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封神後,全世界等了他4年
4月3日,電影《草木人間》上映。
蔣勤勤飾演的採茶女,
爲了尋找消失的丈夫來到杭州,
愛上了軟弱的茶農(陳建斌飾),
她被騙入傳銷組織,
賣掉老家的房子去買足貼。
從一個質樸的底層女性,
到癲狂、崩潰、喪失理性,
幾乎與兒子(吳磊飾)決裂,
蔣勤勤貢獻了職業生涯突破性的演技,
摘得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女主角。
蔣勤勤和吳磊飾演一對母子
《草木人間》是顧曉剛導演
山水圖三部曲的第二部,
前作《春江水暖》是2019年轟動國際的文藝片,
戛納影評人週首部華語閉幕片,
法國《電影手冊》年度十佳。
拍的是城市拆遷中,
富陽一家三代人的生活考驗。
當時他找的演員都是親戚朋友,
還一度因爲資金不足,
自己去借網絡貸,
劇組被迫解散再開機好幾次。
錢塘三部曲完成的《春江水暖》和《草木人間》
時隔四年後的《草木人間》
故事從富春江畔轉移到西湖,
他依然延續了精耕細作的方式。
拍傳銷戲就真的模擬出一個完整的傳銷系統,
拍茶有關的戲就去復原點茶、煮茶的技藝,
他試圖在電影裡留下一方水土的文化脈絡,
以及其中的人的精神和慾望。
以下是顧曉剛的自述:
導演顧曉剛
自述:顧曉剛
撰文:洪冰蟾
傳銷組織瘋狂的洗腦過程
拍上一部電影《春江水暖》的時候,我自己的家人進入到傳銷系統裡面。當時給我帶來蠻大的震撼。當你熟知的親人跟你說有那麼一款產品,你要不要用一用?他用一套明顯被培訓過的有組織性的話在跟你對話,你無法說服他。
很遙遠的新聞事件,就這麼直觀地發生在你的身邊,給家庭帶來財產的損失,還有無盡的困擾。現在的社會治安,以及反詐投入已經很大了,我們會下載反詐app,去銀行櫃檯還會被提醒。那爲什麼依然有這麼多被詐騙的人,它更像一個人性的叩問,一個直指人心的問題。當我們進入一個物質豐盈的時代,拍反傳銷題材很大的發心,是藉由這個題材討論人的精神。
展現傳銷受害者羣像
和主流的印象不同,電影中塑造的誤入傳銷組織的人物,很多並不是衝着發財夢去的或者是智商有缺陷的。有想讓父母過上好生活的大學生,想找到戀情的女孩,想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全職主婦,還有得了絕症的失意男人。
這些都是我們調研過的真實故事。我們還遇到了一些極端案例。比如有一個女孩進入了組織,她把她爸爸叫過去給錢,他在現場把帶着的現金全部撕爛,折斷了身份證,直接跳樓了。但最後進入劇本的還是一些普通人的普通案例,我們希望呈現的不是獵奇性,而是看似平靜的、尋常的海面下的波瀾。
除了接觸大量曾進入傳銷組織的人,我們還去裡面臥底過。我發現它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他們會遇到傳統人生裡未曾遇見的“精神啓蒙”。
我是誰?我要去哪?我要做什麼?這些問題在一般的職業中不會出現,因爲不需要思考這些。它很恐怖的地方在於,你以爲是啓蒙,但它用歪解的方式將貪嗔癡植入你的腦海裡。
苔花從一個茶女變成吳總
我們接觸過的很多受害者,他們很難再回到以前的生活裡。傳銷組織被打掉之後,他們又回去,或自己開始做這個事情,因爲以前的精神世界已經被瓦解掉,他被植入了一套新的話語體系,他的人格,對人生路徑的理解已經被改造了,他會想,這能賺到錢,即使犯法。
另一方面,客觀上他們已經社死了。做傳銷的人出來以後,別人也會說,這個人的話你千萬別信。信譽的破產,可能會對他們造成二次傷害。看似他的身體沒有受到傷害,但他回不到自己的家庭中去,無法被原有的族羣接納,但他們也是鮮活的個體啊,如何對這樣的人格進行修復和幫助,其實是很難的。
蔣勤勤和吳磊扮演的是一對川渝地區過來杭州的母子。吳苔花做採茶女,何目蓮讀大學。爲什麼來杭州?他們是來找這個家庭裡消失的丈夫。
