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鋼鐵女巨人媽媽的日常格鬥
撰寫|劉車仔編輯| Felicia題圖|受訪者供圖
有一種叫作“貘”的生物。
它是日本傳說中的食夢獸,每當做了噩夢,人們就會說,快把這夢給貘吃吧,好像這樣就能夠離這個夢遠遠的。也許是貘長得太怪了,身體像熊,鼻子像大象,尾巴又像牛,總之,人們對貘的感覺不太好——“貘很危險!它可以用伸縮自如的鼻子把你活剝!”
2020年母親節前夕,馬鯊鯊拍了一條關於媽媽的Vlog,在視頻開頭,她介紹了貘的故事。貘看起來很可怕,馬鯊鯊的同學們也總是害怕她的媽媽。從小到大,媽媽是家裡那個絕對強勢的人,所有衝突的結局,總是以馬鯊鯊的哭泣收場,而媽媽“絕不回頭”。
▲《母親節Vlog》截圖。
十幾歲時,馬鯊鯊暗暗發誓不要再受媽媽的影響,她不要像媽媽那麼強勢。在她的影像日記裡,她拍了很多自己脆弱和悲傷的畫面——她大概算得上在鏡頭裡哭得最多的博主。
但貘真的那麼可怕嗎?在一個可愛的傳聞裡,爲了改善人們對貘的印象,一位叫作“馬托拉”的飼養員決定每年都給貘舉辦生日派對。人們後來才發現,這種巨獸溫柔、可愛。
馬鯊鯊也開始把媽媽拍給很多人看。通過她擅長的捕捉日常的鏡頭,媽媽也成了被別人圍觀並喜愛的“稀有動物”。
2019年,她把“替媽媽抓小三”的經歷拍成了視頻,因此走紅網絡。在視頻裡,所有人都認識了馬鯊鯊的媽媽——羅老師,一位愛美、刻薄、自信、喜歡走秀的“鋼鐵女巨人”。
▲圖1《母親節Vlog》截圖,圖2受訪者供圖
但什麼都沒有改變,真正的和解從來都沒有出現。她們似乎都接受了這輩子無法改變彼此的事實。只不過,理解媽媽,是每個女兒成爲自己的必經之路。
從強大的母體解脫出來
2019年春節,回家的第三天,媽媽向馬鯊鯊控訴:爸爸出軌了。當時她正在嘗試拍Vlog,便拿起相機開始記錄。
聽完媽媽對“小三”的描述,馬鯊鯊決定去尋找“小三”,偵破這起“出軌”。觀衆也通過她設置的懸念,看見她的父母婚姻的剖面。
▲《我媽第一次失戀》截圖。
視頻裡,“小三”最終沒有出現,也沒有想象中的狗血情節。但觀衆對那位叫作“羅老師”的女人和她的後現代生活產生了深刻的興趣,這條片子讓馬鯊鯊的社交平臺賬號一夜漲粉。
它似乎奠定了馬鯊鯊拍紀錄視頻的風格。她是一個有點疏離的旁觀者,但正因爲這種旁觀的視角,她的視頻呈現出一種深刻的幽默。
小時候,爸媽時常吵架,馬鯊鯊不敢睡去,怕第二天醒來他們就離婚了。長大後,她開始想:爲什麼他們要爲了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爲了不被父母的情緒捲入,爲了獨善其身,她有了一種對凡事抽離的觀察心態。
▲《我媽第一次失戀》截圖。
抽離,也是她從媽媽的絕對強勢中生存下來的方式。媽媽是典型的川渝女性:強悍,從不認輸。用馬鯊鯊的話來說,她是個“鋼鐵女巨人”。如果說家像一個星系,那母親就是家裡那顆光芒四射的恆星,所以有時候,她的光芒難免會灼傷家裡的其他生靈。
“羅女士”不允許其他人違揹她的意志行事,而她優秀的語言輸出能力是她強勢的武器。平常,馬鯊鯊選擇“左耳進,右耳出”,但更多時候,她總會敗下陣來,以哭泣收場。衝突的內容都是小事情,比如高考結束的夏天,媽媽仍要求馬鯊鯊不能超過8點起牀,多睡一兩個鐘頭都不行。
