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偉大不能被計劃》第十章:案例研究1 重新詮釋自然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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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偉大不能被計劃》第九章:徹底告別對目標的幻想

《爲什麼偉大不能被計劃:對創意、創新和創造的自由探索》,作者是肯尼斯·斯坦利(Kenneth Stanley)和喬爾·雷曼(Joel Lehman),他們是目前享譽全球的創業公司OpenAI科學家。兩位作者持續多年紮根人工智能前沿領域,這本書是他們在科學研究的過程中蹦出的意外火花。他們在學校、TED、科研論壇等場合公開演講,讓這一新思維方式影響並激勵了許多人。他們自身也憑藉寫入本書的“尋寶者思維”“踏腳石模型”“新奇性探索”等具體思維方法,在人工智能研發領域取得了飛躍式的突破和進展,產生了一系列惠及人類的偉大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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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偉大不能被計劃》第十章:案例研究1,重新詮釋自然進化

核酸造就了人類,使我們即使在月球上也能繁衍生息。——索爾·施皮格爾曼(Sol Spiegelman)

組成人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生命的活力。線粒體作爲“發電廠”,通過氧化糖類爲細胞的生命活動提供能量;核糖體則是蛋白質“製造廠”,負責生產修復老化細胞膜或形成新細胞結構所需的蛋白質;溶酶體負責清理細胞器“工廠”產生的代謝廢物;而細胞核作爲“行政中樞”,通過DNA的構成來調控細胞活動。人類全身上下都由細胞構成,但我們往往對這一事實並不在意。

人類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是一套極其精密的微型機器——每個細胞本身,堪比一座迷你城市。令人驚奇的是,人類個體的存在,都得歸功於五十萬億個細胞的團結一致和協調運轉。光從數字上看,人類體內的細胞數量幾乎是世界人口的一萬倍。如果這還不能令你吃驚的話,現代科學還證明,正是“毫無章法的”自然進化,創造並組織起了這個龐大的細胞集團,從而成就了現在的我們。

除此之外,自然進化設計了這個星球上的每一種有機生物。地球上所有生命體都在同一棵不斷延展的進化樹上相互關聯。從加利福尼亞州北部一株名爲“亥伯龍神”(Hyperion)的海岸紅杉(樹齡700多歲,高115.92米),到印度尼西亞水域中的射水魚(能在9英尺,即2.74米外噴出水流擊落昆蟲),所有生物都是人類的親戚,雖然只能說是有十億分之一“共同基因”的表親,但每種生物都源出一脈:地球上第一個可自我複製的細胞。

通常,在試圖學習某樣東西時,只有理解了其運行原理,所學纔算是落到了實處,基礎部件和深層原理之間的聯繫,也因此而變得更加清晰明朗。自行車運作的原理,是踏板帶動鏈條,鏈條帶動輪子,車子才能向前走。不懂這個原理,你把自行車撂在一旁,放上一百萬年,也只能收穫一堆生鏽的廢鐵。

我們所知的大多數事物,都因原理簡單而略顯無趣,因爲“死物”無法自主衍生新產品。但生物進化是獨特的,因其能不斷地推陳出新,就像一臺永動機。不同於自行車這類“死物”,如果你把“生命進化”擱在那兒一百萬年,它完全可以自行衍化出一整套全新的生態系統。你對進化研究得越多,就越覺得它不可思議。像人類大腦這般複雜的器官,怎會僅通過一個看似機械的過程,就能創造出來呢?正是這種懷疑論的存在,推動了智能設計運動的發展。

這些懷疑論者認爲,正如每一塊工藝精湛的瑞士手錶背後都有一位才華橫溢的製表師,地球上形形色色的複雜生命體背後肯定也存在着一位天賦異稟、聰慧異常的“造物主”。但達爾文的一項重要發現,推翻了這種觀點。最終,一臺微有瑕疵的自我複製機器,就能夠展現出智能設計的“表象”。

想象一下,你有一臺能夠自我複製的機器,如果複製過程是精準無誤的,那麼這些機器其實沒什麼看頭,因爲你只能得到滿滿一倉完全一模一樣的玩意兒。如果自我複製的產物存在些許不完美,意外就隨之而來了。不完美的複製帶來的結果是,你最後會收穫一批五花八門的機器,因爲每臺機器生產出的東西都與上一臺稍有不同。當然,有些複製出來的機器可能存在毛病,失去了再次複製的能力,或者隨着時間的推移,另一些還能自我複製的機器可能會變成霸佔大量資源的“吞金獸”,阻礙其他機器收集用來自我複製的金屬材料。

