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之間,青年導演成功的奧秘是什麼?

實現跨代際對話和交流始終是青蔥計劃在踐行的。青蔥計劃長期致力於關注青年創作力量的可持續發展,爲青年導演和行業資深影人搭建跨代際的溝通橋樑,鼓勵年輕創作力量的成長和發展。

青蔥影展“成爲導演之前——電影的現實與虛構”主題論壇上,李少紅、王紅衛,馬可·穆勒、是枝裕和、張艾嘉,戴錦華六位資深行業從業者從自身的創作經驗出發,探討現實主義力量的探索,以及虛構作爲方法的路徑,進而鼓勵青年人應當從生活中汲取靈感,善於發現和求真,打開更多維度的創作道路。

以下是開幕論壇現場實錄。

主持人樑植: 首先請教是枝裕和導演,這是您第三次來到中國電影資料館藝術影院 (小西天店) ,您上次到這裡是7年之前,7年之後又一次來到中國電影資料館,最近有什麼新的創作動向?

是枝裕和: 今天進入會場之前,我是在進休息室時想起來的,不好意思我忘了其實我來過。我在這裡吃過打包的北京烤鴨,想起好吃的食物纔想起來過這裡。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但是人類的記憶就是這樣吧。

說到新作,去年我大概花了半年的時間拍攝了電視劇《宛如阿修羅》,來年的1月份應該就可以和大家見面。在這部劇播出之後,我會準備兩部新的電影,明年會進入電影的拍攝。這次我能夠被邀請到這個非常隆重也非常有意義的活動感到非常開心,因爲我也非常關注電影的新一代人才培養,希望可以在這裡和大家有非常快樂的交流,謝謝!

主持人樑植: 謝謝,非常歡迎是枝裕和導演,接下來請教張艾嘉導演,請您也和大家分享一下您現在新的創作動態是怎樣的。

張艾嘉: 這兩年多數時間我在做的事情和青蔥計劃有點關係,幾乎都在幫很多新導演 (作品) 演戲。一直在幫新導演演他們的新片,對我來講非常的高興,因爲我覺得到我們這個年紀還能夠和年輕人一起工作,互相交流,他們從我們身上學一些東西,我們從他們身上學到一些新的東西,這樣互相交流,對彼此來講都是一種進步。這兩年我幾乎都是在做這樣的工作,不過明年我已經決定做回自己的導演工作。

著名導演、演員、編劇、製片人、青蔥大師張艾嘉

主持人樑植: 謝謝張艾嘉導演來到青蔥計劃,非常期待您的新作品。同時和大家特別介紹張艾嘉導演參演,也特別支持的片子《如果有一天我將會離開你》,也是這次青蔥影展的影片,一位年輕導演的處女作。

今年是2024年,2004年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無人知曉》上映。這部作品有很大的影響力,電影應該是基於1988年的新聞報道事件,經過十幾年之後,導演把它拍攝了出來。首先請您結合這部20年前上映的作品爲我們解讀一下,您是怎麼看待電影當中的現實與虛構?從一個創作者的角度,尤其是像這樣一個基於新聞事件、真實事件生長出來的作品故事。對於現實與虛構,跨越20年的時間後又有怎樣新的理解?

《無人知曉》劇照

是枝裕和: 這個片子確實上映20年了,但是腳本是35年前寫的。我是因爲想拍這部電影纔想當導演,甚至是爲了拍它才當了導演。

這部片子確實是通過真實事件改編,但是我的目標並不是要展示一個真實的事件,並不是要把這個真相或者現實展示出來。我在構造劇本的時候,一部分用了這個事件的原型,但是我覺得不能給真實存在的人物或者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造成困擾,所以,我需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補足那些觀衆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具體說來,我在寫劇本的時候有很多改編。最大的變化比如像死去的妹妹,在真實事件裡面,和劇本里面寫的是不一樣的。真實事件裡哥哥把妹妹帶到了山上,但是我在寫的時候,是哥哥把妹妹裝進了行李箱,然後拉着她經過了城市街道,一起乘上了列車,到了空港。

爲什麼我會想寫這樣的劇情,是因爲那輛列車以前曾穿過我小時候住過的街區,小時候的我在看列車時有一個想法,我好想登上這輛列車。我帶着這樣的衝動改造了具體的劇情,14歲的哥哥和妹妹眺望列車,也想有一天可以坐上這樣的列車。這和我看到的新聞是不一樣的,這完全是通過想象力結合自己的衝動寫出來的劇情。

著名導演、編劇、製作人、青蔥大師是枝裕和

主持人樑植: 馬可·穆勒先生是比較早看到《無人知曉》的,您當時看完是什麼樣的感受?您和是枝裕和導演也是非常多年的朋友,這些年據您觀察,他在創作當中對於現實與虛構之間的把握,對於現實題材、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又有什麼樣新的變化?

