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關心選美大賽
秦澤文代表中國參加世界小姐(Miss World)全球總決賽的新聞日前在網上引發了一波關注,她先因“空降”替補參加總決賽遭到質疑,隨後其學歷和職業身份也被認爲涉嫌造假。但由此事也引發出了一個問題——如果沒有這些負面新聞,大衆還會如此關注世界小姐選美大賽嗎?
你上一次觀看選美比賽是在什麼時候?你或許聽說過2007年世界小姐選美大賽全球總冠軍張梓琳,但你知道2012年的總冠軍也是中國人嗎?曾經風靡的選美比賽,似乎正在慢慢退出公衆的視野。
選美比賽的式微有多重原因。女性穿着比基尼站成一排爭妍鬥豔的選美場景,在今天這個時代似乎引人生疑。在時尚雜誌和電視等傳統媒體時代,選美可以通過上雜誌封面、電視直播的形式引發公衆關注,隨着新媒體的發展,人們可以隨時隨地在網絡上看到真真假假的高顏值“網紅”,進一步推動了選美比賽的沒落。近年來雖然關注度不再,但選美在不同國家仍有不同的發展變化——在美國,美國小姐比賽允許女性不必再穿暴露的比基尼;在中國,選美變爲“近似傳銷”的模式,迎來“消費降級”;而在其他一些發展中國家,仍有女性在期待依靠選美實現賦權。
現代選美可以追溯到1921年的美國小姐選美(Miss USA)。當年美國小姐選美比賽大獲成功,迅速流行開來,連組織者自己都感到驚訝。1922年秋季,泳裝選美比賽使所有其他活動黯然失色。邁阿密大學歷史學教授Kimberly A. Hamlin在《華盛頓郵報》撰文指出,選美比賽中出現的綬帶在那個年代有着濃厚的政治意味,和選舉權運動直接掛鉤。1920年8月26日,美國婦女經過漫長的平權運動獲得選舉權,僅僅一年之後,“美國小姐”就成爲了大衆津津樂道的話題。她問:“哪個版本戴綬帶的女性會被人們記住並融入我們的國家敘事中?爭取平等公民權的女性,還是因遵守陳舊、狹隘的理念而獲得男性認可的美國小姐?”
Hamlin看到,選美比賽的重心,並非女性的歷史貢獻或她們對基本人權的要求,而是女性的屈從、家庭生活和貞操。當年的獲勝者有很多共同點——不是女性主義者,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也沒有明顯的抱負。這些女性至今仍是賽事歷史上最年輕、最嬌小的參賽者。據一位記者當時的記錄,當他去通知第一位“美國小姐”瑪格麗特·戈爾曼她被選爲華盛頓特區代表時,她正在玩彈珠。第二位“美國小姐”是俄亥俄州的坎貝爾,比戈爾曼還要年輕,選美比賽規則規定參賽者的最小年齡爲16歲,但坎貝爾後來承認自己只有15歲。
1968年,美國小姐選美大賽遭到抵制:爲了抗議該賽事種族歧視、黑人女性被排斥在外,非裔美國人社區於1968年舉辦了自己的比賽;白人女性主義者也對選美大賽表示不滿,紐約激進女性組織公開反對比賽中純粹根據美貌來評判女性。加州州立大學歷史學副教授Blain Roberts在《紐約時報》撰文回顧當年這場抗議時提到,抗議者稱,比賽獎勵的是那些不夠聰明、講話不利索和不關心政治的女性。Roberts寫道,這種情況正在發生變化——“最近,獲獎者和參賽者有的來自於常春藤盟校,獲得了專業學位,有的人在競選國會議員。可是,女性主義者最尖銳的批評——選美比賽剝削女性,使她們的身體性感化並鼓勵遵守荒謬的美麗標準——今天仍然能夠引發共鳴。”她說,儘管相關方面強調“美國小姐”追求的是職業機會等,還把泳裝比賽包裝爲“生活方式和健身”,但事實果真如此嗎?當選手們穿着泳衣登上舞臺時,她們並沒有在做俯臥撐,男人們則依然熱情地吹着口哨。
選美本身有政策和規則,整體上來說就是傳統女性氣質的展演和比拼:誰最優雅?誰穿泳裝最美?誰的三圍尺寸最完美?誰穿12釐米的細高跟鞋能不被絆倒?到1999年,美國小姐才廢除了禁止參賽者離婚或墮胎的“純潔”規則,不過即便如此,選美仍然有嚴格的“道德”要求。2002年,北卡羅來納州小姐Rebekah Revels因被男友拍攝裸照而被迫交出桂冠,2006年美國小姐、肯塔基州的Tara Conner僅僅因爲去俱樂部喝酒、可能發生了性行爲而捲入醜聞。