那些失去複製能力的機器,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逐漸生鏽直至報廢,最終“斷子絕孫”。但在每一代複製品中,那些能自我複製的機器,總能留下一些與它們相似的“子嗣”,且繼承了父代的部分特性。這便是達爾文“物競天擇”理論的要義——只有具備複製能力且成功進行了自我複製的生物,才能在進化之路上走得更遠。不精確的自我複製和自然選擇共同編碼了進化過程,讓各類稍不完美但可自我複製的機器以不同的方式生存下去。如果你能讓這個過程持續幾十億年,便同樣會得到類似地球上的各類複雜生命體。

所以,我們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達爾文發現的生物進化過程便是那個神秘“造物主”的真身。事實上,我們幾乎沒有理由去質疑自然進化理論——不像那些智能設計論的擁護者——因爲支持進化論的科學證據確鑿無疑。

儘管如此,因爲進化是非常複雜的過程,科學知識也在不斷地自我擴張和質疑,生物學家並不能完全理解地球生命進化的方方面面。例如,關於生命確切起源的爭論,仍然沒有完全塵埃落定(雖然科學家們提出了不少令人信服的理論)。不同的生物學家對進化也持有不同的解釋。這種分歧並未質疑進化這一過程本身,而在於看待進化的角度,以及進化過程中“有哪些因素使其如此強大且富於創造性”。換句話說,是關於“哪種力量在推動進化的過程中發揮了主要作用”這一問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然而有一點尤爲關鍵,即自然選擇在進化中扮演了怎樣的重要角色?

自然選擇,又稱物競天擇,即某個在生存競爭中存活的生物個體,很可能會獲得更多的繁殖機會,繼而將自己的基因擴散至整個種羣。因此,在自然選擇中,不利於生物生存的基因往往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湮滅,而增強生物生存能力的基因則會被保留併發揚光大。有時在大衆的認知中,“自然選擇”這個詞似乎等同於“進化”,但進化不僅僅是自然選擇,進化的動力源不止一種,自然選擇只是其中之一。事實上,自然選擇是否比其他的推動力更重要,已經在生物學家羣體中引發了激烈的爭論。舉個例子,最著名的一場辯論便發生在前文提到過的古爾德和約翰·梅納德·史密斯 (John Maynard Smith)之間,兩位都是業內知名的進化生物學家。古爾德認爲,進化過程中機遇和歷史的重要性可能高於自然選擇,而史密斯則認爲自然選擇比機遇更重要。儘管兩人都認可了進化論,但在其解釋上存在分歧。

重要的是,選擇不同的解釋,將影響我們對進化的理解。進化到底是由自然選擇下的適者生存和繁衍來驅動,又或僅是一個分化的過程碰巧積累了不同的生命形式?合理的解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生命的多樣性,是如何在“無章可循”“無規無矩”的自然過程中產生的。本着這種精神,本章將以另一種解釋——從非目標搜索的視角來審視自然進化過程。

正如本書前幾章所述,本研究的一大動機是爲了明確非目標思維作用於創造性發現時,其是如何顛覆我們的視角的?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希望對進化的重新審視,能使我們獲得更深層次的理解。重要的是,我們的目標不是要推翻既定的生物學理論。相反,我們提出了另一種觀點,即有助於我們理解進化的一種與衆不同的進化論解讀方式——進化如何能夠將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化爲現實。但在介紹我們的新觀點之前,先來回顧一下,有哪些最常見的進化解讀方式?以及爲什麼它們與目標導向思維的聯繫如此緊密?

進化論中,最著名的一個觀點,可能就是“適者生存”,其中“適者”是指生物學上的適應性概念,即一個生命體平均能產生多少後代。雖然“適者生存”這個詞並非出自達爾文之口,也不是現代生物學家的慣用詞(他們更喜歡“自然選擇”這一術語),但“適者生存”還是成爲公衆大腦中根深蒂固的觀念。不僅如此,這個詞還牢牢抓住了進化背後的一個驅動力:更能適應特定生態位的生物,往往比適應性較差的同類更“多產”。