馬可·穆勒: 我不能用導演創作者的視角去討論,但我寫了一個理論性的解釋。 (翻譯代讀) 虛構總是借鑑現實和紀錄片的方式,而紀錄片則借用虛構的故事結構 。一些電影製作人創作出千變萬化的作品,在每部電影中發明一種與敘事、紀錄片或虛構的項目一致的姿態。其他人則擺脫了類別,只聲稱電影是虛構的和紀錄片的共同領域。

混合一詞最近似乎用來定義某些電影,這些電影聲稱既是紀錄片又是虛構的。就像一種新類型的承諾,它將最終解決真實、紀錄和想象的問題。

著名電影製片人、策展人、上海大學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總監馬可·穆勒

主持人樑植: 李少紅導演,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給您什麼樣的印象?他作品當中的人物、關係、情節,尤其是對於現實和虛構之間的把握,您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李少紅: 我能感覺到觀衆,不管是影迷、學生,還是青蔥的導演對他的喜愛,對他的作品都非常熟悉。我們當時請是枝裕和導演來,也是出於他對現實題材強大的表現力,他的作品從非常底層人的生活、家庭、孩子和大家都喜聞樂見的生活細節裡面去展現很多人文的主題。這些都是現實主義的力量,而且和現實生活非常貼近,纔會讓大家對他的熱愛這麼強烈和深厚。

“現實和虛構”這個題目在這幾年,對於現在在做電影的人還有想做電影的年輕人來說,是非常渴望想去了解的,關於電影所講述的現實和虛構之間的關係,想要了解怎麼才能夠把握和拿捏比較好。

這一點也是爲什麼我們今年要有這樣的主題,其實現在也有一些影片是非虛構的敘事方法,現在很多電影表現的非常充分,在很多電影節都拿到了很高的榮譽,大家對於這種形式的探索已經到了新的階段。我們都是做現實主義題材出身的,在創作年代裡對於現實題材並不陌生。但我覺得現在需要跟上時代變化,表現能力和虛實關係,非虛構的敘事運用,這些其實和我們的現實有很大的關聯。

在北京電影學院進行青蔥大師班交流的時候也有學生專門提問是枝裕和導演這樣的問題,記錄和真實、生活流有什麼樣的區別?紀錄 (片) 是不是要設計?任何一個影像都是虛構的,有自己的建構,都是要設計的。但是你可以設計的非常真實,以這樣的表象去反映這個主題最重要的一些內涵,是很必要的。

著名導演、監製、青蔥計劃發起人李少紅

主持人樑植: 接下來想請教戴錦華老師,對於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他對於現實題材的創作帶給您什麼樣的印象?

戴錦華: 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對我的衝擊,首先是一種非常細膩、非常質樸、非常飽滿的情感。這種情感是朝向故事中的普通人,有的時候是小人物。整個導演所抱的平視,但是又飽含悲憫的敘事樣態,非常準確又似乎完全不附着痕跡的細節,是極度豐滿,極度精準的細節。

電影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青蔥大師戴錦華

主持人樑植: 張艾嘉導演,同時作爲優秀資深的演員,塑造過很多鮮活、鬆馳的人物,在生活當中充滿溫暖。從這樣的視角去看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會給您什麼樣的印象?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張艾嘉: 我自己最喜歡導演的《下一站,天國》,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同感。導演一直在尋找一個大家都會面臨的題材,我們對於死亡還是有很多未知的,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們一直在尋找不知道的一些答案。導演把那麼嚴肅的題材做的這麼豐富溫暖,人生一定有很多的遺憾,在走之前最後有一個機會的時候,你會怎麼去面對它。

