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不安分爬男人的牀不成,來噁心香蘭

郭媽媽和芳絲忙跟着垂淚,屋中靜了一回。

郭媽媽用帕子拭着眼角,強笑道:“好端端的,怎的又勾起這傷心事來了?都是芳絲這小蹄子該打,引得太太又掉一回眼淚。”

宋姨媽拍着芳絲的手對郭媽媽笑道:“有我護着,你可不能打她。”

看着芳絲慈愛道:“我們家大哥兒是個沒福的,竟瞧不出你的好處。可你只管放心,只要有我在,日後也虧待不了你的前程。”

芳絲裝作嬌羞模樣,低下了頭。

可心底裡的委屈卻涌上來,登時溼了眼眶。

從宋姨媽房裡出來,郭媽媽把芳絲拽到屋裡,關上門低聲道:“香蘭那檔子事兒不準再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對大爺言聽計從。

大爺要是說煤球是白的,太太都會跟着說‘沒錯沒錯,看起來是有點白’……唉,你又何苦往刀尖上撞?”

芳絲絞着帕子道:“我就是不甘心。”

郭媽媽嘆口氣:“不甘心又能怎麼樣呢?我早就勸你識幾個字,大爺就喜歡有書香氣的,你偏不聽。紅袖、香蘭哪個不是會識文斷字的,如今討不了好又能怨誰?”

芳絲愈發煩躁,一甩手走到牀邊躺下來,用被子蒙着頭。

郭媽媽走到牀邊坐下,又嘆一口氣,推了推芳絲道:“你呀,打小就是個明白人,這回可別昏頭走錯了路。

大爺正把那丫頭放在心上,你就別去找不痛快,平時也多親近親近。我瞅着大爺對你又和氣又可親的,也未必沒那個心思。

咱們再等兩年,可兩年之後仍不成,你可就不能耽擱了,給我乖乖找人嫁了,聽見沒?”

說着推了推芳絲。

芳絲埋頭流淚,聽了郭媽媽的話,咬着嘴脣哭得愈發厲害了。

卻說香蘭,幫着丫鬟們把飯擺好,宋柯便沐浴出來,換了一身墨綠色的家常衣裳。

見香蘭要退下,便喚住道:“香蘭別走,留下一起吃。”

珺、玥人聽到,互相對望一眼,抿着嘴去了。

香蘭卻有些尷尬,這些天她一直跟屋裡的丫鬟們一起吃,如今宋柯讓她留下,讓她有些不自在。

宋柯卻彷彿沒事似的,在桌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笑道:“快過來,傻站着幹什麼?”

香蘭遲疑的走上前,宋柯伸出手一把拉着她坐下,夾了幾筷子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裡。

擠了擠眼,言語裡帶了幾分俏皮:“只有咱們倆,不用那麼拘着。”

說着伸手給她盛了一碗湯,“你嚐嚐,這是火腿湯。”

香蘭盯着眼前香氣四溢的小巧湯碗一動也不動。

火腿湯也是蕭杭最喜歡的湯,如今在宋家住了這些時日,從宋柯的性情喜好,舉止言談,她便已篤定宋柯就是蕭杭了。

昨日她去書房,悄悄翻出那把題了“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的扇子,見着上頭熟悉又陌生的字體,默默落下淚來。

尋到前世的丈夫,她心中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傷悲。

喜的是兩世爲人,竟然還有機緣相見重逢;悲的是身份有別雲泥,宋柯萬不可能娶她一個奴婢爲妻!

縱然宋家已不復當年的光鮮體面,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到底是一脈相承的世家,手底下仍有不少田產鋪子。

宋柯再考取功名,便是重新光耀門楣,屆時再娶名門之女,振興家業指日可待。

即便他要娶尋常人家的女孩兒,也必然是家境殷實有頭臉的鄉紳閨秀,數來數去也輪不到她一個身契都被主人死死攥在手裡的小丫鬟。

即便她和宋柯相認了能如何?

她不敢託大。

原先她與蕭杭不過做了一年夫妻便發配流放,在一處的時光攏共不到兩年。

況,當初的婚事是她一廂情願。

如今已是隔世相逢,宋柯對她的情意究竟還能餘下幾分呢?

