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跳水“難度王”楊健:經歷絕望才懂“懷着樂觀纔有轉機”

他曾是10米臺上的“難度王”,中國跳水隊領軍人物。除了東京奧運上與自己仰望20載的那枚奧運金牌失之交臂,楊健幾乎囊括了碧波跳池上自己項目的所有冠軍。然而在2022年拿下跳水世界盃冠軍之後,楊健卻突然消失在大衆視野。如今巴黎奧運在即,很多人都在問:楊健哪裡去了?

東京奧運前差點爬不上跳臺

時間回到東京奧運會前,作爲中國跳水夢之隊金牌選手,“難度王”楊健和其他運動員無異,訓練和宿舍兩點一線的生活枯燥而乏味,對於楊健和夢之隊而言,實際上這樣的生活他們早已習慣。

多年以來,每日從清晨6點開始的早操,到夜晚的治療結束,幾乎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在這樣的高強度訓練之下,傷病成了常態,封閉治療、肌肉放鬆成了家常便飯。儘管如此,他們仍需保證每一次訓練的質量,不允許有任何懈怠。這種“鐵血”般的訓練方式,考驗着每個隊員的身體與意志。楊健唯一能夠給自己解壓的就只有唱歌,聲線相當不錯的他,也會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展示自己的歌聲。

在東京奧運會前夕,楊健的身體已到達極限,尤其是他的膝蓋問題嚴重,從池邊一遍一遍爬上樓梯達到10米臺,痛苦可想而知,“我膝蓋其實已經爬樓梯都爬不了了,但我就忍着要練,忍着去摔,摔我也要把它練下來。” 直至領隊周繼紅強制他休息,那時的他,內心的焦慮與不安達到了頂點,“奧運會馬上來了,你讓我休息?”害怕休息會讓狀態下滑,楊健根本不想停下來。事後回望,他才意識到,適度的休息對於運動員來說同樣重要,它幫助身體和心理恢復,以便更好地迎接挑戰。

揹着“難度王”的稱號,楊健標誌性的109B高難度跳躍背後藏着無數次的重來,他調侃自己:“就算是冠軍也會炸魚。”

幫全紅嬋陳芋汐調整心態

自2016年以來,隨着一批老將的退役,楊健成爲了中國跳水隊中不可或缺的領軍人物,他一面承受着自己比賽的壓力,一面也逐漸承擔起了隊中大哥哥的角色。對於像全紅嬋、陳芋汐這樣的跳水隊晚輩來說,他也是大家的情緒穩定劑和心靈導師。

全紅嬋和陳芋汐,都是在2019年後加入的跳水國家隊,與楊健這樣一路慢慢從系列賽、盃賽到奧運會不同,正值青春年少的小姑娘一上來就要面臨國際大賽的嚴酷考驗,即便是像全紅嬋這樣有一顆大心臟的運動員也很難一時調整好心態。

東京奧運會前,同樣是即將要站上10米跳臺的奧運選手,楊健對這兩個“小可愛”自然更加照顧。跳水隊“團寵”全紅嬋,一見到他就“健哥、健哥”地叫,楊健經常會以大哥哥的角色跟她們說,馬上要大賽了該怎樣去準備,不要慌。但全紅嬋和陳芋汐並不知道,建哥心裡也慌,“我不能讓他們感覺到其實我也很慌,要給他們一個更好的心態。相比於孩子來說,我這個年紀和經歷,可能更知道怎麼去調節。”

剛到國家隊不久,就要面臨東京奧運會,還沒有什麼大賽經歷的兩個小姑娘,需要承受的東西比別人都多。訓練和比賽壓力的陡然增大,年紀小小的全紅嬋和陳芋汐也會因此承受不住,開始爆發各種情緒。奧運會前期那會兒,大家都變得很敏感,平時跳得很熟悉的動作,卻因爲壓力好像就不會跳了。沒有經歷過這一切的全紅嬋只能用眼淚緩解自己的情緒,跳不好就慌,一慌就掉眼淚,再帶着情緒不停跳……這些楊健都看在眼裡,“你讓我一上來就是奧運這樣的比賽,我也許會崩潰,所以現在想起來,真的很佩服她們。每當大賽臨近,我能感受到她們內心的緊張與不安,畢竟我也曾經歷過那種慌亂。但我知道,作爲前輩,我不能表現出來,我要教會他們如何面對壓力。”

楊健深知大賽的壓力對於初出茅廬的小將們意味着什麼。全紅嬋和陳芋汐在奧運會前夕的焦慮與淚水,讓他回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經歷。“他們承受的太多,特別是對於幾乎沒有經歷過大型賽事的全紅嬋來說,直接面對奧運會的挑戰,那種壓力難以想象。”楊健說,“我告訴他們,比賽就是那一瞬間的事情,你平時練得再好或再差,都不代表那一刻的表現。放鬆心情,做好自己,纔是關鍵。”他總是輕輕地規勸,“休息一會兒,換一換心情。”

楊健不僅在技術上給予指導,更重要的是在心理上爲年輕隊員築起一道堅實的防線。“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但我願意分享自己的經驗和教訓,讓他們少走彎路。”楊健認真地說,“我希望他們能夠明白,成功路上的每一次失敗都是成長的墊腳石,不必畏懼失敗,而應從中汲取力量。”

全紅嬋和陳芋汐在奧運之後爆火,備受外界關注,面對外界給她們貼上的“天才”、“天選之子”的標籤,楊健有着更深的理解,“有時候我會自己去切身想一下,如果我是這樣的一個熱度的話,可能我都不一定能把控自己的本心。”楊健說,“從奧運會奪金到現在都比得那麼好,不會因爲多少粉絲追逐,也不會去擔心自己做不好是否能承擔得起這份火,她們都始終如一。這樣的專注和冷靜,讓我這個過來人都感到敬佩。在如此巨大的關注下還能保持自我,不斷進步,這是非常難得的品質。他們雖年輕,卻也是我的學習對象。”

“陷入一種絕望感,太絕望了!”

