 22 或 23 周大的嬰兒提供治療並非易事。

美國沒有一份全面的公共名單。

即便對於醫療專業人員來講，也不存在一個能表明某些醫院提供何種服務的數據庫。

一個名爲“TwentyTwo Matters”的 Facebook 羣組編制了一份谷歌地圖，其中標註了已知爲 22 周出生的嬰兒提供醫療護理的醫院。

雷切爾·謝爾曼（Rachel Sherman）是一名髮型師，現居住在亞利桑那州的佛羅倫薩，她期望自己能獲取更多的信息。

2021 年，她在懷孕 22 周時羊水破了，當時她住在猶他州，她所去的第一家鹽湖城地區的醫院告知她，在胎兒達到 24 周之前，他們無法提供幫助。

於是，她和丈夫開車大約 30 分鐘，前往了猶他大學醫院。

她回憶道，那裡的工作人員也告知謝爾曼，他們不會對 22 周的嬰兒進行搶救，並且美國沒有任何一家新生兒病房會治療 24 周以下的嬰兒。

猶他州的醫生不想推遲謝爾曼的分娩。依據她醫療記錄中的筆記，他們向她提及了感染的風險，並表示美國婦產科醫師學會建議分娩。

“我覺得這不一定是一個知情的決定，因爲我被告知沒有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會在 22 周時提供幫助。我不知道這是一個選擇，”她說。

猶他州的這家醫院拒絕探討謝爾曼的病例，並聲稱遵循美國婦產科醫師學會的國家指南。

該指南指出，醫生應當考慮與父母商討是否對 22 周出生的嬰兒進行治療。

謝爾曼分娩時，醫院沒有派產科醫生或護士到她的房間協助生產，只留下她和她的丈夫、父親、母親以及繼母。謝爾曼回憶說，那裡的工作人員稱會讓嬰兒“自行娩出”，並且當嬰兒娩出時，家人應呼叫護士。她兒子的胳膊出來了，但他被卡住了，然後就不動了。“我感覺到他沒了，”她說。

奧利弗·劉易斯·謝爾曼被記作死產。醫院給了她一個帶有嬰兒腳印的樹脂紀念品。

給 Liz Essley Whyte 發郵件至 liz.whyte@ws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