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千年》天下航路:宋代中國與維京人的四海競航
左圖爲宋代中國倉船復原模型,右圖爲1907年繪製的維京人傳說圖像。 圖/維基共享
文/布琮任(英國倫敦政經學院國際歷史系副教授)
▌本文是布琮任爲《西元一千年:探險家連結世界,全球化於焉展開》撰寫之書評,原題〈短評:韓森的《西元一千年》〉
宋代文豪李邴,累遷翰林學士、兵部待郎與參知政事,是南宋年間的風雲人物。他晚年閒居泉州,曾經賦詩一首,記錄當地的商賈往來與繁囂市景;其中兩句「蒼官影裡三洲路,漲海聲中萬國商」,簡明扼要地展現泉州作爲東西交匯,驛道四通,帆檣如雲的盛況與繁華。
研究全球史經年,現職美國耶魯大學教授的韓森(Valerie Hansen),便嘗以李邴筆下的泉州爲起點,向讀者訴說一段連結中國與世界的大歷史。在韓森眼中,全球化起始於西元一千年前後,這正正是北宋泉州經貿騰飛的關鍵時代。自始之後,包括中國在內的環球市場,便陸續出現各種適度的貿易、合作與競爭;世界因而聯以爲一,全球化「與焉展開」。
韓書在二○二○年出版,隨即得到歐、亞、美、澳學界的注意,而作者對「全球化進程」(the process of globalisation)的定義和看法,更加在短短兩年之間,掀起不同程度的反思與論辯。這些討論的重點,大多在於探討全球化的本質和義涵。究竟什麼是全球化?什麼是跨域交流?全球化這個概念,箇中可有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普世尺度?
其實,打從上世紀二十年代,這些大哉問已是全球史學家無法迴避的議題。湯因比(Arnold J. Toynbee)、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斯塔夫裡阿諾斯(Leften S. Stavrianos)、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l)、古迪(Jack Goody)、柯嬌燕(Pamela Crossley)、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李伯重、羽田正等等,便曾就全球化的類型、研究方法以及其多樣性作出申述。他們的研究讓我們知道,全球化可以是一種歷史學的視角,也可以是解釋一系列社會行爲的概括;它甚至可以是一套「理想鄉(utopia)」的模式與期許:世界無分彼此,四海一家大同。
什麼是全球化?什麼是跨域交流?全球化這個概念,箇中可有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普世尺度?圖爲1467年繪製的世界地圖。 圖/維基共享
在韓森眼中,全球化起始於西元一千年前後,這正正是北宋泉州經貿騰飛的關鍵時代。圖爲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館藏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局部。 圖/國立故宮博物院
正因爲全球化的定義既寬且廣,韓森在書中對這概念的解讀,不免會牽動大大小小的爭論。有學者甚至認爲,韓森對全球化的分析未盡完善,箇中還有一定的開拓空間。不過,話雖如此,由於全球化的論述過於紛繁,在我看來,實在很難找出一個令所有專家學者稱心滿意的標準範式。如是者,史學家其中一項工作,大概就是利用可見的文獻史料,引經據典,提出相對的理論框架,縱貫古今現象,帶動討論的風潮與思考。
韓書在這方面的功勞是毋庸置疑的。她的論述至少有三大貢獻。首先,作者讓我們認識到西元一千年前後的世界與當代社會,在多方面也有類似的發展軌跡,足以相較比擬。其中一個重要的史實,便是五大宗教(天主教、佛教、印度教、回教與猶太教)在中世紀的奠基。這些信仰義理對歐、亞、非、拉等地的影響無遠弗屆,其間更主導着人類文明的起(興起)、承(傳承)、轉(更變)、合(融合)。與此同時,宗教與政治之間,那種密不可分的微妙關係,自公元一千年開始,已是構築全球政治與經濟格局的重要基石,不分東西,古今皆然。