若這一生換妻爲妾,她寧願從此永不相見!

眼瞧着宋柯對她關心體恤,殷勤呵護,她心裡彷彿堵着一塊大石。

雖警醒着自己不可執迷深陷,可心底裡卻可恥的偷偷喜悅,還隱隱的有一絲盼望。

佛說求不得最苦,她便日日在執念和捨得之間反覆掙扎。

宋柯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夾起一塊小面果子,想放進嘴裡,看了看香蘭又停下來。

她不知道爲何香蘭又露出傷悲的神色。

這段日子他總是想方設法的哄她歡喜,可每當香蘭展露笑顏之後,便會露出這樣悲傷的眼神,彷彿飽經滄桑似的。

前世他病死,恍恍惚惚飄蕩。

不知過多久隱約聽到有人召喚,循聲而來,卻是宋家兩歲的兒子宋柯將要病死,家裡便請了道人叫魂。

而宋柯此時已斷氣,他便湊過去,進入了那個孩童的身子,一晃便過了十幾年。

他曾託人打聽過,沈氏早就死了,而他前世的親人死得死、走得走,竟然一個都遍尋不着。

如今這個女孩兒真真兒像極了他前世的妻子沈氏,他有時候也想過,莫非香蘭跟他一樣,是沈氏的魂魄不成?

他曾出言試探了幾次,又故意說出前世他與沈氏才知道的瑣事,卻發覺香蘭毫無反應。

於是他又想是不是自己弄錯了,畢竟已過了十幾年,前世的種種好似一場夢。

宋柯輕咳一聲,自顧自取來一隻凍晶蕉葉杯,給香蘭也滿滿倒了一盅,放到她跟前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什麼心事?”香蘭擡頭的時候已將臉上的清愁盡數斂去,微微笑道。

“只是覺着跟你同席吃飯不太規矩罷了。”

宋柯擰起濃眉:“什麼規矩不規矩的,我最膩歪這個,在自個兒家裡就不就圖個痛快麼?我就願意看着你陪我吃。”

說着把酒盅又往前推了推,“今兒個跟我吃幾盅酒。”

香蘭微微笑道:“大晚上吃酒,待會子還讀不讀書?回頭筆都握不穩了,學問都做不成。”

宋柯笑着說:“提那掃興的事做什麼,我先和你碰一杯。”

說着催香蘭舉起酒盅,碰了碰,便一飲而盡。

香蘭連忙勸道:“好歹吃兩口菜,否則酒氣發散出來容易傷着五臟六腑。”

說着夾了個鴨卷兒放到宋柯碟子裡。

宋柯便不自覺笑起來,把那鴨卷兒一口吃了,款款講起身邊的趣事。

說幾個淘氣的學生如何跟書院的大儒搗蛋;

說林錦亭偷着去勾欄喝花酒,被林老太爺知曉後命林長敏拿着鞭子教訓。林錦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跟宋柯訴苦,爲何那地方他大哥就去得,他就去不得,真真兒是太不公平了;

又說他鋪子裡的活計如何被個江湖術士騙了……

宋柯談吐風趣,丰采高雅,一番番妙語連珠讓香蘭一直抿着嘴笑。

許是太愉悅了,直到珺兮來叩門,才發覺竟然已到了亥時。

丫鬟們撤去殘席,重新打了水進來。

宋柯喝得五分醉,見院中的月色好,便硬要出去賞月。

玥兮搬了張小桌子,珺兮重新沏了壺熱茶,擺上瓜果糕餅。

宋柯便打發道:“你們去睡罷,這兒有香蘭伺候。”

他們兩人便這樣並肩站在院裡,周遭靜靜的,只聽得風拂過竹林的“沙沙”聲,偶有蟲兒鳴叫,卻愈發顯得沉寂。

香蘭仰起臉,只見天際掛着一輪半圓的月,月華輕柔如銀。

宋柯站了一會兒,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笑道:“萬景隨心造。我記得還有一次和女子一同擡頭望月,那是一輪明亮的圓月,掛在江面上。