苔花在老家遇到了木工何山。何山來村裡修風雨樓,隔三差五去苔花打工的餐館吃飯,於是他們有了一段姻緣,生下了兒子目蓮。但是何山說走就走,留下了一個未解之謎。苔花是一個癡情的人,這十年來,母子離開家到各個大城市找何山,聽說他在杭州工作,他們也搬過來。
在異鄉總要考慮經濟的問題,她做過保姆,清潔,最終做了採茶的工作。目蓮爲了找父親,選擇在杭州上大學。苔花和陳建斌飾演的茶農老錢有了感情,被老錢媽媽趕出來,然後誤入了傳銷組織。
近乎癲狂的精神狀態
苔花從一個採茶女變成了吳經理,一個她未曾想過可以企及的社會身份,爲此她交換出自己的靈魂,進入到了一個魔化瘋癲的狀態。目蓮爲了她到傳銷組織臥底,試圖喚醒母親,最後真相被揭穿,她在自然中找到人性最本初的存在,喚起了對生的渴望。
寫苔花進入傳銷組織的戲份,我和另一位編劇,小說家郭爽並不完全用編劇的角度去寫,而是以一個傳銷組織“蝴蝶國際”的創始人的視角,開發這些課程,學習那些講師的話語體系,還設計了從頭到尾所有產品的VI和宣傳片,都是在拍攝現場真實播放的。我們完整地建構了一套自己的“傳銷系統”,給所有演員模擬了3天的洗腦程序。
《草木人間》中的茶山和採茶女
《春江水暖》中的富春江和漁民
苔花的名字來自錢塘人袁枚的詩《苔》: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目蓮除了和神話人物的名字同音,也有“出淤泥不染”的寓意。
電影講的就是這對母子之間的關係,一個現代版目連救母的故事。爲了給兒子更好的生活,也爲了實現自我價值,苔花進入傳銷組織,目蓮想要拯救母親。
蔣勤勤演繹兩種極端的情緒狀態
給勤勤姐看了劇本之後,我們就見面了。當時劇本還沒有寫完,她很快提出對劇本里人物的想法,還聊了關於結局的設定。結尾的部分有她在水中展現身體的部分,我問:“你敢演嗎?”她說:“導演敢寫的話我就敢拍。”當時是很感動的,畢竟第一次見面,就獲得演員最大的一份信賴。
她在電影裡有靈魂交付給角色的時刻,很多場內心和衝突爆發的戲,她都把自己撕扯出來。勤勤姐是一個特別勤奮的人,劇本上全是筆記,我每次跟她說,太認真了,不用那麼認真。
爲了在人少時拍攝,吳磊的自行車戲都在一大早
遇到磊磊也是因緣際會。因爲要說方言,勤勤姐是重慶人,基於角色設定,也得找川渝籍的演員。目蓮是一個神性的自然之子形象的青年,吳磊被大衆所熟知的,是他外形陽光,愛運動愛騎自行車。
他當時在拍戲,我飛過去見了一面。他老是在問我爲什麼要找他演這個角色。我當時也不說,我就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清澈。吳磊嚴格來說是我的大前輩,雖然比我年輕,但他5歲就出道演戲,已經有10多年的工作經驗。在這麼一個漫長的社會化的歷程中,還能保持住眼神的純粹,其實是另一種天賦,或者說是他自身帶來的靈性。
電影裡有他的身體,尤其是眼睛,特別多的流露和展現。因爲他的身心都能承受住這個人物神性的力量。
吳磊眼神細節的特寫
剛開始拍攝沒有太多複雜的戲,最難的反而是他跟植物的互動。我們都是都市裡長大的人,當他進入樹林,和自然有一種連接,被這個空間接納,這種感覺不可言說。
磊磊還沒進組之前,就開始養植物,把自己的頭像換成一個跟樹木有關的。因爲要在林地坡地這種不規則地貌上騎車,我們還專門請了一個教練,訓練騎山地自行車。
我之前拍電影是找老家的親戚朋友,都是非職業演員,《春江水暖》分一年四季拍攝,開機了好幾次。到《草木人間》,我們也分春夏兩個季節拍攝。演員們都看過《春江水暖》,對我們的工作方式充滿期待。比如吳磊的戲,常常出現的情形是,這兩天的通告只寫“留在森林裡面騎車,跟植物待着。”再過兩天,又是“到森林裡面和植物待着”。除此之外,沒有臺詞沒有劇情。沒有所謂的“我們表演開始了”“你表演和樹木的親密關係。”沒有這些指令,我們只是等待,等待演員進入角色。
春天拍的時候,演員可能還在摸索,到了夏天第二次進組,第一場戲我就覺得大家都變了,隨着時間推移都變成戲中人物,沒有任何遲疑。