不僅美國小姐選美大賽對參與者有類似“身高不低於170釐米、必須未婚未育”的要求,據2021年法新社的報道,“法國小姐”選美大賽的主辦方及其母公司也被起訴,因其設定的報名資格被認爲“有歧視性”。《環球時報》曾刊發《涉嫌歧視,“法國小姐”選美遭起訴》一文介紹說,其他一些國家和地區的傳統選美比賽,也因過時的行爲條款和文化積弊招致非議,比如2018年“烏克蘭小姐”的獲得者維羅妮卡·迪杜申科被剝奪頭銜,原因是主辦方發現她離婚且有過孩子。
02 選美降溫
2019年6月,負責美國小姐選美比賽的早安美國組織聲稱,將不再根據女性的外貌來評判女性,轉而關注她們化妝、髮型和性感服裝下的身份。在美國小姐選美比賽九十八年的歷史中,女性第一次不用穿着高跟鞋或暴露的比基尼。此外,晚禮服部分也進行了改造,參賽者可以穿任何她們認可的服裝以及最適合個人風格的服裝。
自1968年的抗議活動以來,女性主義者一直對選美的性別歧視直言不諱。在批評越來越多的同時,選美的收視率也在愈發走低。據《福布斯》報道,在美國,曾經被認爲是必看的美國小姐比賽幾十年來收視率都在穩步下降——1954年首播時約有2700萬人收看,且當時並非每個家庭都有電視;到了2017年,觀衆只有560萬。同時,爭奪冠軍的選手數也大幅下降。1970年,大約有70000名女性參加了地方、州和國家級的美國小姐選美比賽,到2017年,這個數字下降至不到4000人。 沒有了泳裝選美環節,2019年美國小姐收視率暴跌36%,但沒有取消比基尼的環球小姐比賽在兩年內觀衆數量也下降了30%。
在世界範圍內,選美依然被一些人視作女性賦權的道路之一。支持者把選美稱爲擺脫不利生活條件的方法以及追求夢想的跳板,例如在菲律賓、委內瑞拉等女性地位普遍不高的國家,選美讓她們看到了提升社會地位的可能。事實上,最大的獲利者永遠是選美賽事的組織者,服飾、珠寶、美容、整容、美妝等行業從這裡等待機遇,獲得利益。
2015年,環球小姐選美比賽因爲一個令人尷尬的原因登上頭條:在電視直播中,主持人史蒂夫·哈維宣佈獲勝者時叫錯了名字,把“哥倫比亞小姐”和“菲律賓小姐”弄混了。《衛報》作者Jessica Valenti在評論文章中認爲,因爲在環球小姐、美國小姐等選美比賽中,“女人無論如何都不是個體,而是文字符號——除了她們所代表的州或國家之外,自己沒有名字。這徹底顯示出女性是可以互換的,她們爭奪着成爲房間裡最閃亮物體的權利。”
美國印地安納大學人類學系副教授Beverly Stoeltje在題爲《現代性節日:選美、性別與民族主義》的演講中也談到,選美比賽的普遍存在與盛行,證明了女性與民族國家之間的密切關係。雖然選美建構了女性與民族國家的關聯,但是在這種關聯中被展示的女性,不是她本身,而是被物化爲美貌的客體,選美限定了女性只能通過美色的競技來獲取權力。她說,“女人一旦成功通過了比賽中的種種儀式,那麼她就會獲得屬於她的權利。但相反,如果她沒能通過儀式獲得比賽的勝利,那麼附加在她身上的社會角色就會使她遠離男性中心的政治領導體系。”
20世紀80年代,選美風潮來到了中國大陸,當時全國婦聯明確提出了自己的原則“不贊成,不提倡,不組織,不參與”。這並未阻擋選美一度成爲風尚。從當時的新聞報道里可以看出,選美比賽迫於壓力不能叫“選美”,聲稱自己選的是“內在美”;選美被當時的一些人視作“思想解放”的政治符號,成爲了“開放”的代名詞,選美被賦予了政治和文化意義。
選美比賽也從不僅僅與美相關,也與國際政治經濟形勢掛鉤。日本堺市女性團體聯絡協議會事務局長山田典子在1993年的一次題爲《女性的挑戰:選美活動可以休矣》的演講中談到,在國際性的選美活動中,尤其是美國主辦的世界小姐選美活動裡,裁判的過程反映着政治的需要,優勝者的國籍也反映着美國對國際事務的關切。“1959年是日本安全條約簽約的前一年,那一年日本小姐當選‘世界小姐’。”
