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女的資格?那些「非自願守貞者」的仇女殺人

「這些女孩把她們的情感、性和愛給了其他男人,但從來不給我。」 圖/路透社

「這些女孩把她們的情感、性和愛給了其他男人,但從來不給我。」

2014年5月23日週五晚間,時間剛過晚上9點半,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UCSB)的阿法斐(Alpha Phi)姊妹會宿舍外傳來響亮的敲門聲。當時至少有45位女學生住在該處,不過那個週末正好是陣亡將士紀念日,所以留在宿舍裡的人數不多。一名當時正在屋內的女學生表示,那敲門聲既巨大又暴躁,很不尋常,所以儘管持續敲了至少整整一分鐘,她們還是決定不開門。

事後看來,做出這個決定的她們很明智,甚至可以說是很幸運的,因爲當時敲門的男人,22歲的艾略特.羅傑(Elliot Rodger),手中握有一把上了膛的手槍,並打算殺光她們所有人。羅傑開車前往校園前,在YouTube上發佈了一支影片,並在影片中這樣解釋:

因此,在羅傑的「復仇日」當天,他的計劃是:「我會去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全校最辣的女生姐妹會的宿舍,然後我會屠殺每一個我在那裡看到的,驕縱、高傲的金髮蕩婦。」但到了最後,不得其門而入的羅傑決定將就一下,射殺另外三名女子;她們當時正好從轉角走過,他造成其中兩人死亡、一人受傷。接着,在隨機的沿路掃射中,他又殺了一名男子,並造成14人受傷。

艾略特.羅傑(Elliot Rodger) 圖/美聯社

當凱特.皮爾森(Kate Pierson)聽到她背對的牆後傳來三聲重擊時,她心想,一定是熱瑜伽教室的音響從架子上掉下來了。但那是槍聲。一位沒有事前預約的客人──40歲的史考特.保羅.拜爾勒(Scott Paul Beierle)──開了超過320公里左右的路程,到佛羅里達州的塔拉赫西(Tallahasse)參加這堂下午5點半的瑜伽課。

他用信用卡付了12美金的學費,並問預計有多少人會來上課。他失望地發現只有11人事前報名了課程,於是他轉而詢問瑜伽教室最熱鬧的時段是什麼時候(週六上午)。即使如此,隨着女學員──和一位男學員──陸續抵達教室,他還是留了下來。瑜伽老師請他把袋子放到教室外的置物櫃裡,他告訴老師他有個問題,接着,他戴上一副保護聽力的耳罩,然後抽出一把格洛克手槍。持槍的他頓了一下,隨即就把槍指向最靠近他的那名女子。

他開火,看來並沒有挑選對象,但他的目標是殺害某一類自青春期開始就讓他憤怒的女人,他那時曾經寫過一個復仇幻想故事:《被拒絕的青年》(The Rejected Youth)。最終他對6個人開槍,造成其中兩人死亡。

這是2018年11月的事情。槍擊事件發生前,拜爾勒曾在網路上發佈一段影片,指名艾略特.羅傑是啓發他的人。26歲的克里斯.哈潑-梅瑟(Chris Harper-Mercer)也是,他就讀於奧勒岡社區大學,在課堂上開槍,造成8名學生和一位助理教授死亡,另外8人受傷,他在殺人之前也說過同樣的話。

2018年拜爾勒槍擊現場的瑜珈教室。拜爾勒寫的小說《被拒絕的青年》雖然從未被髮表,但《華盛頓郵報》如此描述它:「一篇七萬字的復仇幻想,描述一箇中學男孩因爲女孩羞辱他而在內心滋養仇恨。故事主角史考特.布萊德利批評她們的長相、嘲諷她們的男友,接着男孩殺了她們,甚至一面欣賞她們的屍體。在最後一幕場景,他割開了小社交圈裡帶頭辣妹的喉嚨,然後在警察靠近他時從屋頂上跳下。」 圖/美聯社

25歲的艾力克.米納西恩(Alek Minassian)亦同,他開着廂型車衝上多倫多市內的人行道,導致10人死亡與56人受傷。事發前,米納西恩在臉書上這麼寫道:

▌什麼是「非自願守貞者」?想要卻得不到的男性焦慮

「非自願守貞者」(Incel)一詞指的是出於非自願因素而保持獨身、禁慾的人(involuntary celibate)。諷刺的是,這個詞其實是一位叫做阿蘭娜的女子(她是加拿大人,是個擁抱進步價值的雙性戀者)想出來的。她在1990年代成立了一個網站,叫做「阿蘭娜的非自願守貞計劃」,網站目的是幫助其他處境類似的人處理與約會有關的孤獨感受,以及未被滿足的性需求。

但如今,「非自願守貞者」一詞幾乎成爲異性戀男人專屬的自我認同,他們之中有許多人相對年輕,經常流連於專門討論非自願守貞意識形態的匿名或化名網路論壇。

米納西恩在加拿大多倫多開着廂型車衝撞人行道,造成10人死亡、56人受傷。 圖/美聯社

在攻擊事件發生前,米納西恩曾在臉書寫道,這是一場INCEL的反抗行動,並且要向「最高級的紳士」艾略特.羅傑致敬。 圖/取自臉書

非自願守貞者相信他們理所當然有資格和那些被稱爲「史黛西」的性感年輕女生髮生性行爲,但這個資格卻遭到剝奪。有時候,非自願守貞者也會表達對愛或女朋友的空泛渴望──或者更具體地說,他們渴望的是一個願意提供他們注意力和情感的女人,羅傑便是因爲缺少這種注意力和情感而悲傷。

不過,非自願守貞者之所以想要獲得性與愛,通常不僅僅是爲了自己,或甚至很有可能主要不是爲了自己。他們的說詞泄漏出一事,亦即他們是基於工具性的原因才渴望擁有這些商品:

▌崇尚「阿法男」:男性社羣中的階級秩序

查德是想像中的「阿法男」(編按:alpha male,指最高等級地位的男性),他們卓越的陽剛氣質和非自願守貞者的(再一次,是他們想像中的)低落地位成爲對比。因此,非自願守貞者的復仇計劃可能不只針對女人,也針對男人,在他們眼中,那些男人超越了自己,並使自己受挫。在前述的影片裡,艾略特.羅傑說:

在大衆文化中,孤僻內向的男性不受女性喜愛的焦慮、孤獨與挫敗,也常成爲影視熱愛的拍攝題材。Netflix電影《我想結束這一切》,描繪的正是一位孤僻的中年男性對於愛情、性愛以及親密關係的渴望與幻想。在這幕中,男主角到了冰淇淋商店買冰飲,卻因爲太害怕與年輕美麗的女店員接觸,而要求女主角替他付帳。 圖/《我想結束這一切》劇照

我們可能會傾向於無視這段誇誇其談和類似的言語,把它視爲瘋子的胡說八道。這確實不是完全錯誤的作法,但很不幸地,這並不足以成爲不予理會的理由。

一部分是因爲,這類男人中的某些人顯然極度危險,他們的危險程度特別是來自於很多時候,當他們爆發時,已經深感絕望、陷入低谷;他們認爲自己已經沒什麼可失去,因此打算以最暴力(而且也因如此,對他們而言就會是最光榮並令人滿足)的形式自我了斷。羅傑、拜爾勒和哈潑-梅瑟都以自戕結束他們的狂暴行爲,四人之中只有米納西恩遭執法人員逮捕。而既然確實已經有模仿行爲出現,我們不免擔憂這類暴力會愈來愈普遍。所以,瞭解它的本質和來源是很重要的。

更進一步且更細緻地來說,儘管不易察覺,但非自願守貞者是一個鮮活的症狀,反映了一種更廣泛、更深入的文化現象;他們清晰展現了某些男性如何以有毒的方式理所當然地認定自己的資格,自以爲是地相信自己有資格要別人堅定地、用滿懷愛意的目光、愛慕地仰望自己,並且有資格攻擊那些做不到或拒絕這麼做的人,甚至有資格摧毀他們。