可當時因爲心裡頭苦,所以再好的月光,都覺着無比悽清愴然。

可今天,雖然只是半輪月,可瞧在心眼裡確是卻坦的,好像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的月色似的。”

香蘭仍擡頭看着月亮,微笑道:“今晚的月色確實皎潔,你瞧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院子裡還有花兒可以賞,有好茶可品,真是神仙的日子了。”

宋柯低聲道:“還有你陪着我一起,不是美景也變成美景了。”

聲音極輕,傳到香蘭耳中彷彿不存在似的。

可宋柯仍然紅了臉,去牽了香蘭的手,心裡卻撲騰起來,唯恐香蘭覺着他是個輕浮狂浪的男子。

輕咳了一聲想說些什麼,卻又找不到話。

他本是個極沉穩的人,此時卻因在意變得慌亂起來。

香蘭卻沒掙脫,安靜的站在一旁,低低垂下頭,心中默默道:“老天垂憐我,就讓我放肆一小會兒罷。”

宋柯是她珍藏在心底的那個人,看他神采飛揚的談笑風生,她便回想起前世那段美好的日子,讓她忍不住想靠近。

和宋柯每相處一刻,便能讓她暫時有一刻的時間忘卻她卑微的身份和多舛的前途命運。

宋柯偷眼打量,看見香蘭柔美的側影和纖柔的肩膀。

他捏着香蘭的小手,心裡便酥軟了一塊,嘴角揚了起來。

他頭一次見到香蘭,便覺着心絃被撩撥了。

這女孩兒那麼美貌又那麼倔強堅韌,就算被曹麗環責打,都沒有旁人的狼狽,過後仍挺直了腰桿,骨子裡帶着尊貴和驕傲。

他仔仔細細的盯着看了許久,然後抑制不住衝動要去看看她。

宋柯緊緊握了握香蘭的手,拉着她到桌邊坐下,笑着說:“我原本會些絲竹,爲了怡情。可惜家母好靜,又因父親去世,家裡已經許久不曾有過樂聲,否則這時吹奏一首才應景。”

香蘭這才擡起臉,看着宋柯俊雅的眉目,微笑道:“這四周都是天籟,比絲竹的聲音更動聽呢。”

香蘭笑容甚美,月光灑在她如玉的臉兒上如同鍍了一層淡淡的銀,彷彿畫兒裡走出的一般。

宋柯看着發愣,傻乎乎的“嗯”了一聲。

香蘭見他這個模樣,心裡想笑,可旋即又些悵然籠了上來,便站起身道:“天色太晚了,大爺回去安歇罷,明兒個還要早起讀書,別熬壞了身子。”

宋柯依依不捨,可又怕香蘭乏了,只得應下。

香蘭自去服侍宋柯洗漱就寢。

他撩開牀上的幔帳,看着香蘭端着蠟燭關門離去。

他想把香蘭留下來,可又覺着如此這般便是唐突了她。

“等到明年春闈之後罷。”宋柯在心裡想着,迷迷糊糊閉上了眼。

香蘭回去時珺兮玥兮早就睡了,她輕手輕腳的挑亮蠟燭,拿了針線來做,做了一回上牀就寢,輾轉到夜半方纔合了眼。

第二日清晨,同丫鬟們一道端了熱水進去伺候,宋柯早已穿好了衣裳,玥兮去疊被,珺兮去開窗。

宋柯掬着水洗了洗,用青鹽擦牙,又吃了一口溫熱的茶。

看了看香蘭的臉色,問道:“你眼底下發青,是不是昨兒晚上沒睡好?”

