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健強:“鬼眼跑街”半世紀,用鏡頭穿越廣州 走進名家工作室

羊城午後,已經退休的葉健強舉着他的“長槍”索尼70-200毫米鏡頭,開始了新一天的“跑街”。

他口中的廣州西關“大笪地”,已在城市更迭中遺失了可被錨定的座標物,只記得大約是長壽路地鐵口與寶華路交界處。

“你們看看這條麻石路多標緻,走起來多舒服、多樸實。廣州人是走着麻石路長大的,有麻石路就不會‘行歪路’。”葉健強忽地坐下,趁着石階縫隙透出的涼氣,擡臂拭去兩鬢的汗水。

片刻歇息後,他又邁開流星大步。彎腰鑽過施工棚,穿過飄着鹹魚香的臘味鋪,融入聽曲看粵劇的人流……手起相機落,每處停留不超過五分鐘,與街坊攀談的講笑聲伴隨“咔嚓咔嚓”快門聲而來。

“吃咗飯未?”(粵語:吃過飯沒有?)“最近生意點啊?”(粵語:最近生意如何?)

哪怕是素未謀面的路人,葉健強都能以熱情和真誠感染對方,用鏡頭爲其留下“人生一瞬”。而這些“閃電”般偶然抓拍的真實瞬間,其實是出於作爲曾經的羊城晚報攝影記者長期觀察、記錄所養成的習慣,隨後他將其逐一珍藏,收集成冊。

今年8月出版的《掂過碌蔗:葉健強帶你穿越廣州》一書,精選展示了葉健強“跑街”五十多年來拍攝的300多張照片。翻開這本書,如同翻尋廣州百姓的生活。

“走了,明天繼續。”斜陽挨近地平線,葉健強把相機裝進黑色揹包裡,慢慢原路返回。退休後,他的“跑街”也未曾中斷,幾點跑、跑哪裡都不做規劃,只有“跑”是雷打不動的。

“拼命幹成一件事後那種感覺很幸福。我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跑街。”他在新書封面上寫道。

“鬼眼”:在平凡生活中看到不平凡

從荔灣區寶華路到海珠區小洲的葉健強跑街照片博物館,車程大概半小時,臨近終點時須穿過一座高架橋底,對面是水果市場和幾家大排檔。

趟櫳門、滿洲窗、酸枝木,博物館儼然一間西關大屋。每面牆上掛着寫有照片主題的木牌:“數風流人物真犀利”“珠江:廣州母親河”“我們曾經走過的日子”,等等。

大大小小數百張照片的左下角,是同款毛筆字體的圖片標題和扼要說明。部分相框旁還配有相關的老物件,鳥籠、BP機、銅壺等。

葉健強把剛從越秀圖書館展出完畢的照片掛回原位。雖忙碌仍不忘沏茶待客,“舊陣時”的故事隨茶香飄來。

“這一張五羊雕塑的照片得來不易。我和四個高中同學踩着紅棉牌自行車,在泰康路買了兩把梯子,用粗麻繩捆住後爬上5米高的平臺。然後四個人搭成人梯,拍下了這張照片。”

這張照片攝於1973年,也是他進入廣州新聞圖片社工作的第三年,除了在黑房裡沖洗膠捲,在廣州的橫街窄巷四處拍攝成爲他的日常。當時,他未悟得好照片的標準是什麼。“師父告訴我,拍照片一定要靚,不靚就要拍到靚爲止。”涉足攝影圈的最初十年,爲他之後的持續數十年的“跑街”打下了基礎。

1980年,他進入羊城晚報,成爲了一名攝影記者。他至今還記得,時任羊城晚報社總編輯許實(筆名“微音”)的諄諄教誨:“小子,你想當好記者,一定要過平民生活。”

微音爲人率真,總能在波濤暗涌的時代潮流中見人所未見,生前在報紙上開設《街談巷議》專欄激盪文字、爲民鼓呼。葉健強也想學習這股好眼力,只不過他要換一種形式,用鏡頭“講古仔”。

平民生活,讓他多年來執着追求一條平凡而又與衆不同的影像之路。2003年,羊城晚報開設攝影專欄《葉健強跑街》,他練就一身將尋常街景在鏡片上聚焦、定格的好本事。

在商場裡笨拙地給孩子餵奶的“奶爸”,爲了不讓長辮子捲進車輪而將辮梢裝在口袋裡的姑娘,穿着時髦旗袍的“師奶”……市民們從照片中窺得各自生活,又被攝影師的詼諧點化打動。

雕塑家潘鶴稱葉健強爲“鬼眼跑街”。“鬼眼”者,目光敏銳,於市井中捕捉別人看不到的瞬間。

如何練出一雙“鬼眼”,這是葉健強被經常問及的問題。“現在玩攝影的人越來越多了,爲什麼他們達到一定程度後突破不了,其實是因爲他們生活的厚度還不夠。”在他看來,偶然拍到一張好照片並不出奇,但能夠經常在平凡生活中看到不平凡,實則是無數次觀察生活、體驗生活的必然。

“我今年‘七張野’(粵語:七十歲)了,一晃五十年。如果廣州街坊們喜歡看我的街頭攝影,我會不負衆望繼續拍新的廣州,拍流動和改變着的廣州。”

他鏡頭裡裝着廣州半個世紀的民生史

“喂喂喂,海外幾批訂單搞掂咗?”(粵語:海外幾批訂單辦成了?)