其中一部被INCEL奉爲神作的電影是瓦昆菲尼克斯的《小丑》。故事曾一度讓觀衆誤認小丑與女性鄰居墜入愛河。不過隨着敘事,觀衆才發現是小丑只是不斷跟蹤這名女性。小丑遭社會排擠、被女性拒絕、最終崩潰成爲犯罪者的橋段,也引起不少視自己爲「底層受害者」的男性共鳴。在網路可找到INCEL社羣對此片的評價:「這部電影就是我的《黑豹》,它讓我從被女孩拋棄的谷底爬起來,那女的現在投向查德的懷抱,不要我這個真正愛她的紳士(中略)瓦昆讓我從讓那個腦殘假文青垃圾女(artsy-fartsy hipster trash like her)的夢中醒來。」 圖/《小丑》劇照

當非自願守貞者將自身描述爲比起其他男人地位相對低落的存在,要是我們太快對此表示贊同,這也會是個錯誤。例如,關於男性的審美標準,近日《紐約》(New York)雜誌上就有篇關於非自願守貞者的文章,裡面發佈了一組「外型十足普通的」年輕男人照片──然而當中某些人甚至堪稱帥氣。但即使如此,他們仍舊嚮往不一樣的下齶線條,某些人甚至花錢進行過度昂貴的整形手術,例如豐頰和麪部重塑,好讓自己(在他們自己眼中)看來更爲陽剛。

非自願守貞者彼此之間有程度上的不同,而這份不同會根據他們的心態是偏向積極主動還是被動迴應的程度而異。艾略特.羅傑主要是後者。根據他所謂的宣言(但其實更像自傳,而且是篇幅頗長的自傳,字數超過10萬字)《我的扭曲世界》(My Twisted World),他從來沒有認真地試着去約會過。他似乎從來沒有實際接觸過阿法斐姊妹會裡的女生,只是純粹假設她們會拒絕他(當然,這的確有可能是一個正確的預測)。

與其去嘗試,他寧願不要冒着失敗的風險,而是選擇從遠處跟蹤她們。早在他最終的暴力行動發生之前,他就曾有過許多小規模的報復舉止,攻擊那些快樂洋溢地出現在他周圍、使得他又嫉妒又憤怒的情侶。他特別喜歡往他們臉上丟擲飲料,其中一次他扔了熱咖啡,另外一次則是柳橙汁。如果羅傑說的是真話,這差不多就是他和「史黛西」之間最接近肢體接觸的互動了。

這張在網路上流傳甚廣的搞笑迷因,事實上也在暗示了男性對於「查德」(即長的好看的男性)的認同,進而強調只有這一類型:下齶線條突出、濃眉大眼、體態良好的陽剛男性纔有資格得到女人的性與愛。 圖/網路梗圖

與其去嘗試,他寧願從遠處跟蹤她們。早在他最終的暴力發生之前,羅傑就曾有過許多小規模的報復舉止,攻擊那些快樂洋溢地出現在他周圍的情侶。他特別喜歡往他們臉上丟擲飲料。如果羅傑說的是真話,這差不多就是他和「史黛西」之間最接近肢體接觸的互動了。圖爲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美聯社

▌「得到女人的性、愛與認同,纔是『真男人』」

非自願守貞者認爲自己有資格獲得女人的性付出,而女人有義務要和他們發生性行爲,他們甚至對違反她的意願表現得漠不關心。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可能會忍不住被引誘着想要做出結論,認爲非自願守貞者沒有意識到女人的內在──認爲他們把女人看作沒有心智、如物件般、次等人類,或甚至是非人的動物。

但我認爲,我們應該抗拒這種想法,因爲這太簡化,也太便宜行事。一方面,有鑑於非自願守貞者想要(事實上,是要求)女人慾望並愛慕他們,他們確實認可了女人的心智生活。在這件事情上,羅傑寫下的文字便很典型:他陰鬱並冗長地揣測爲何他所渴望的女人看來並不受他吸引,還有爲何她們偏愛那些「討人厭的畜生」,選擇對他們「前仆後繼」。「我不懂她們不喜歡我哪裡。」他如此抱怨。羅傑顯然把這樣的結果歸咎於這些女人的主體性、慾望,甚至是性自主,因此,當她們偏愛其他男人勝過於他這個「最高等的紳士」時,他纔會暴怒。

圖爲INCEL論壇中的分類圖之一,女性被區分爲不受歡迎的「貝琪」與性感的「史黛西」,前者喜歡女性主義、在網路上發表高見、不受男性歡迎(除了一羣簇擁着她的「騎士」);而後者則是擅長以性感的身體從宅男身上榨取好處,但事實上她們只願跟「查德」發生關係。兩種女性在INCEL眼中都是所謂的「賤貨」(bitches)。 圖/網路梗圖