霓黃色皮毛的兔子在自然環境下更容易被捕食者發現,其生存能力便會大打折扣,繼而黃色毛髮的基因也不大可能會在整個兔子種羣中廣泛傳播,因爲攜帶這種基因性狀的兔子存活率低,平均產生的後代也更少。另一方面,攜帶“飛毛腿”基因的兔子更有可能從捕食者的追逐中活下來,該基因便會在整個種羣中擴散,因爲跑得更快的兔子,往往活得更長,繁殖機會也更多。所以這些基因,不管是表現出霓黃色皮毛,還是跑得更快的性狀,最終都會彼此競爭。結果兔子也被迫參與生存的競爭,因爲它們繼承了相互競爭的基因。

這種關於“競爭”的觀點,就將“適者生存”與目標導向思維聯繫起來。整個生存競爭的概念,就是通過競爭性來選出適應性更強的生物,最終實現成爲“最合適”或“最佳繁殖體”的目標。我們希望能有一個比“最適者”更具體的目標,但這也促使我們開始思考“(進化的目標)可能是什麼”這一問題。像所有目標驅動型的檢索一樣,一項衡量生物某種能力的標準由此被確定(在本案例中就是“適應性”),而進化的目標就是不斷提升和改進這方面的能力。

出於類似的原因,“適者生存”使人們普遍將自然進化視爲生物之間的血腥競爭。如果只有最適者才能生存,那麼大自然就會擺出“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的姿態,消滅所有“不符合目標要求”的生物。正如丁尼生(Tennyson)所說,“大自然即鮮血淋漓的尖牙和利爪。”關注進化中的競爭性,會得出另一種觀點,即大自然總是在努力地自我優化和完善,那麼有意思的問題來了——其目的何在?大自然想努力達成什麼目標?早期的進化論者認爲,而且許多非專家人士仍然相信,進化是進步性的,是朝着某種完美目標的方向發展,是對超級生命體的一種探索。這種解讀有時會將人類奉爲當下物種進化過程的巔峰。換言之,從進化的角度來看,相比細菌或者蟑螂,人類似乎是“更高等的進化目標”。

但即便從目標的角度思考進化問題,也存在着不同的解釋。進化的目標就是要明確地檢索到人類,此想法無疑是最幼稚的。這種“人類至上”的觀念,始見於早期人們對進化樹的描繪——人類被突出地置於最頂端的樹枝上,言下之意便是,人類代表了進化的進步。現今的大多數生物學家當然不會贊同這種以人類爲中心的觀點。事實上,如果人類真是進化的既定目標,我們最終會遇上前文提及的、關於目標的悖論:如果每一種由地球上第一個細胞衍化而來的生物體,在進化過程中都向類人這一進化的既定目標靠攏,那麼就永遠不可能進化出人類(作爲最終參照物)。問題在於,與任何“高大上”的目標驅動型檢索一樣,具備踏腳石特性的事物,與最終產物並不相似。比如扁形蟲——人類在進化之路上的祖先之一,和人類毫無相似之處。所以進化不可能一直在主動地尋找人類,如若不然,人類永遠都不會出現!因此,如果進化確實是由某個明確的目標驅動,那麼這個目標絕對不會是創造出人類。

那麼這個目標會是什麼呢?一種可能性就是,如果人類並非進化的既定目標,那麼使我們進化出有別於其他物種的特徵,可能纔是真正的目標。比如智力也許是進化的目標,而人類只是過程中的某一產物。但問題是,即便以此爲目標,本書前文提到的關於反對執迷於“高大上”長期目標的內容,在此仍然適用,因爲依照先前的論述,用於實現智力這一進化目標的踏腳石,自身應是不具備智力特徵的(如前文所言,踏腳石和最終產物是毫無相似之處的兩種事物)。舉個例子,沒有人會知道遠古時期的扁形蟲和其他昆蟲相比,誰有可能進化出高等智能,但人類並非昆蟲的後代。從扁形蟲進化到人類,如果要預先把這一路上所有的踏腳石都安排好,這對自由散漫慣了的“造物主”(進化過程)來說太勉爲其難了。我們真正要探討的,是目標的欺騙性。目標的欺騙性就意味着將進化視爲對人類、對智力或任何其他類型的類人特徵的有目標檢索是毫無意義的。如此,“人類至上”的觀點就站不住腳了。

事實上,進化論只是衆多重大科學發現之一,它們共同打破了人類“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愚昧心態。比如,哥白尼證明了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弗里德里希·維勒(Friedrich Wohler)證明了有機化學與無機化學之間並非涇渭分明;達爾文同樣發現,人類只是生命之樹上的衆多葉片之一。當然,這些打破人類既有認知的發現,都不能削弱我們作爲人而具備的獨特能力和特性,比如人類分享複雜思想的能力或非凡的智力。真正的重點是,進化並沒有對我們人類分外照拂,進化論中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人類比其他生物更加高級。