“在她身邊,我總要經歷情緒的過山車。”而爸爸則“脆弱得像嬰兒”,有時像失去了自主能力,羅女士這時候便可以“突然展現出自己光輝的包容力,讓我爸爸感覺回到了母體”。
多年來,爸爸媽媽在這種關係裡達成了平衡。爸爸會在出門的時候給羅女士揹包,也會在羅女士需要展示美滿家庭的時候配合喝交杯酒。他的存在感很低,不太會表達。相比操心家裡的大小事,他更習慣在外面爲朋友兩肋插刀。馬鯊鯊覺得,也許是他在媽媽的強勢中慢慢放棄了參與大小抉擇,最後乾脆退出任何需承擔責任的領域。他不太清楚女兒在做什麼,也記不清她談過什麼男朋友。
▲《我媽第一次失戀》截圖。
某種程度上,這樣的關係也是羅女士意志的成果。羅女士總提起那個讓她仰望的“前男友”,但她最後還是選擇了一個“配不上我的男人”,這樣他纔會死心塌地地對她好。
爸爸“躺平”了,但小女孩馬鯊鯊長大了,她擁有了逃離母親的翅膀。高考結束之後,馬鯊鯊飛去了北京,她感覺自己重新找到了人生的自由。
後來,母女之間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吵架的時候,馬鯊鯊會拿起手機,訂好機票,馬上離開。
媽媽的愛是有條件的
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是,“她比較不願意聯繫我”——馬鯊鯊說。畢業之後,馬鯊鯊並沒有走上媽媽期待的人生道路——沒有“鐵飯碗”,也不結婚生子。很長一段時間,媽媽都不曾主動聯繫馬鯊鯊,甚至一年都不發一條短信。“反正她也管不了我,我也餓不死的,她就沒有那麼在乎我的生活。”
“媽媽的愛是有條件的。”從小,馬鯊鯊就知道,媽媽的愛的前提是“必須要聽從她的意志”。長大後,這種要求變成“凡事要符合她的三觀”。
在更小的時候,父母把馬鯊鯊送到住在別的城市的奶奶的家。這種狀態斷斷續續,一直持續到她上小學二年級。有一天,馬鯊鯊在奶奶家裡,轉頭看見背後的“陌生阿姨”,她認不出來,羅女士提醒她:“我是媽媽啊。”
羅女士不是那種犧牲自我、爲家庭奉獻全部的典型的東亞媽媽。她總是嘴角輕輕往上翹,好像隨時準備對世界嗤之以鼻。某種程度上,她的確通過努力爲自己贏得了尊嚴。她上過大學,成了“有文化的人”。她也努力成爲一名令人尊敬的老師,家長們對她的評價挺高。
小時候,在馬鯊鯊眼裡,羅女士是“偉大的媽媽形象”。因爲她總是那麼強,遇到任何情況,總可以迅速解決。很長一段時間裡,馬鯊鯊崇拜媽媽的強大。現在,馬鯊鯊才懂得原來這叫“慕強”——以爲堅強、毅力可以解決任何問題,從不允許顯示脆弱。
但“鋼鐵女巨人”也有脆弱和孤獨。羅女士出生在一個多子女家庭,排行老三,是一個被夾在中間的透明人。在物質條件比較稀缺的年代,她需要爲自己的成長爭奪資源,爲此也少不了被打壓。也許,這就是羅女士總想證明自己的存在感、想成爲焦點的原因。
直到現在,母女之間的鬥爭仍然無止無休。平常和親戚打麻將,媽媽一旦輸了,回家後總是喋喋不休——不是因爲輸錢了,而是因爲“輸了”。
馬鯊鯊說,媽媽看似很強勢,實際上“很依賴家裡,她很害怕被家庭拋棄”。在她拍的《我是如何成爲我親戚的繆斯》裡,媽媽和她視頻聊天時崩潰哭泣。親戚對馬鯊鯊的評價是“很可憐”“沒有結婚,沒有生孩子”,這讓媽媽尤其難過——她好像遭到“組織”的拋棄。
▲《我如何成爲我親戚的靈感繆斯》截圖。
看似強大的媽媽,還是被原生家庭的期許束縛着。直到現在,她也得不斷爲家庭付出很多,才能得到愛和認可。她從小得到的愛,也都是有條件的。成長過程中,羅女士沒有分到多少“資源”, 但她作爲“姐姐”,既要打工掙錢幫補家用,又要犧牲學習時間照顧弟弟。這是馬鯊鯊很久後才明白的事情。