香蘭笑了笑道:“不過是從紗窗裡爬進來的蟲兒,有些惱人罷了。”

宋柯連忙道:“我記着家裡還有驅蟲的薰香,明兒晚上你們點一粒放進鼎爐裡。”

香蘭笑着應了。

一時珺兮端來早飯,宋柯仍留了香蘭陪他一同吃。

香蘭吃了兩口粥,看看宋柯臉色,小心道:“有一樁事,在我心裡盤算許久了,一直想提,可又怕不好。”

宋柯一聽,便將碗筷放下來,道:“你只管說。”

香蘭道:“前些日子我被趙氏狠打一頓發賣,如今想起來還跟做場惡夢似的。也是我命不好,當奴婢的,自然不得自由,也做不得主,事事要看主子臉色,若是不做奴才……”

香蘭還未說完,宋柯便皺着眉道:“你只管放心,日後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你留在我身邊,誰也不能欺負了你。”

香蘭心裡一沉,聽話音宋柯是不想放自己脫籍了。

饒是她機敏,便搖搖頭道:“我倒沒什麼,只是想起爹孃若因我受了連累,我真是粉身碎骨也難辭其咎。所以這些日子我想了許久,今日厚着臉皮來求你,我家也有些積蓄,想爲我爹孃贖個身。”

香蘭話說到一半,宋柯便知曉他的意思了。

他原本還提着心,生怕香蘭提出要自己贖身出去,這他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他覺着香蘭便是一縷清淡的煙,若近若離,他想抓住,卻又從手心裡溜走,若是再放了她,只怕便一絲半分都籠不到了。

如今聽她說要給爹孃贖身,心便放了下來。

他原本也有意給香蘭父母脫籍再扶持一把,日後香蘭跟他一處,孃家是良籍,說出去也體面。

想了想便道:“你爲你父母贖身,那日後他們可有營生?”

香蘭聽了這話眼前一亮,知道這事能成了。

連忙道:“我爹日後可以找個古玩鋪子或是當鋪當坐堂掌櫃,我娘也會做點子針線,總能餬口罷。”

宋柯見她明眸閃亮,神色殷殷,還有些忐忑不安,只覺着可愛,不由笑了起來。

給她夾了一筷子綠油油的小菜,柔聲道:“給你爹孃贖身也不是什麼難事,你我之間何必就用‘求’這個字了?”

香蘭驚喜的睜大眼睛,忙說:“那該多少銀子?”

宋柯笑道:“當初你爹孃是俢弘找林大太太要來的,沒花多少銀子。他當送人情便給了我,我放了他們便是了。”

香蘭喜不自勝,只覺剎那間心裡都豁亮了,歡喜得說不出話。

只聽宋柯又道:“既然你爹有鑑定古玩的能耐,脫了籍不如去我家的當鋪。正好坐堂掌櫃病重告老,正缺個人呢。每年五十兩例銀,年節還有打賞,是個好去處。”

香蘭一怔,她讓父母脫籍,本意就是不再依附宋家。

可如今宋柯提出這樣豐厚的報酬,倒讓她有些猶豫,轉念一想:“我爹是憑本事吃飯的,我又何必心胸狹窄,窮清高認死理呢?

況且家裡的積蓄也不多,也開不起什麼像樣的買賣,不如就現在宋家當鋪裡再另圖打算。”

便起身要跪拜,口中道:“爺的大恩大德,我結草銜環也報答不盡。”

宋柯一把扶了她的胳膊,見香蘭有了笑顏,心中也欣喜,道:“咱們之間不講那些個虛禮,今兒個就讓管事的去衙門將放籍的文書換了。”

香蘭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睜着一雙殊麗的眼睛感激的瞧着他。

宋柯又笑了起來,只覺心裡跟灌了蜜似的,往香蘭的碗裡夾了好幾樣點心和菜餚,笑着說:“快吃罷。”

香蘭連忙給宋柯夾菜,又去盛湯,飯畢巴巴的將去書院要帶的文房四寶都準備妥了。

宋柯又囑咐她幾句,方纔笑笑着走了。

香蘭站在屋門口,撩開門簾子看着宋柯走遠,口中長長出了口氣,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

縱然她還是奴籍,但能讓爹孃先放出來總是天大的好事。

到了中午,宋柯身邊的管事果然拿了放奴文書來。

香蘭喜得看了又看,將文書小心翼翼裝好,對玥兮道:“我回趟家,一會兒便回來,不耽誤給大爺備晚飯。”