一講到死亡這種題材的時候,就會覺得它是很沉重的題材,可是沒有想到在他的《下一站,天國》裡面充滿了溫暖。我那個時候看完這部戲以後,每一部他的戲我都開始追着看,這是很難得的。大家都是對人不知道的東西特別好奇,也很想找到到底是什麼。如果事情是這樣發生的話,會是怎麼樣。這個事情之前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纔會變成這樣子的結果。很多的事情都是在拍電影的時候,自己在做創作的時候,一直在尋找一些答案。

《下一站,天國》劇照

主持人樑植: 謝謝導演,其實《下一站,天國》這個片子給很多影迷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接下來請教王紅衛老師,您作爲《宇宙探索編輯部》的監製,您怎麼樣看待是枝裕和導演創作當中紀錄的這些元素或者方法,這樣的一種視角在創作當中發揮的作用,在現實與虛構之間搭建了怎麼樣的橋樑?

王紅衛: 首先很感謝少紅導演,戴老師,張導對於是枝裕和導演影片已經給出了很充分的評價。我個人覺得,青蔥影展這次的主題“現實與虛構”,請來是枝裕和導演,就是前面幾個關健詞。一是“現實題材”和“現實主義”。中國現在經常會有人把這兩個概念搞混,我個人是覺得這兩個概念完全不同,在當下的電影中,中國現實題材可能不少,現實主義鳳毛麟角。這是是枝裕和導演第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

接下來就是剛纔前面幾位導演提到的包括普通人,平視、悲憫、情感。這些是中國的青年一代創作者和電影界總在希望、總在渴求的,或者說現在經常會有些詞談論東亞,以及東亞一些共同的文化基因。這麼一個節點,請來是枝裕和導演和中國電影人做一個交流,可能對電影發展的階段非常有必要。

至於你提到的關於紀錄和虛構的問題,從剛纔是枝裕和導演的談話當中,紀錄或者記錄現實的素材包括新聞的來源,是他作爲一個導演構思的源泉,是他作爲一個創作者需要把自己表達的東西放置在一個框架下的來源,以及是他要去表達的主題和情感的來源。它並不是一個方法,現在更多會從術而不是道的角度談論這些內容,很多時候會覺得這是個“招兒”,也就是個方法,但是我覺得不是。

提到《宇宙探索編輯部》,在這麼一部比較多的觀衆把它視爲“僞紀錄片”的代表作的電影當中,很關鍵的一點就是大家看到的幾乎每一場戲、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臺詞都是被設計出來的,被捕捉出來的、被訓練出來的、被剪輯出來的,它幾乎沒有即興出來的。可能很多人覺得是不是有了這麼一部片子,扛起機器,找一些素人拍,拍了剪出來就能夠成功。千萬不要進入這個誤區,確實有所謂的“僞紀錄片”的名稱,但是《宇宙探索編輯部》其實還是一部劇情片。

《宇宙探索編輯部》劇照

而孔大山導演和是枝裕和導演有一點類似,之所以想拍這部電影,也一樣是從他在生活當中看到的新聞事件,看到的當下很有趣的現象,從這找到了他要表達的主題,再去構思、領悟的故事。我們要把它納入到我們作爲電影導演的既有的事物當中去,不希望它變成各種奇蹟之一,把紀錄片改一改就能改成劇情片,或者相反,很嚴肅地去對待這兩個概念。

電影監製、策劃、青蔥計劃理事長王紅衛

主持人樑植: 謝謝紅衛老師,相信大家聽完之後很有感觸。剛纔張艾嘉導演談到對於《下一站,天國》的喜愛,現場有很多影迷很愛這部片子。有兩個問題基於這個作品向是枝裕和導演請教。您覺得您之前從學生時代常年的紀錄片創作的訓練,對於後面做劇情片、故事片,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下一站,天國》這個故事是什麼樣的原因讓您決定用這樣的方式來呈現?這個決定如何做出?是文本的階段就已經決定用這個方法講這個故事嗎?