在2022年世界盃之後,楊健意外地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心理困境,儘管在比賽中取得了冠軍,但內心深處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與恐懼。站上10米臺的那一刻,曾經熟悉的一切似乎變得遙不可及,這讓他不得不暫時離開賽場,回到地方隊尋求恢復與調整。“心理出了問題,陷入一種絕望感,太絕望了,感覺對生沒有希望了。”

2022年10月,在德國柏林跳水世界盃上,楊健發揮出色,六跳總分537.70,以絕對優勢奪得金牌。這塊金牌拿到手,中國跳水隊也就此包攬了8個項目中全部的金牌。順利爲2022收官,這對於楊健和跳水隊來說都是值得慶祝的一件事情,但誰也沒有想到,一場突然降臨的“大病”打得他措手不及。

按照楊健的說法,或許是對此前東京奧運會上一些經歷的“後知後覺”,“後勁好像起猛了,剛開始還覺得自己能釋然、能釋懷,能再戰一屆。但是到2022年年底,比完那場世界盃以後,發現自己好像跳不下來了,不知道怎麼跳了,跳水對我來說好像很陌生,特別陌生。”站上自己熟悉不過的10米臺,巨大的恐懼向他襲來,“就好像從來就沒學過一樣,跟普通人似的,站上去10米臺那麼高,太可怕了。”

他的潛意識裡,東京奧運會沒有拿到的那塊金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這個陰影潛伏了一年的時間,最終把他完全吞噬。後來再回想起來,楊健確信這種異常其實在東京回來之後就已經出現,“其實東京奧運會後當時是不想練了,有三個月的時間覺得自己走不出來,但因爲一些原因覺得自己可能還是不甘,還是想再試一試。再回到國家隊重新備戰、重新練,結果回去以後好像怎麼都感覺提不起精神,2021年以前追求的夢想,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那股勁兒沒有了。訓練的時候好像總是缺點東西。”

雖然後來的世錦賽、世界盃都拿了冠軍,但是楊健逐漸感受到這一切榮譽對於自己內心的抑鬱情緒沒有任何緩解。世界盃奪冠的那天,他發了一條奪冠微博,可微博發出去了,他卻對成績並不滿意,“那時覺得我的冠軍是建立在對手失誤的情況下,所以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值得慶祝的地方,就特別平淡。”

按照原本的計劃,楊健該和隊友們在2023年開始參加奧運選拔賽,2024年征戰巴黎奧運會,但他的主觀意識已經沒辦法去控制潛意識的一些思維導向,那些潛意識中捕捉不了的東西,直到2023年徹底爆發。“特別放不下巴黎奧運,覺得好可惜,已經近在咫尺了。但另外一個我又真的想逃避了,想對它放棄了,覺得它對我的傷害太深了。”

後來楊健嘗試回到地方隊,希望通過改變環境來調整心態,但效果並不如預期。“我努力恢復,但每次嘗試都像是重新學習跳水一樣艱難。那種恐懼,讓我覺得跳水不再是我的舞臺。”他坦誠地分享,那段時間,彷彿被潛意識的風暴席捲,即使身體還在訓練,心靈卻早已偏離航道,“曾經那麼艱苦的訓練、高壓力的比賽、積累的傷病,我覺得都能扛過去,但身上所有的傷痛都不及這場病來得猛。”

楊健說之前經常會聽到抑鬱、焦慮這些詞,現實生活中很多人都遇到過。但在之前,作爲運動員的他從來都體會不到,“我覺得我是能量滿滿的,很正量、很有衝勁、很有夢想的一個人,直到真正這種病找到我的時候,我才發現生不如死。”他開始一天到晚癱倒在牀起不了身,甚至話也說不出來,“情緒始終低落,最重要是一種絕望感,太絕望了,一天到晚就感覺對生沒有希望了,感覺生活怎麼沒有我所追求的了。”

這種痛苦的感受持續了大概有大半年的時間,恢復、訓練、停歇……楊健對於2023年的記憶,就是在這種循環中度過。終於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必須認清這個現實,接受系統的心理、身體治療。2024年5月,再次出現在記者面前,他已經可以平靜地談及這一切,距離治療和停藥兩個月,幸好一切回到了正常。

人生一個巨大的坎,邁了過去,但前路卻註定不會是風平浪靜。不過有了這段經歷,對於楊健反倒更加坦然。他說其實自己以前是個非常不樂觀的人,凡事都要鑽牛角尖,直到出現抑鬱病症治療結束之後,他給自己社交平臺寫上了一句“懷着樂觀就有轉機”,“我發現,只要對生活你充滿希望,就是樂觀的。人有七情六慾,誰不允許發個脾氣,誰不允許沮喪一下,但是你始終覺得自己有希望,那就叫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