便收拾了幾樣東西,從後院的小角門裡出了宋府,直往她爹孃住的后街去了。

歸家一瞧,見陳萬全夫婦都在家,他們夫婦二人自然歡喜,免不了一通噓寒問暖。

這陳氏夫婦都是本分老實人,甚無心計見識,眼見女兒被林家發賣被毒打到悽慘的模樣,免不了提心吊膽唉聲嘆氣,卻也無計可施。

幸而一道來了宋家,雖不及林家體面,但吃住也不是差的,方纔有了些安心。

薛氏也悄悄跟陳萬全計較:“我瞧着宋大爺是個慈心人,不如咱們攢些銀子給女兒贖出來罷。她要是天天挨打受罵的,還不如拿根繩子勒死我。”

原先因家裡窮,薛氏也不做別的念想,如今香蘭拿了不少銀子回來,薛氏便動了替香蘭贖身的心。

偏陳萬全眼皮子淺,聽了薛氏的話便道:“女兒剛換個善心人家,天天綾羅綢緞穿着,山珍海味吃着,出來能享這個福?

況且宋大爺的意思你沒瞧出來?他是看上咱們家香蘭了呢。倘若香蘭是個有福氣的,自此跟着宋大爺長長久久的過奶奶的日子,我就算撒手閉眼了也能放心。”

薛氏憂心忡忡道:“若真如此就好了,就怕宋大爺今後娶個母夜叉似的老婆,就跟林府裡那一位似的,咱們香蘭便有的是罪受了。”

陳萬全仔細一想也覺着薛氏說得有理,可他天生便不是頭腦分明的,過日子也是得過且過,遇了事能躲便躲。

便道:“說不準大爺能娶個溫柔和順的夫人呢,你天天想這麼多作甚!”

故而薛氏再提,陳萬全反而發火。

他每日從鋪子裡當差回來,便買幾兩酒,喝飽了倒在牀上矇頭大睡,再麼和鋪子裡的夥計高談闊論,全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唯有薛氏暗暗發愁,每次陳萬全不在,她都悄悄把香蘭塞給她的金子銀子及各色首飾等拿出來清點,盤算着等女兒再回來,便和香蘭合計,一同拿個主意。

如今香蘭回來,陳萬全自然歡喜,命薛氏炒幾個菜,一家三口團團圍着桌子坐了。

香蘭特特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今日是有個天大的喜事。今早我跟宋大爺提了一遭,求他放爹孃奴籍,沒想到剛一提,宋大爺便準了。”

說着從包袱裡將那文書拿出來。

薛氏喜道:“當真?”

小心翼翼的將那文書捧在手裡。

香蘭笑道:“這個自然。”

陳萬全卻沉了臉,怒道:“糊塗,你去求這個作甚!沒有主人家,你讓你爹到哪兒討營生!況且你這麼一求,宋家便以爲你有了外心,厭惡你要趕你出來怎麼辦?”

又絮絮叨叨亂罵一氣。

香蘭愣了,心知她爹是個見識短的,心裡默默嘆息一聲。

道:“宋大爺說了,日後請你去他家的當鋪裡當坐堂掌櫃,每年五十兩銀子,年底還有打賞。”

又淡淡道,“莫非爹爹還上趕着去當奴才了?日後若是我愚笨,將來再觸怒了主人家,要被髮賣,好歹還能求求家裡。不似這一回,險些要被賣到窯子不說,家裡也跟着我受罪。”

薛氏也點了點頭,嘆道:“誰說不是,咱們都瞧見呂二嬸子那一家怎麼給連拉帶拽弄出去賣的。好好一家四分五裂,日後還能不能相見還不知道。”

陳萬全聽了“坐堂掌櫃”、“五十兩銀子”等就不言語了,臉上笑開了花。

心道宋柯不正正是瞧上香蘭纔給他這樣的體面麼,若是香蘭爭氣,跟着宋柯再生下一男半女的,他從此以後便是宋家的老丈人,到哪兒不得讓人高看一眼?

想着心裡頭便舒暢了,臉上帶出了笑,又喝了好幾杯酒,倒在牀上睡了過去。

薛氏悄悄將香蘭拉到一旁,道:“傻孩子,你怎的沒跟宋大爺提提,把自己贖出來?”