蔣勤勤和陳建斌演一對情侶
找陳建斌是因爲勤勤姐的加入,我們想要不問問陳老師有沒有這方面的意向。我們所知他之前演的都是主角,這次來當一個配角,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他爲了勤勤姐,義不容辭地出演了。
《春江水暖》中的山水鏡頭
這部電影最初的種子,是我看到了汪曾祺先生的隨筆《人間草木》。“茶”就是人在草木間,我們作爲江浙人,身邊有很多采茶的親戚,很早就有一個採茶女的形象。
電影開頭的長鏡頭,還是在延續山水電影的可能性,叫“遊觀蒙太奇”。真的像變成了古畫中的人的視野,暢遊在畫面之中,不受到空間的拘束。
杭州的山水
清晨時分,沿着法喜寺一旁,龍井村獅峰山背後的馬路,經過隧道,再到一整座山上,茶女們在喊山。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和成本去實現這個開頭,分了兩個季節拍攝,每一次拍攝只能拍四五條,因爲用的真實的早晨的自然光,天光亮了就拍不了,羣演的量又太大,調度的空間非常遠。在技術上來說,用了當時還在開發的“空中接力”。電影裡有技術壁障礙,航拍需要穿過一個隧道和山脈的屏障。我們設置了兩名飛手,一位在隧道前,還有一位在山頂上,他們在空中完成信號的交接,會有一秒左右的盲飛。我們是第一部能在電影院裡看到這個技術的電影。配合梅林茂先生的音樂,最終實現的效果非常震撼。
從地理上呈現的是以西湖爲主的杭州主城區,雷峰夕照、蘇堤春曉、麴院風荷等等。
這些空間都是熟悉的景觀,某種程度上代表着我們自己的文脈。過去,歷代的文人墨客來過,爲這裡寫詩。如今,它們被大衆消費成景點,成爲文化標籤。
這對創作者來說很有挑戰,大家所熟知的事情,如何提煉出魂魄,如何直面傳統文化本身。
電影裡我給了一個直觀的視角,眼前是古老的茶山,中間是千百年都在的西湖,更遠處是現代的都市。這是這片土地的特別之處,現代性和山水性融合在一起。如同我們此刻在這個時代浪潮裡,站在山和城市之間,在傳統與現代中間,有了一個極致的對比。人的精神世界是什麼樣的?人的慾望是怎麼樣的?
大自然到傳銷,人間和煉獄
選擇犯罪類型和山水電影的融合,犯罪非常劇烈,山水靜謐超然,也是想有從地獄到天堂的極致對比。草木很小,人間很大。
爲什麼傳銷跟茶禪給關聯起來,因爲討論精神信仰的時候,往往需要文化意象的符號來承載。
茶在中國文化的系統裡有獨特微妙的位置。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茶,到琴棋書畫詩酒茶的茶,再到茶道的概念。它既市井又文人,茶禪一味還代表了精神。
市井的就像茶農老錢,茶可以換來錢。傳銷組織在西湖遊船上聚會,席間有人做宋代的點茶,那又是都市精英的社交方式。
上下幾千年的茶,爲了瞭解清楚,我們基本上把歷史演變都梳理了一遍。比如陸羽煮茶,已經失傳很久,我們找到一位茶癡僧人,把這個工藝、茶餅、原料以及最重要的煮茶24器,用自己的器具去復原。
顧曉剛團隊拍攝的採茶女紀錄片
我們還在杭州不同的山頭,獅、龍、雲、虎、梅都去找了採茶女。最後在滿覺隴和龍井村這一帶,找了兩座能看到西湖的山頭,跟蹤陪伴了一隊茶女。跟她們一起採茶一起生活,還拍了一個完整的紀錄片,講她們怎麼採茶,在茶山上怎麼樣吃飯,怎麼樣休息。演員進組之前,我們就給他們看這個紀錄片。後來電影中羣演的很多個茶女,就是我們調研時候的茶女。
最終觀衆能看到的,茶的部分只是輕輕一瞥,但背後我們60-70%的功夫都在調研茶。最後我們只是取一瓢水,但作爲一個風物的呈現,它是否準確以及是否可用,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想在電影裡嘗試留住我們的一點點文脈,它可以穿透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