所以,爲什麼有時非自願守貞者在談論女人時,會訴諸這類去人化、物化的語言,例如把女人稱爲「機器女」(femoids)v(或簡稱爲機女〔foids〕)呢?一如我們所見,這不是因爲他們相信女人真的屬於非人類的動物、純粹的性物件、機器人,或類似事物;這裡有一個簡單的替代解釋:這個詞語表達的是憤怒,以及隨之而來想要貶低女人的慾望。

此外,認爲非自願守貞者不把女人看作完整的人類,這個想法也太過省事。其他男性可能並不會稱女人爲豬狗,這讓他們得以太過輕易地爲自己辯護,但他們卻可能仍舊與非自願守貞者在這種自以爲有資格的意識形態上擁有某些共同的面向。每當男人被指控有厭女行爲時,他們往往回應以自己如何認可妻子、姊妹、母親,或其他女性親人的人性。

非自願守貞者不是毫無道德觀念(儘管他們當然非常不道德);他們是深深地信仰着特定的道德秩序。他們不只生氣,更委屈不平;不只失望,更充滿怨懟。他們感到自己不僅被整體世界、尤其更被女人辜負,還無疑遭到了背叛。他們覺得世界虧欠他們某些好處,同時,他們往往相信自己是脆弱的、被害的、敏感的,甚至受到了創傷。

示意圖,一名女性在C羅的內褲看板前拍照。 圖/路透社

羅傑說他11歲參加夏令營時,第一次覺得自己遭受了女孩的羞辱,他這麼描述當時情況:「我只是在和我新認識的朋友一起玩,他們在搔我癢,因爲我很怕癢,所以大家老是這麼做。我不小心撞到一個和我同齡的漂亮女孩,她非常生氣。她咒罵我、推開我,讓我在朋友面前很尷尬。我不知道那個女孩是誰……但她很漂亮,而且比我高。我驚嚇到無法反應。一個朋友問我還好嗎,我沒有回答。接下來一整天我都很安靜。」

而當一個人內心有着非自願守貞者的資格感心態設定時,我們應該(與不應該)如何對待他?一項普遍的倫理準則認爲,假如其他條件都相等,在某人受苦時,若我們有能力,就應該要試着安撫與慰藉那些苦痛。即使我們的位置無法提供幫助,也至少要表達同情。而非自願守貞者顯然經常受苦(儘管那些痛苦有時候被誇大了)。然而,若某人受苦的原因正是一種過度膨脹的感受,因爲他認定自己有資格獲得他人的安撫,但這個安撫卻並非一直都有供應,那麼,挺身慰藉他的痛苦就成爲有爭議的行爲。

甚至,表達我們的同情也有可能餵養他這種錯誤、危險的感受,讓他認爲其他人──尤其是女孩和女人──的存在就是爲了迎合非自願守貞者的需求,並滿足他的自尊。因此,一如以往,我們應該要抵抗這種「同理他心」(himpathize)的壓力。

示意圖,2016巴西一個反對性別暴力的展覽。在曼恩的書中,她指出所謂「同理他心」是每當男性對女性作出性侵、殺害等暴力行動時,社會往往會呼籲人們「同理加害者男性」,深信他們必有苦衷,但卻未將同等的同情心賦給因此送命的女人。例如史丹佛游泳健將特納性侵案,就是法官「擔心摧毀他的前途」,僅判處6個月徒刑。 圖/美聯社

《厭女的資格:父權體制如何形塑出理所當然的不正義?》

作者: 凱特.曼恩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1/5/29

內容簡介:在《不只是厭女》中,道德哲學家凱特‧曼恩大刀闊斧地爲厭女情結給出了一個前人未曾明確定義過的分析框架。而在新作《厭女的資格》裡,她則延續前書的論述骨幹,將觸角探入女人日常,不僅深入前作尚未提及的多重面向,並更進一步清晰描繪出厭女情結與其他壓迫體系交織運作的內在邏輯。透過不同領域的案例分析,曼恩犀利地指出在家務勞動、男人說教、性暴力與身體自主權等議題上,父權機制如何暗中運作,並造成實際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