是枝裕和: 我在拍了第一部作品也就是我的出道作《幻之光》之後,就進入了一個反省的階段。我拍第一部作品的時候挺緊張,爲了拍好第一部作品,我把所有的鏡頭分鏡都非常詳細地畫了下來。而且,因爲我找到了非常優秀的合作者,非常優秀的劇組成員,所以可以說是他們非常完美的完成了我所畫的分鏡,可以說這部片子完全再現了我腦子當中所能想到的東西。

《幻之光》劇照

但是到了第二部作品的時候,我會覺得我拍的東西如果只是把腳本寫的東西、我想到的東西還原出來,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我覺得我的鏡頭應該拍攝到那些在現場被惠澤到的瞬間,在現場偶然得到的,優質的閃閃發光的東西。我不知道從哪裡有了這樣的想法,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我當時的攝影師山崎裕,他跟我合作了很久,他也是紀錄片領域非常優秀的攝影師。我將我想要捕捉現場瞬間的想法傳達給了山崎裕先生。

馬可·穆勒先生剛纔的這段話非常重要,他說的這段話和我現在說的是有所映射的。當時我做非虛構的時間並不長,我只是拍了4年的紀錄片,這個過程讓我明白一件事情,雖然我們在拍紀錄片,但是其實沒有辦法獲得神的視點。所謂神的視點,就是從上而下俯瞰完全知曉這個真相的視點。

我們沒有辦法拍到人內心真正的想法,攝像機不是第一人稱,不是第三人稱,其實是第二人稱,是我和你的關係。即便是拍攝紀錄片,我拍攝的也不是絕對的真實,而是拍攝者和被拍攝者之間的關係 。這種第二人稱的想法,影響了我從《下一站,天國》到《無人知曉》對於虛構的理解。

主持人樑植: 謝謝導演,在這樣的話題當中可以用這樣的方式解讀,給大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無人知曉》是2004年,2005年的時候李少紅導演也有一部非常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生死劫》在那一年拍攝,這個作品也在青蔥影展和大家見過面,想請導演跟大家分享一下,當時拿到《生死劫》的文本是紀實文學,您是怎麼把它變成一部電影的?

李少紅: 那個時候拿到的《生死劫》原著文本,是口述實錄的真實事件。我當時被這個真實事件所打動,我想更加全面地把我第一次看到它的那種感受體現出來。剛纔王紅衛老師講的非常重要,現實題材和現實主義表現的方式是不一樣的。

如果希望把現實題材做成現實主義的文本、影片的話,確實是需要找到一種方法,一種能夠反映現實的寫實手法。非虛構的敘事方法用影像之力可以真實的把文本的內涵表達或映射出來,調動感官感受。這種感受和現實的真實感不謀而合,這種感受可能就是當時閱讀文本時,所帶來的第一次的衝擊感受。

《生死劫》劇照

主持人樑植: 要把閱讀文本時對於感官的第一感受有意識的記錄下來,然後把這種感官的感受通過鏡頭語言實現一種銀幕的傳達。

李少紅: 如是枝裕和導演講的,其實紀錄樣式沒有上帝的視角,還是個人感受的視角,這個視角可能是你看到的這個世界或者這個故事角度的一部分。而這個部分恰恰是核心的視角,這個核心視角是很重要的,在表現的時候,完全是要模擬這樣的敘述者的視角,這一點在表述上面是挺重要的一件事情。

主持人樑植: 說到鏡頭的呈現,《生死劫》大量使用了手持的鏡頭,爲了展現當時地下空間裡面帶給人的那種感受。

李少紅: 地下空間也確實是我們虛構的。虛構也是從文本讀的時候,你就認爲角色的生活環境應該是在地下室。而且地下是城市外來人口居住的環境,是大家現在知道的城中村。

我們找到了地下室,製造出來城中村的感覺,地下室有種支撐起整個城市的基柱的感覺。你會感受到角色實際上都是在城市的高樓下面生存,而且他們所做的所有工作都是跟這個城市人的生活相關的職業,他們不被人看到,不被人注意到,但是他們是切實在城市存在的羣體。這一點對於故事和經歷是非常重要的環境,就像是枝裕和導演講的,也會用他的感受虛構和構置這樣的情節和場景,我們也是設計了這樣的場景,來表達這種感受。

主持人樑植: 謝謝李少紅導演,我們特別推薦,如果有些年輕的朋友沒有看過《生死劫》,可以找機會來看,是非常好看的現實主義創作的力作。接下來請教張艾嘉導演,關於《相愛相親》這部作品,您作爲導演和主演,當時是怎麼構思、呈現這部作品?這是大家很喜歡的電影。