韓森在全球化與商貿流通的關係上,亦有不少發人深思的着墨。世界各地商品在十一、十二世紀得以貨暢其流,當然與航線的拓展有關。每當我們談及寰宇中外的「新航路」,很自然便會聯想到十五世紀的鄭和下西洋,又或者由葡、西、荷、英等「海國」所主導的大發現時代(Age of Discovery)。然而,在韓森的角度,維京人在西元一千年左右,已經擔當着先驅性的領航角色。
維京船隊不但能動性高,而且還有令人驚歎的造船技術,所以他們可以遠涉重洋,橫跨北大西洋海域,推動北美與西歐之間的商品互通。除了維京人之外,歐亞大陸的海商在這時期也是各出奇謀,致力擴展他們的貿易版圖;至於北非一帶的土產資源與人力市場,亦被捲入這些經貿連結的大網絡,爲十五世紀以後的奴隸買賣、遠航貿易、以至帝國主義的興起,分別提供了一系列指導性的方向。
維京船隊不但能動性高,而且還有令人驚歎的造船技術,所以他們可以遠涉重洋,橫跨北大西洋海域,推動北美與西歐之間的商品互通。 圖/維基共享
諾斯人(Norsemen)有將死者葬在船隻上的習俗,從而讓後世可以得知維京船隻的完整樣貌。圖爲維京船隻「高斯塔號」,現藏於挪威奧斯陸大學歷史文化博物館。 圖/挪威奧斯陸大學歷史文化博物館
圖爲20世紀初Viktor Vasnetsov繪製的維京人圖畫。 圖/維基共享
韓書的第三大貢獻,在於對宋代中國的重視與判研。她在書中清楚指出,中國是當時見證全球化的重要樞紐。單以泉州、廣州等海港爲例,它們的商貿連結早已遍及東南亞、印度洋世界、以至非洲海岸;而在中國經商的海舶賈番,更加來自五湖四海,文化背景殊異。根據《宋會要》的記載:
另一方面,宋代中國早已是一座世界工廠,其中以陶瓷的燒造、運送與傾銷規模最爲龐大;其他商品諸如茶葉、絹帛、鉛、錫、銅瓦,也分別由南中國沿岸,「海舶飛運」,出口東南亞、大食等地。由此可見,中國在推動、模塑和實踐全球化各方面,在十、十一世紀經已有跡可尋。這觀點對於我們檢視和修正一個由歐美世界主導、自十五世紀方纔開始的「全球化現象」,可是十分有參考價值的。
宋代中國的重要性,或許不再是一個獨出機杼的課題,但韓森以宋代的經貿背景爲基礎,繼而推展至「全球化歷史走向」(global turn in historical writings)的大論述,箇中的脈絡與支節,着實是一個饒具意義的思路和觀點。至於西元一千年,究竟是不是全球化的濫觴?讀者可能會有不一樣的看法。但無可否定的是,韓森爲我們築建了一個豐實的歷史舞臺,成功延續我們對全球化浪潮的關注與體會;在宏觀歷史的視野下,這種研究取徑及態度,無疑是開啓各式後續討論的有效法門。
宋代中國的重要性,或許不再是一個獨出機杼的課題,但韓森以宋代的經貿背景爲基礎,繼而推展至「全球化歷史走向」的大論述,箇中的脈絡與支節,着實是一個饒具意義的思路和觀點。圖爲宋代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局部,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圖/維基共享
《西元一千年:探險家連結世界,全球化於焉展開》
作者: Valerie Hansen
譯者: 洪世民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2/04/06
內容簡介:很多人相信在西元一千年將至的年代,除了少許例外,世上沒什麼重要的文化發展或地緣政治邂逅,相信那時歐洲人還沒去過北美洲、最遠的航海壯舉是維京人侵略不列顛。若是如此,我們要如何解釋出現在墨西哥奇琴伊察馬雅神廟壁畫上的金髮人物呢?維京人是否可能在馬雅的顛峰時期,就找到前往美洲的路呢?得獎史學家韓森主張西元一千年是世上第一個重要文化交流和探索的時間點。援用近三十年的研究,她提出極具說服力的見解:許多截然不同的社會在那時初次相遇,有的引發衝突,有的促成合作,而當時的情況,令人不寒而慄地想起現今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