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陳建志/千面英雄瑪丹娜

「慶祝」演唱會海報以十字架爲結構,凝聚瑪丹娜造型的千變萬化。(取自Live Nation)(圖/陳建志提供)

基督佛陀再來,一輪兩千年。

巨星瑪丹娜,千年前是誰?

歐美算命界有個笑話:只要說「你的前生是埃及豔后」,來者便會滿意付費。但埃及豔后已不足以形容瑪丹娜。她在〈我會記得〉(I'll Remember)MV與超級盃已用過埃及豔后造型。十字架上的基督造型她也用過。她用過的造型太多,只能暫以百變千面形容。

在這個自稱活佛、救世主轉世者倏起倏落的時代,瑪丹娜聚攏全球注意力,其說法者兼藝術家的地位歷四十年而不衰。是以她由2023起跑的「慶祝」演唱會以圓環爲主意象旋之又旋,既是回顧,又是重生。

瑪丹娜擅作詞作曲,以歌舞說法,在影像強勢的時代應運而生。新時代(New Age)運動強調靈魂不受限於性別,在輪迴中時生爲男,時生爲女,兩性的經歷都要有。瑪丹娜的百變超越男女二相,最能彰顯此道。示範如何讓人格自由,亦即是她的當代任務。

「百變造型」不只在以情色或時尚誘人,而亦在以陰陽並濟昭示表達之自由,蓋舊式規範已導致兩性的分裂、性別歧視等人禍。瑪丹娜在「女孩秀」演唱會(1992)對抗部分宗教團體將愛滋病比喻爲「同性戀天譴」的歧視。〈爲何這麼難〉(Why's It So Hard?)的表演對保守教徒可謂翻天覆地:一場半裸男女舞者的派對竟有神聖性?然而「唱出你的愛/分享你的愛」歌詞一出,其領袖魅力正氣凜然,令人起敬。

瑪丹娜的叛逆並非青春期的叛逆:〈爸爸別說教〉(Papa Don't Preach)將父親、教父與教宗「三位一體」批判──Papa在義大利常被解爲教宗,而黑手黨頭子被稱做教父。〈宛如祈禱〉(Like a Prayer)以MV瓦解白人神權的同時,更表明衆人可向「她」祈禱:「當你喚我的名,像一小段禱詞,我跪下來,我要帶你到那裡。」〈睡前故事〉(Bedtime Story)一句句「與我潛入無意識」則堪比《心經》的「揭諦、揭諦、波羅揭諦」──行啊行,行至彼岸。

「梵諦岡演說」(1990)單挑天主教會。當某些社羣抗議瑪丹娜在羅馬的「金髮雄心」演唱會,她發表此一傳世演說:

瑪丹娜的叛逆不是要摧毀信仰,而是要將人爲組織轉成心靈的架構。基督對康復的病人說「是你的信心救了你」。基督做的是喚醒病人內在的活力,而非給予了什麼。信心內在,指點即出,無需外在權威賦予。不假外求,便無大師崇拜。

正如她一首名曲所示,瑪丹娜〈爲說而活〉(Live to Tell),也鼓舞他人爲說而活。這種「說」包含創作者想要訴說的衝動,而當此說臻至了悟層次,就成了「爲說法而活」、「爲道而活」。她道出道:

英雄萬變不離其宗

本文不預言「二度降臨」(The Second Coming)何時將發生,而回顧瑪丹娜解放人格的示現如何「已完成」。誰在「性別表演」上比她有彈性?哪個性別運動者像她深印人心到成爲一種象徵?性別議題於是更可從輪迴的角度看:沒有一個靈魂生生世世皆爲男身或女身──那將導致人間經驗受限。瑪丹娜以其表演提醒人勿與一己之性別過度認同,失去另一性別的潛質。

當然「解放人格」也可以是在年紀、國族、信仰上──瑪丹娜領養的兒女便跨國跨種族;唯因篇幅所限,本文偏重性別。「人格」(personalities)採榮格的用法,指一個人的個性或氣質。瑪丹娜示範一個人不只是「男」人或「女」人。傳統二分法導向「非男即女」與「非女即男」的思考;然而單靠「陰」或「陽」,一個人活不下去。

「Liberate」這字可被譯爲「解放」,也可譯爲「使之自由」。「讓人格自由」意謂從社會既定的角色解脫,進而發揮潛能,創造人生。譬如瑪丹娜在〈情色〉(Erotica,1992)發明了另一個自我(alter ego)叫蒂塔(Dita)──蒂塔縱情性愛。張惠妹另一個自我「阿密特」之初現已是2006。以名字而言,瑪丹娜就有兩個人格:瑪丹娜與蒂塔。這不是精神分裂,而是自我的創造。