張艾嘉: 第一次看到《相愛相親》這個劇本的時候,我很喜歡它的地方就是它是很簡單的故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立場和想法,你可以感覺到彼此沒有什麼溝通,彼此都是很自私的想法。我很喜歡簡單的故事去探討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我對人很有興趣,所以開始拍攝這樣的電影。

我後來在和遊曉穎編劇在寫每個人對白和每個人反應的時候,寫姥姥最後到了城裡面去,她很久沒有看到她的丈夫,她想看她丈夫照片的時候,她趴在小凳子上看照片的時候,平常這樣寫一定會寫她開始哭了或者怎麼樣。她開始說,“這是他嗎?”因爲和他太久沒有見,她突然意識到她腦子裡的丈夫是以前的丈夫,已經不是這個人了,所以她在那個時候就放下了很多她執着的東西。本來的本子不是這樣寫的,我改本子的時候突然間想說這個鄉下的姥姥心裡會怎麼想。我突然間感覺,她說,“這是他嗎?”就改成這個樣子。

我非常同意是枝裕和導演講的,拍電影的時候,在現場等待許多讓你意想不到的真實的時刻,這並不是常常會發生的。你有時候會幻想這樣拍,我都記得我有幾場戲很特別,有一天早上我要去拍遷墳的那場戲,大霧什麼都看不見,伸手不見五指。我的攝影師李屏賓一直講說拍什麼,我就忍下來了,我說等一等,慢慢霧開始散一點的時候,我突然講放鞭炮,我們就在霧裡面放鞭炮,會看到那個火光的點。突然間大家找鞭炮來放鞭炮,就會產生另外一種感覺。

拍電影爲什麼讓那麼多人那麼着迷,你會在現場,某個時刻想到這個時候做這樣的事情,可能會是最好的,這是劇本上寫的。很多時候,這也是我這些年來,不管做演員也好,做導演也好,做編劇也好,我都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寫的太滿。我們在現場的時候,絕對是有更精彩的東西會發生。

《相愛相親》劇照

主持人樑植: 請張艾嘉導演延續剛纔的話題分享,從一個演員的視角來說,拿到一個人物,創作一個人物的時候對於現實和虛構之間,您一般是怎麼樣來設計的?

張艾嘉: 有些時候,真的拿到劇本的時候,會從劇本當中已經知道哪些東西都在那裡了,你只要好好把它表達出來就夠了。有些時候,你會知道說這裡面很多東西還是不在,我在拍一部戲的時候和導演講,“導演,你會不會在意,我在講對白的時候,我會自己加自己的心裡的話?”導演說可以的。之後每天拍攝完,就會幫這個角色寫前傳,這個女人爲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我就會寫她以前很多的故事,都是虛構出來的。

但是對我來講很重要,有了那樣的背景,有了這樣的情況,就讓我更紮實的每天走進去,我就可以活生生坐在那邊,講10分鐘的獨白,不需要看劇本 。

後來有導演問我,“請問那個鏡頭你拍了幾次?”我說我只拍了兩次,不能再拍多了,因爲每次講的都會不一樣。真的是你心中想講的話,我不想認爲它是對白,我認爲要變成角色想講的話。這些東西對於演員來講,都是一些平常自己要明白,平時就要訓練自己的功課。

主持人樑植: 謝謝張艾嘉導演。基於原有文本的再創作,纔是區分不同演員的創作能力和風格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經有的就在那,要自己去更好的添磚加瓦,在導演的框架下更好完成這個任務。

就着這個話題,再次回到是枝裕和導演。我們在您其他一些採訪的文本當中,有這樣的記憶,在拍《小偷家族》的時候,孩子很難拍攝。有的時候您會提前開機或者排練的時候已經在拍攝,是不是後面陸陸續續您掌握了很多方法去捕捉現場的意外驚喜,很多這些部分回過頭來進入到了您的敘事當中,成爲了文本當中沒有,但是很精彩的部分。有沒有這樣創作的細節和大家分享?