在馬鯊鯊的成長過程中,好像有兩股力量:一種源自依賴,她羨慕媽媽那麼強大,什麼都自己扛;另一種則源自逃離,她想擺脫媽媽的影子。所以後來,她放任自己寫憂傷、脆弱的東西,彷彿這樣“才能療愈自己”。
隨機波動 編/馬鯊鯊在雜誌書中寫了一篇《如何剪輯我和我媽的這場格鬥》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4-2
▲《格》
隨着馬鯊鯊慢慢變成成熟的大人,那個“偉大的母親”的光環也一點點褪去。如今,她眼裡的媽媽,徹底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悲涼
Vlog這種媒介形式,某種程度上成爲馬鯊鯊重新拼湊起“母親的樣子”的工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羅女士學會把生活的片段拍下來。馬鯊鯊這才發現,媽媽的生活似乎比她想象的豐富。視頻裡,羅女士打扮成空姐,和其他女士一起在火車站推着行李箱走秀。還有一回,羅女士和姐妹們一起下鄉、摘橘子,鏡頭裡表現出浮誇的友誼。
“那些畫面有一種奇特的美。”馬鯊鯊對此感到震撼。觀衆也從那些Vlog裡拼湊出一個愛美、自信、喜歡和所有人較勁、愛好走秀、夢想是當空姐的“羅老師”
▲《羅老師語錄之夢想篇》截圖。
羅女士的表達,經常有令人意外的節奏和詩意。關於丈夫,她說“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但那並不是我的老公”;關於寂寞,她說“像我們這個家庭,就是門可羅雀、馬蹄稀,一個人在家裡邊,既隨便,但也是很寂寞的,沒人說話”。
“鋼鐵女巨人”必然是寂寞的。在《我媽第一次失戀》的結尾,羅女士一個人在廣場上突然走起了秀,她昂首挺胸,雙手叉腰,走路帶風,寂寞且驕傲。
▲《我媽第一次失戀》截圖。
小時候,爲了生存,羅女士關掉了自己的某些感官,麻木自己的情緒,好儘快解決事情。這些經歷練就了她,也讓她成爲“包容性很差”的人——她很難改變想法。馬鯊鯊後來的工作選擇,是媽媽所不能理解的。羅女士仍舊時不時被親戚、朋友刺痛神經,認爲自己的女兒很“失敗”。
馬鯊鯊早就接受了這件事情,她不會強求媽媽的接受和認可。成爲一名被很多人喜愛的Vlog博主之後,她和媽媽的關係並沒有什麼改變。但她好像看到了媽媽的某些優點——“她很real”,不會因爲網上有人誇讚,就改變她自己的看法。
2021年春天,因爲一個拍攝計劃,時隔兩年多後,母女倆第一次見面。馬鯊鯊帶媽媽去看了燈光秀,展廳裡燈光絢爛迷離,一切都很超現實。她和媽媽不着邊際地聊了起來:未來宇宙也許就長這個樣子。馬鯊鯊和羅女士看起來都很開心。
她們戴着在童話裡出現過的復古帽子,燈光流動在她們的臉上,一切格外失真,但同時又有另一種感覺——剝離了各種外界條件,一切才格外真實起來。
馬鯊鯊忍不住哭了。那一刻,從前家裡巨大的爭吵似乎都消失了,緊張的關係不見了。拋開現實的種種,她覺得那一刻,她離媽媽很近很近。
▲《如何在和媽媽旅行中保持堅強》截圖。
內容:劉車仔編輯:Felicia排版:楊盼盼題圖: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