香蘭笑道:“我只怕一時半會兒的出不來,且走一步看一步罷。”

薛氏又道:“宋大爺真對你……他有這個意思沒有?”

香蘭想了想,斬釘截鐵道:“既是娘問我,我便也不瞞着。他是有這個意思,可我是不甘心給人作妾的。

原本我計較着再過些時日跟他提給爹孃脫籍的事,可如今卻覺着不能等了。

若他今天不同意,我原打算再哭求一番,誰想他竟然痛快應下來,這就好辦了。

在宋家活計清閒,我畫了幾幅畫,讓爹爹託相熟的人賣一賣,把得的銀子攢起來。讓爹再辛苦些,多相看些古玩買賣,算上咱們以前的銀兩,積少成多,總能買房置地經營起來。

我拖上兩年,定要想法子脫籍出去。若是宋柯真有意,便下聘禮來娶我爲婦,若想納妾,便是他打錯了算盤,我自去另尋他人嫁了做正頭夫妻。”

薛氏聽了這話,只覺渾身都是力氣,卻又有些遲疑道:“這……這能行?只怕沒那麼容易罷?”

香蘭道:“行不行總要試試才知道,媽也多勸勸爹爹少吃些酒,多去做些正經事罷。”

薛氏連連點頭,母女倆低聲合計了一番。

此時聽見敲門聲,有人道:“陳叔在麼?我是夏芸,送東西來了。”

薛氏忙過去把門打開,香蘭定睛一瞧,只見外頭站着個身量高挑的十八九歲的書生。

生得白淨端正,雙目炯炯有神,鼻樑通直,嘴脣稍嫌厚了些。

氣質文雅,彬彬有禮,身上一襲舊衫,卻漿洗得十分乾淨。

薛氏忙往裡面讓,夏芸拱手便要進來。

擡眼一瞧,只見屋中站着個妙齡少女,穿着杏紅的衣衫,清麗鮮潤,容色照人。

夏芸登時愣了,一隻腳跨進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想再看那女孩兒一眼,卻不好意思,仍端着文人清高的架勢目不斜視,對薛氏道:“這……這我就不進去了罷……”

香蘭見夏芸不自在,不由抿着嘴笑了笑。

如今陳氏夫婦住的房子並非院子,而是二層的小樓,香蘭便轉身提了裙子上樓。

薛氏再讓,夏芸方纔進了屋。

薛氏笑道:“我閨女,今天回家來看看。”

忙不迭去倒茶,道:“你陳叔吃了兩杯酒,剛睡了,我去叫他。”

夏芸早就聽說陳家有個仙女兒似的女兒,如今見了才知傳言不虛。

正恍惚着,聽薛氏這樣說,連忙攔住道:“嬸子不用忙,我就是來送東西的。”

說着遞過一個布包,道:“這裡頭是我寫的兩幅字,還有替人抄的書,勞煩陳叔交給買家。”

薛氏接過來,又從抽屜裡摸出一串錢,交給夏芸道:“這是上回的錢,一共五十文。”

又殷殷叮囑道:“小夏相公萬萬別同人提起見過我女兒的事。”

夏芸揣到懷裡道:“自然。”

又連連道謝。

薛氏仍要留客,夏芸則客氣了幾句,拱手告辭了。

薛氏將門關好,拿了夏芸的布包上了樓。

見香蘭正在樓上收拾,便在香蘭身邊坐下來,嘆了口道:“方纔瞧見了?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小夏相公,原先跟咱們家住對門夏二嫂的侄子。

雖家裡頭平淡些,可奈何他書讀得好,還是個有志氣的,去年考秀才,只差一丁點兒,今年指定能考中。夏二嫂同我說,想給你們說媒呢,誰知道後來你又讓林家給賣了……”

薛氏一個人絮絮叨叨了半晌,見香蘭仍在收拾櫃櫥,一副漫不經心模樣,不由有些火氣。

捅了捅香蘭的胳膊,皺着眉頭道:“我同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小夏相公的品貌都是上等的,如今我跟你爹脫籍,跟他們也是門當戶對。說起來你爹要去當坐堂掌櫃,賺的銀子比夏家還多呢……