是枝裕和: 關於說到的意外收穫,我具體說《小偷家族》。我拍《小偷家族》兒童戲的時候,也是沒有給他們看劇本,而是告訴他們在這場戲當中,其實發生了什麼事情,大概誰說了什麼,你說了什麼,用這種口傳的方式告訴小朋友角色怎麼拍。

我選擇小朋友的角色時,不會說創作了這樣的角色,要去選和這個角色特別配對的兒童的演員。而是選角的時候看到這個小孩,覺得這個小孩有這樣的性格,他說話是這樣的方式,他有他自己的語言,我去創作一個基於他性格和他說話方式的角色,我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去創作角色的。

尤其是對於小孩子來說,正如剛纔張艾嘉導演所說的,讓演員去說出他自己能說出的話,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如果只是告訴他,你要說這樣的臺詞,往往其實得不到應有的效果,對小孩子的角色當然更加是如此。最近我一直在現場做的就是這樣的“指導演技”的方式,讓演員根據自己的性格,根據自己的說話方式,說出自然而然能夠說出的臺詞。

《小偷家族》劇照

主持人樑植: 剛纔的分享對大家都會有新的感觸,謝謝是枝裕和導演這一輪次的分享。請教戴老師。剛纔聽了幾位創作者的分享,基於大家對於作品的分享,您對於現實和虛構有什麼樣整體上的認知,能夠和大家分享嗎?

戴錦華: 如果我們說電影,一旦進入電影本質來說是虛構的。任何一個故事片當中,不論題材是什麼,技巧是什麼,風格是什麼,已經成爲虛構,甚至紀錄片。在最基本的意義上來說,當一個人拿着攝影機進入一個場景的時候,已經召喚出了各種表演意識,已經徹底的改變了這個場景作爲現場的可能性。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上說,我一直認同於那句話,“電影就其本質而言是現實主義的” 。曾經是膠片的記錄本能,使得電影的拍攝行爲本身是記錄行爲。其次,電影的最低要求就是影像的真實和說服力,奇觀也必須是在感受上是逼真的。

在這樣兩個大的前提下,剛纔聽了這麼多的發言以後就知道,最後是把它坐落在非常具體的議題上。比如是枝裕和導演的創作成就,包括一些具體的文本,選擇的一些技巧。同時就是臺上坐的兩位女導演,以社會性的主題,對社會議題的敏感和情感性而征服觀衆,進入社會文化。

我在上課的時候特別喜歡用一張照片,那張照片上面是三個導演的合影。侯孝賢導演,是枝裕和導演,李滄東導演,是三個我最愛的亞洲導演,也是當今最偉大的亞洲導演之三。在表述當中,是枝裕和導演和李滄東導演都表示了對侯孝賢導演的承接關係,他們之間的聯繫。

這是我會認可的一種現實,三個導演共同的東西,每個人以不同的風格表現出來的強大的藝術原創力,同時他們共同的東西是一種不同的但是共同的社會立場,某一種對社會的責任,某一種對於普通人和社會上多數的共情共同。整個影片是電影藝術,同時有着一種對於發生之中現實的迴應和介入。

我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去理解,電影就是一種虛構,是一種敘事的形態,在今天的現場或者是我個人的選擇,我熱愛的是那樣的一種現實主義力度和現實主義的精神,而說的不是現實主義作爲一種套路。即使是現實主義作爲一個套路,仍然可能在不同的導演那裡,不同的電影藝術家的藝術創造當中,會顯現完全不同的意義。比如我熱愛的英國導演肯·洛奇,到今天仍然使用作爲陳規和慣例的現實主義敘事,但是內在的表達、選擇、創造,使得他的每一部電影都直指人心,而且直指社會。

主持人樑植: 謝謝戴老師,今天特別想和大家分享戴老師前幾天在映後說的一段話,“電影曾經發揮過最主要最偉大的作用,是對現實的介入、映照、剖析、展示、提出問題,電影用這個方法最大程度實現了電影作爲公共藝術的公共性。”這段話應該會對大家有很多的啓發,再次謝謝戴老師!

接下來請教馬可·穆勒先生,您聽到大家的分享之後,您會有什麼樣的感受?您在幫助很多的年輕創作者,對於現在的年輕創作者的創作,在現實題材和現實主義創作方面,您會有什麼樣的期待?