類似地,2001年“中國小姐”李冰首次參加世界小姐總決賽奪得第四名,並獲得“亞洲美皇后”稱號,之後卓靈、吳英娜等人也先後獲得了名次,這些成績被解讀爲西方國家希望打開中國市場的示好信號,李冰等人被讚揚爲“爲國爭光”。“ELLEMEN睿士”《空降總冠軍?潛規則“殺死”了中國選美》一文也提出,選美產業在發達國家逐漸衰落時,國際性選美大賽開始將陣地轉移到中國——在2003年和2004年,世界小姐總決賽均在海南舉行, 環球小姐和國際小姐大賽也在中國舉辦。2007年,“中國小姐”張梓琳在三亞獲得“世界小姐”桂冠,這成爲了中國選美的巔峰。
近年來,選美比賽在國人心中輝煌不再。《新週刊》“銳見Neweekly”在《環球小姐,無人知曉》一文中,將這一變化歸功於媒介:“前所未有的移動互聯網、社交媒體,早已雪藏不了任何一個美女。”另一方面,“醫美、微整、化妝品無孔不入的當下”,美麗也不再稀缺。據報道,國內近年來的選美比賽幾乎沒有走出一位重要的明星。十二年前,世界小姐中國區的主辦方還是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到今年,主辦方已經變成了慕蘭薈文化,比賽也從當初的正規選美比賽變成了“近似於傳銷的商業模式”,通過深入全國各個地級市進行層層轉包,該文用“消費降級”來形容這一變化。以上種種,選美比賽在人們視野和討論中退潮息聲,也就不難理解了。
參考文獻:
Jessica Valenti, Beauty pageants are embarrassing–even if you name the right winner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5/dec/22/beauty-pageants-embarrassing-even-if-name-right-winner-miss-universe
Dana Feldman, Miss America 2019: Is The Pageant Still Relevant Today?
https://www.forbes.com/sites/danafeldman/2018/09/07/miss-america-2019-is-the-miss-america-pageant-relevant-today/?sh=5551f1601474
Why we should say goodbye to the Miss America pagean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utlook/2019/12/19/why-we-should-say-goodbye-miss-america-pageant/
The Miss America Pageant Stills Sends the Wrong Message
https://www.nytimes.com/roomfordebate/2013/09/12/is-the-miss-america-pageant-bad-for-women/the-miss-america-pageant-stills-sends-the-wrong-message
康麗 譯《現代性節日:選美、性別與民族主義》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學報 2006年3月
董銘 《涉嫌歧視,“法國小姐”選美遭起訴》環球時報2021年10月22日第004版
《選美曾經靠政治、經濟符號吸引過衆多美女》https://view.news.qq.com/zt2012/missbeauty/index.htm
《10萬元就能定個冠軍?深扒選美賽事產業亂象》https://mp.weixin.qq.com/s/Z2TrWTE8---EjG76kd1aOg
毛洪濤《都不是美女惹的“禍”》https://www.huxiu.com/article/648515.html
《空降總冠軍?潛規則“殺死”了中國選美》https://www.ellemen.com/spotlight/a41014397/xuanmei-22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