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杜虹/曠野鹿鳴

每到十一月,我便掛記着墾丁社頂自然公園一種動物的鳴唱,這鳴聲凌駕山林所有音頻,使國家公園充滿野性的氛圍。無論如何,必定前往聆聽。

那是梅花鹿求偶的鳴唱聲,淒厲且具穿透性,識者如我聽來如最美妙天籟,不知其詳的遊客野地遇見則常要驚慌詢問:「那是什麼聲音?滿恐怖的!」初聞的同事則以「像人的慘叫聲」來形容。鹿平日也會鳴叫,但與求偶差異頗大。求偶時的激情嘶吼,實在很難與詩經中的「呦呦鹿鳴」做聯想。若非親耳聆聽,也很難想像兩眼水汪汪的可愛梅花鹿,會有這般鳴叫聲。但我在墾丁工作多年,心中認定這不算優美的求偶鹿鳴,就是墾丁最具國家公園氛圍的聲響。

梅花鹿重現山野了。這原先普遍分佈臺灣島海拔四百公尺以下平原和丘陵的野生動物,歷經三、四百年的大量捕捉,及棲息環境被人爲開發,曾於1969年在野外消失。1984年政府因應國際保育潮流,接受外國學者建議,進行「臺灣梅花鹿覆育計劃」,以臺北動物園的鹿羣爲種源,於墾丁社頂設置覆育區,由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負責執行此計劃。經過選種、準備期及放養期,1994年首度野放,儀式由當時的農委會主委與內政部長共同主持。至2009年,墾管處先後進行了十四次梅花鹿野放,總計野放二三三隻鹿,主要野放區域爲社頂高位珊瑚礁森林。今日我所遇見、所聆聽的梅花鹿,便是野放鹿羣的後代。

墾丁崎嶇而藤蔓叢生的高位珊瑚礁森林,原非草原生物梅花鹿的適宜棲所,但生命爲存活總能尋得出路,學者估算目前墾丁山野的鹿羣約一千五百至二千隻。多年來我爲蝴蝶保育工作穿梭社頂山林,每當在樹與藤蔓之間遇見梅花鹿,而牠也以無邪的眼眸看着我,我總要停下工作,默默與牠對視,在荒野流年中,已不知曾經幾度如此相視,但牠的雙眼與視線,始終是我在林間最欣喜的相逢。

日益繁多的鹿羣在林間活動,也爲我研究的蝴蝶棲地造成衝擊,我和部落夥伴常攜帶繩索深入叢林,圈圍蝴蝶幼蟲食草,阻斷梅花鹿破壞。在未能有效執行鹿羣減量措施之前,人們也只能以各自的方法保護想保護的對象。

而當森林中的植被不足以供鹿羣取食,鹿便往林外擴散,造成農作危害。有趣的是,梅花鹿在墾丁山林繁衍三十年,至今仍只被歸於「家畜」之列(幾經野生動物主管機關召開專家會議研商仍未改變)。當梅花鹿干擾到農作,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便補助設置保護圍籬,但鹿總還得覓食,只能往未設圍籬的農田走去。而那令我心動的求偶鹿鳴聲,也蘊含族羣擴展的音域。

梅花鹿真的重現山野了,然而這成功的大型草食獸覆育計劃,現今卻似乎不被祝福。

十一月,鹿鳴曠野唱響,適巧好友黃昏匆匆來訪,錯過白日深入叢林貼近鹿羣的時機,我於是薄暮中領他登上社頂公園高臺,以大自然的沸情待客。看臺之上,圓月斜掛太平洋海面,微弱東北風陣陣吹拂,叢林披上夜色,梅花鹿的求偶鳴唱此起彼落,近者彷彿就在腳下!這月光裡的鳴唱淒厲激昂,野性又夢幻,聲聲扣人心絃。圓月,彷彿是被鹿鳴聲寸寸推高。無論梅花鹿在人的世界如何定位,均無礙野地鹿羣的繁衍信仰。而在我耳底,這鳴聲就是墾丁山林最動人的生命樂章,是我不能錯過的季節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