沒瞧見小夏相公寫字抄書貼補家裡麼,知道你爹在古玩店裡整天迎來送往那些個文人墨客,便巴巴的寫了字求上來,替人寫字抄書的,倒是也能賺上幾十文。

人人都誇他寫字好,是個大才子……只是宋大爺相中了你……唉。”

去戳香蘭的頭,“你呀你呀,可讓我操碎了心。”

香蘭揉着腦門心想她娘不過是瞎操心,對夏芸也不放在心上。

將屋子收拾了,又同薛氏說笑了一回,方纔回宋家去了。

且說夏芸,揣着心事默默回家,拿了本書來看,卻翻來翻去靜不下心。

再想起香蘭的模樣,便愈發坐立難安了。

原先他二嫂曾與他提過陳萬全家的女兒,他一來心心念念着考取功名將來蟒袍加身,榮歸故里;

二來他與陳萬全打交道,臉面上雖然恭敬,可心裡卻瞧不上他市儈粗俗,想着這樣的人能養出什麼好女兒,便不放心上;

三來,他眼光高,等閒人家的一律瞧不上,非要娶個才貌兼備的閨秀,故而婚事便拖了下來。

可如今對香蘭驚鴻一瞥,卻讓他留了心。

暗地裡比較,單憑顏色,見過的女子當中竟沒有及得上的,不由動了心。

見夏二嫂站在院子裡晾衣服,便去向他二嫂套話。

夏二嫂道:“你問陳家的香蘭?她真是個美人,還帶着股靈氣勁兒。識文斷字,最難得的還會畫畫兒,聽她爹說,一張畫能賣一兩銀子呢。

雖說老陳頭是個愛吹牛的,可我遠近打聽了一回,他這話倒也不錯,雖不是張張都能賣高價,可最少也是五錢銀子。你若娶了她,等於娶來個財神奶奶。

只不過聽說性子烈,原先敢拿菜刀跟人家比劃,這進了林家也不安生,這不讓大奶奶給趕出來了。嘖嘖,這樣的顏色,爺們不動心纔怪。”

夏芸一驚:“她被林家的男主人看上了?”

夏二嫂往左右瞧瞧,壓低聲音對夏芸道:“可不是,聽說是讓林家大爺看上了,都打算出了曾老太太的孝就擡舉。

後來外省作亂,林家大爺帶兵出去剿匪,這纔給了大奶奶可乘之機,把人悄悄給打發了,如今賣到哪兒還不知道。

林大奶奶兇惡是出了名的,香蘭這下得不了好兒。你沒瞧見,連她爹孃都讓宋家給收了去……

唉,就算香蘭還在府裡,這個親也不敢再結了。被林大爺看上的丫頭,誰知道還是不是黃花閨女……”

夏二嫂猶自說個不住,夏芸卻呆愣愣了站了半晌,心裡頭只覺着發堵,失魂落魄的往屋裡走。

身背後夏二嫂還喊着:“小叔子,今兒晚上吃什麼?廚房裡單給你留了一碗肉菜。”

見夏芸不理她,口中嘟嘟囔囔道:“如今家裡頭上下拿他當祖宗供着,難不成真能考個狀元回來?嘁,我可是盼着他能高中,日後跟着沾光,就怕老夏家墳頭上沒冒那個青煙!”

夏芸如何煩惱暫且不提。

卻說香蘭回了宋府,做了回針線,又親自下廚做了兩個宋柯愛吃的菜,放在蒸籠裡溫着。

見珺兮拿了塊料子橫豎比劃,便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珺兮道:“想給大爺做雙鞋,夏天穿靴子太熱,不如做雙千層底的鞋舒服涼快。大爺腳上那雙已經舊了,穿出去不大體面。”

香蘭便笑道:“那正好,你去量尺寸,我去畫個花樣子,回頭繡在鞋上,也能討個好彩頭。”

珺兮笑道:“那正好,我瞧見你給大爺做的文具套子裡,上頭的花樣又精奇又好看。平平整整的,針法也細密,比繡娘做的還好呢,回頭得教教我。”

玥兮從裡屋出來道:“還有你畫的那些花樣子也好看,都是外頭見不着的。回頭你畫上一摞,我存起來。”

珺兮拍着手笑道:“我姐姐是想嫁人了,留着香蘭的花樣子等着繡嫁妝呢!”