馬可·穆勒: 對於這些年輕創作者,是枝裕和電影中就有幾個借鑑的因素。一方面是說故事的熱情,我說的不是敘述方式,是說通過塑造人物可以表達不同的情感。是枝裕和的電影,可以給很多新導演很大的啓發,有時候可以用5分鐘從悲劇到喜劇,或者從喜劇到悲劇,是一種分水嶺。

另一個是複雜與簡單。是枝裕和也會告訴很多年輕創作者,表面上是最簡單的方式。爲了去探索人際關係裡面的複雜性,需要找一種所謂簡單的方式,但是實際上也不簡單。王紅衛也提到非常重要的詞“記憶”,可以努力地去理解在人類的生活記憶的重要性。記憶的重要性在是枝裕和電影裡面,站在非常重要的位置。有時候是他自己的記憶,有時候是人物的記憶。

主持人樑植: 很多時候創作者把自己的記憶和人物的記憶共同用一種交織的方式投射在銀幕上,和觀衆一起來做這樣的交流和對話。謝謝馬可·穆勒先生的分享。

是枝裕和導演近期和香奈兒支持電影藝術創作的全新項目TOKYO LIGHTS做合作,支持新生代導演的創作。我們想請是枝裕和導演和大家分享一下,現在的日本年輕導演是在什麼樣的創作狀態當中?您會對於什麼樣的年輕創作者抱有尤其的期待,而他們急需哪些方面的幫助?

是枝裕和: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可以先接着馬可・穆勒先生的話聊一聊嗎?關於簡單的東西和複雜的東西總是相輔相成、集於一體這件事的重要性,我想起一件不相關的事。

我喜歡壽司,有次我去了自己很喜歡的壽司店,問大廚“做壽司的時候,最重要的觀念是什麼”,對方告訴我是“新鮮”與“熟成”,意思就是讓極度新鮮的東西,通過時間會變得熟成,這種看似完全相反的兩種價值觀蘊藏在同一貫壽司之中。當他告訴我這是壽司好吃的秘訣時,我覺得這個理論可以用來解釋很多東西。

在很多處境中,都能在捕捉事物同時看到表面展現出的屬性與內部蘊藏着的屬性。這種視角不僅是對演技還是對導戲、對觀看的觀衆也非常重要。我意識到了這一點,想要創作這樣的作品。

和香奈兒的計劃,還是處於剛剛開始的階段。年輕導演們需要上映的片子還有很多,在這兩年當中,我們會陸續去幫助這樣的作品。接下來我會把一部分的精力投入到年輕導演的培養和支持上,不論在現場當中和年輕的創作者一起工作,還是做大師班,和衆多優秀的創作者一起交流,會用很多的方式一起參與到年輕導演的培養之中。

主持人樑植: 謝謝是枝裕和導演,接下來請教王紅衛老師,第八屆青蔥計劃的導演們已經開始他們的長篇創作,大家也非常期待着下一步青蔥計劃,會有哪些計劃和大家分享。

王紅衛: 在座的有很多歷屆青蔥計劃的導演,剛纔剛遇到一位導演,第一部剛做完,第二部有可能開始,是今天小小的意外驚喜。2024年將啓動第九屆青蔥計劃,不久的將來會擇機、擇時,宣佈關於第九屆青蔥計劃如何啓動,和怎麼推進。

剛纔是枝裕和導演提到了未來的規劃,一部分很重要的工作是幫助青年導演,不僅是幫助日本的導演,也能夠用一部分的時間和精力幫助中國的青年導演,尤其是通過青蔥計劃幫助中國的青年導演更好的成長,謝謝!

主持人樑植: 謝謝王紅衛老師。代表大家再次向是枝裕和導演發出邀請,希望有很多的機會和中國的影迷,和年輕的創作者一起交流,再次把掌聲送給各位嘉賓,謝謝他們帶來精彩的分享。

· 附錄 ·

主題:青蔥計劃影展“成爲導演之前——電影的現實與虛構”主題論壇

時間:2024年9月20日

地點:中國電影資料館藝術影院(小西天店)

嘉賓介紹:

李少紅:著名導演、監製、青蔥計劃發起人

王紅衛:電影監製、策劃、青蔥計劃理事長

馬可·穆勒:著名電影製片人、策展人、上海大學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總監

是枝裕和:著名導演、編劇、製作人、青蔥大師

張艾嘉:著名導演、演員、編劇、製片人、青蔥大師

戴錦華:電影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青蔥大師

樑植:嘉賓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