“哈哈哈,順風順水,撈乜都掂!”(粵語:順風順水,無論做什麼都成功)

穿着時髦的靚女,當街捧着一個水壺般的“大哥大”。當年這把“壺”是一種身份和財富的象徵。這張1989年攝於廣州江南大道的《大姐大打“大哥大”》,表現出了改革開放浪潮中廣州人出海經商的信心與幹勁。

作爲葉健強的代表作品之一,這張照片曾獲第十二屆中國攝影金像獎,與其他經典作品一道被中國歷史博物館收藏。

“上世紀80年代開始,城市環境發生鉅變。我不知不覺悟到,社會生活流動變化中的影像是最豐富、最自然、最有生命力的。”於是,那些不斷被城市翻篇的場景,都被保留在葉健強的鏡頭裡:充滿嶺南風情的麻石街、騎樓街,穿城而過的母親河珠江,幾年一變的廣州環市路。

一段段熟悉而又有些斑駁的羊城歲月,讓來自五湖四海、處於不同年齡段的讀者們指着照片驚歎:“這就是以前的廣州!”

開放與包容,低調與務實,真誠與堅韌,葉健強將廣府人的性格特質融入鏡頭,定格成一張嶺南文化名片。《掂過碌蔗:葉健強帶你穿越廣州》編著者、羊城晚報原廣州新聞全媒體編輯部主任陳春凝評價道:“葉健強的鏡頭裡,有廣州半個世紀的民生史。”

“我和廣州,很難說是誰成全了誰。我只是拍街坊,也等於拍我自己。”博物館裡沒有空調,幾盞吊扇發出細微的轉動聲,讓人聯想起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收音機調頻時發出的電流聲。

小時候,葉健強一放下飯碗就要擰開收音機,聽張悅楷、林兆明講《西遊記》《蝦球傳》,“‘原文再續,書接上一回’,這句話勾起幾多廣州‘細蚊仔’(粵語:小孩子)的童年回憶。”

生於珠江邊上的北京南路,葉健強自小在麻石街上推車仔、玩彈叉、放“紙妖”(粵語:風箏)。家裡七口人住在十平方米的公屋裡,上搭閣樓、下鋪地鋪,在屈就和精打細算中過日子。

“照片拍得好不好、有沒有味道,不僅在於拍攝技巧,而且在於你能不能拉近與這座城市的人和物的距離,有沒有一種真誠的情感交流。”

拍好當下的廣州更不易

最近,葉健強的照片裡出現了不少新的場景和麪孔。

“這張是我今年拍到的最喜歡的相片,拍攝的是廣州獵德村的龍舟競渡,取名爲《龍的傳人》。”他說,過往五十多年來,每到端午前後,總是苦於沒能拍出一張能夠體現廣府龍舟文化的照片。今年他終於等到了。

他花了一個小時擠在看龍舟的人羣中,在橋邊按下快門。“龍舟扒手、龍船頭與船槳形成的黑影,與鞭炮的紅光形成對比,將扒龍舟的精神和底蘊充分展現出來。”講到激動處,他揮舞雙手擺出扒龍舟的架勢。

“還有這張外國友人到中山六路做生意,東西又平(粵語:便宜)又靚,開心到跳起。”他指着另一張照片,外國友人提着一個個灰色塑料袋,滿臉笑容地朝鏡頭打招呼。

“跑街”看似追求速度,實際上,一張照片拍五十年,一條麻石街走五十年,考驗的是“耐得住寂寞”的毅力與堅持。在葉健強看來,走陌生的路能給人帶來新奇感,但更重要的是走一條自己熟悉的、經常走的路。

他坦言,在新時代下,新的人羣、建築不斷涌現,要拍好當下的廣州更不容易,需要更多擁有先進設備和時代頭腦的後輩加入。退休後,他收了一幫徒弟,他們或許不年輕,但都是熱愛攝影的“跑街發燒友”。

“我經常反思,同一張照片,爲什麼師父拍出來的總比我拍的更有味道?其實是因爲他永不停止地奔跑與思考,五十多年的功力又豈能一下追上呢!”葉健強的徒弟張麗華說,師父帶給她的不僅是技能的傳承,也是精神的薰陶。

“來,給我拍一張,拉近點,一定要看清表情。”葉健強通過鏡頭看世界,也坦誠地讓別人通過鏡頭來看他。

路過寶華正中約的一幢磚石屋,他站上臺階一躍而下,高舉雙手的同時張大嘴。他的朋友鄭達在照片旁P了一隻獅子,配文是“做人唔好獅子啱大個口”(粵語:做人不要只會說大話,不做實事)。

在人人都能隨手拍、“大片”隨處可得的今天,葉健強對於修圖、美顏持有包容開放的態度。“你知道嗎?現在連手錶都可以影相了!”他哈哈大笑。

同樣地,他也不介意外界給他貼的種種標籤——攝影同行把他歸類爲廣州本土攝影家,廣州街坊親切地稱他爲“葉Sir”,徒子徒孫們則熱烈地喊他“師父”。

“玩新技術比不上年輕人了,但攝影最重要的還是對新城市、新文化的理解——藝術要有真實的根,從而長出有血有肉的情。”葉健強說。

文 記者 樑善茵 朱紹傑圖 特約攝影 文三原 部分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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