玥兮紅了臉,“呸”了一聲道:“胡說八道,看我擰爛你的嘴。”

說着便欺身上去,珺兮連連告饒。

香蘭笑着支起炕桌,將筆墨紙硯擺好。

玥兮的老子娘已經進來討了恩典,玥兮過了年便要出門子,是個江南布商的兒子,家裡有些田產。

珺兮悄悄偷看過,回來說人長得精幹,是個難得的姻緣了。

這幾日珺兮總打趣玥兮,姊妹倆免不了鬧一場。

香蘭心底裡卻羨慕她二人無憂無慮。

忽聽門簾子響,香蘭擡頭一瞧,見芳絲走進來,手裡拿着一條褲兒。

見屋裡正笑鬧,便微微繃了臉道:“快停手,快停手,鬧成這樣像什麼話?”

又去看香蘭:“你也不管管,要是大爺回來看見這樣鬧騰成什麼體統。”

香蘭笑道:“芳絲姐姐‘一鳥入林百鳥壓音’,我不大懂管人,要跟芳絲姐姐多學學。”

芳絲冷笑道:“你不是說自己是大宅門裡出來的,難道就沒學過怎麼管小丫頭?”

香蘭仍笑道:“沒學過,所以方纔不是說要跟芳絲姐姐學麼。”

芳絲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卻什麼都說不出。

香蘭笑模笑樣的,讓她再挑刺便顯得刻薄了,心裡不由憋着火氣。

珺兮嘟着嘴從榻上下來,小聲道:“大爺都不管,她倒管起來了。”

玥兮扯了珺兮一把,口中笑道:“芳絲姐姐快坐,我去給你沏碗茶。”

扯着珺兮便進了裡屋,壓低聲音訓道:“芳絲在太太跟前得臉,她什麼心思你不知道?快少說兩句,別和她對上。”

說完去倒茶。

這廂芳絲坐下來,看了看炕桌道:“你們做什麼呢?”

香蘭道:“給大爺做雙鞋,我正打算描個花樣子,在上頭繡個活計。”

芳絲忙道:“哎喲,幸虧我問了一句,否則你可就惹禍了。你不知道,大爺最不愛在衣服上繡花繡朵兒的,說那些都娘裡娘氣,他就愛那些素淨的。”

說着挑起眼朝香蘭看去,臉上掛着假笑道:“就算想討好爺們,也得先摸清了爺們的喜好,你說是不是?”

香蘭心裡雪亮,也假笑着點頭道:“話是不錯,可也總比摸清了爺們喜好卻也不討不上好的強。”

芳絲臉色微變。

香蘭拿起毛筆蘸了蘸墨,若無其事道:“況且,我也不是討好爺們。我是宋大爺的丫頭,伺候主子本是應當應分的,更別提只是往鞋上繡個花樣子,我不過是盡我的本分。

不比有些不安分的,一門心思琢磨要爬主人牀,卻對外標榜自己如何忠心,別人如何下作。說來說去那點心思人盡皆知,又來唬誰呢?”

芳絲一拍桌子站起來,抖着嘴脣道:“你……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香蘭仍然笑笑着,把毛筆放下來,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道:“芳絲姐姐怎麼生氣了?我方纔說原先宅門裡的有些不安分的丫頭呢。”

芳絲一張臉漲得通紅,想發作說香蘭指桑罵槐,可若是這般說了等若認了香蘭方纔說的就是她,一時上不了下不去的僵在那裡。

香蘭暗想道:“原先在林家,不過是熬日子等着放籍,所以事事容忍裝聾作啞罷了。

如今既尋着了蕭杭,我也謀劃着要與他再續前緣,他身邊想作妖的便一律不能留。

芳絲既已瞧了我不順眼,我也不必一味退避,先讓她知道厲害。

正好得罪了她也瞧瞧宋柯是何作態,他要是對這丫頭憐香惜玉的,我自去還他救我們一家出林府的恩情,卻絕不能與之廝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