喬瑟夫‧坎伯的名著《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指出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區都會出現「英雄」,然而英雄的人生模式「萬變不離其宗」,好似一個靈性源頭幻化出千百張臉。好萊塢就據之歸納出公式,打造一個又一個「超級英雄」(Super-hero)。以傳媒登刊而論,世上被拍照最多的女人不是英女王,而是已成千面英雄的瑪丹娜。她的「臉」無遠弗屆,超越偶像而成聖像,是以她有首歌叫〈聖像般〉(Iconic)。偶像有生有滅,聖像則如基督佛陀長存兩千年,由膚淺達致超級(super-facial face)。她有「千張臉」,而這「千」如一千零一夜,暗示無限。

瑪丹娜「慶祝」演唱會的光環頭飾以「聖像圓光」爲靈感。(取自瑪丹娜IG)(圖/陳建志提供)

但瑪丹娜無意成立新宗教。她發動的是不流血的心靈革命,舞臺即其戰場。在「叛逆之心」演唱會她呈現另一個「最後晚餐」版本,在其中她悍然說:「跪拜吧!」此「最後晚餐」的長餐桌亦非純白人天下,而是黑人黃種人皆參一角的調色盤,富含後現代特色。

性別上的「不二」

《慾望城市》續集《華麗下半場》常以non-binary(非二元、不二)一詞指稱非異性戀的性傾向,如男同性戀、女同性戀、雙性戀──異性戀就算是「二元」。其實這英文字在六○年代的美國便已出現,用於討論來自東方的禪。禪之「不二」不是一,也不是二──非一元或一神,亦非二分法。而今「不二」被美國影集率先在性別意義上使用,多少讓中文世界顯得後知後覺。而當然,瑪丹娜的性別表演更是「不二」的經典詮釋。

響應新時代思潮,臺灣中譯了各家各派原着,雖有「身心靈一體」的共識,卻仍衆說紛紜。但對我來說,從第二千禧的八○年代到第三千禧的今天,瑪丹娜不但引領New Age,而且一直都是最大的巨星,像太陽系中的太陽。她在靈脩體系中用功甚勤,不但學習瑜珈與冥想,也出版有靈性深度的歌,如〈我會記得〉、〈睡前故事〉、〈凍結〉(Frozen)、〈無事真要緊〉(Nothing Really Matters)都在排行榜名列前茅。〈凍結〉最是將她神格化的代表作:

此曲MV造型盡顯尚保高提耶在「聖像靈光」上的研究。瑪丹娜媲美觀音菩薩的高聳髮髻乃是一種聖像再現。而在今次的慶祝演唱會開場,她更戴上一圈鑲鑽冠冕,詮釋聖像頭頂的一輪靈光。

〈凍結〉MV造型與服裝由尚保高提耶設計,融混了東西方聖像風格。(圖/陳建志提供)

耶穌基督無意成立宗教。是保羅以「基督」打造出一套信仰思想,並形成衆人聚會的組織──即後來的教會雛形。沒有保羅就沒有基督教。關於聖保羅如何運用「基督」以形成一套思想體系,我建議讀者參考James D. Tabor的專着《保羅與基督──使徒如何形塑基督信仰》。已有中譯本的此書以考據功夫證得保羅如何是建立「基督信仰」的第一人。

聖保羅是個文學天才,他的傳道是文字上的勝利,影響深遠。

瑪丹娜是個表演天才,她的能量如太陽光芒萬丈,全球共振。

信心(faith)與自信(confidence)不同,但兩者無需衝突。「損之又損」,才能了悟。這不意謂自我必須死去。自我只需瞭解它每夜都死一次──於深睡中了脫色聲香味觸──並在翌日再生的意義。自我會再生、會蛻變、會重組,而瑪丹娜以其「百變」示現這些能力。

迥異於教你「無我」的上師,瑪丹娜昭示自我可以多有彈性、多自由、多越界。如今她跨越的是「青春」的界線:她抗議在演藝界「增齡是一種罪(To age is a sin)」,甘冒大不諱,「杖」身舞臺(stick around)。她曾因感染住院而致「慶祝」演唱會延期,粉絲又是擔心又是祈禱。當她終以康復之身揭開演唱會序幕,她很難得地演唱別人的名曲〈我會活下來〉(I Will Survive)。生老病死,世所難免,1958年生的瑪丹娜也許會再度被嘲諷拄着柺杖不走。她會老,會老到不辦演唱會,但「無事真要緊」──她留下的影像已夠我一生參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