無論如何,雖然人類可能不是進化的目標產物,但問題仍然存在,即進化是如何造就像人類這般複雜而聰明的生物的?如果有的話,進化的目標到底是什麼?這個答案很重要,因爲它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入地瞭解人類自身的起源。

正如本書第四章中所述,大多數接受過科學教育的人都會說,生存和繁衍是進化的目標。現在讓我們更深入地研究一下這個觀點。毋庸置疑,所有生物都具備生存和繁衍的能力——因爲缺乏這兩種能力的物種不可能存活至今。但除此之外,上述觀點還承認了進化的另一種動力,即“自然選擇”在提高物種生存能力方面的驅動作用。所以根據這種觀點,提高適應性(生存和繁衍能力的生物學術語)通常被認爲是進化的目標,而自然選擇則是驅動適應性提升的主要動力。

重要的是,自然選擇解釋了爲什麼生物體能很好地適應其所在的環境。通過自然選擇,某一物種嘗試着不斷地優化自身,以便適應周遭環境。就像拼圖製作,通過切削打磨某一塊拼圖的邊邊角角,使其與周圍的拼圖塊更好地貼合。進化生物學家費奧多西·多布然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的話恰到好處地詮釋了這一點,“除了進化論的角度,生物學上沒有其他行得通的解釋。”從自然選擇的視角觀察生物世界,生物多樣性的奧秘便昭然若揭了,即性狀A是爲了幫助生物B應對情況C而進化產生的。這一思路似乎表明,“力圖不斷提高所有生物體的適應性”纔是對進化論最深刻的解釋。簡而言之,進化的目標,就是不斷提高物種對生存環境的適應性。這種進化觀點完全符合目標的範式,也符合直覺的理解。事實上,學校一般都以這個角度來教授進化論,所以但凡被問到進化論,上過學的人很可能都會給出類似的解釋。但本書提醒我們,有時對常見的、基於目標的觀念進行質疑,可以引發最深入的思考,所以我們不妨嘗試尋找不同的方式來思考物種的多樣性。

雖然乍看之下,生存和繁衍是進化的合理目標,但進一步審視後,就能發現一些漏洞。比如,據本書第四章所述,我們認爲生存和繁衍與常說的目標一詞的含義並不契合。雖然詞義的辯論多多少少有些無聊,但在這個案例中很重要,因爲選對了詞語,釋義便有了生命。目標一詞的解釋和釋義是否有意義,取決於我們對“目標”這個詞的真正理解。生存和繁衍並不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會遇到的常見目標,比如找回丟失的車鑰匙等。根據本書第四章,生存和繁衍是進化的目標,這一觀點是有問題的,因爲生存和繁衍在進化開始時就已經完成了,即先得有地球上第一枚細胞的成功生存以及順利繁衍,生命的進化之路才能隨之開啓,這就好比手裡攥着車鑰匙還在繼續找它,有些“騎驢找驢”似的犯蠢。搜索到某物,通常標誌着目標的實現,而非搜索過程的開始。但進化就是這樣開始的搜索過程,最初的可複製的生命形式,就已經成了“已達成的目標”。

更深入地講,即便我們將進化不僅僅看作“爲了實現生存和繁衍”,還是“爲了尋找‘適應性最佳’的生命體(即適應能力最強的有機體)”,矛盾仍舊存在。關鍵在於,這種觀點與“是什麼讓進化變得如此盎然有趣”這一進化的深層直覺相沖突。因爲在常規的搜索行爲中,搜索的終點通常是最有趣的。例如,在尋找丟失的鑰匙時,丟失的鑰匙本身就是主要的關注點。如果進化的目標是搜索“適應性最強的物種”,那麼整體適應性最強的生物就應該是搜索的終點。而生物學對“適應性”的定義,是指某一生物平均能產生的後代數量。所以,如果進化的目標是爲了提高生物的適應性,那麼它就是在尋找適應性最佳的生物。

然而這種思路的問題在於,哪種生物有望產生最多的後代?如果一對人類夫婦生了五個娃,我們會覺得對方真是“頗爲高產”;但對貓咪而言,一胎五仔只是常規操作,而且它們還能一胎又一胎地生個不停。這豈不是說,在“進化”這位造物主眼裡,人豈不是不如貓?更糟心的是,細菌比任何動物都更“高產”。按照這個邏輯,在進化之路上更早出現、構造簡單得多的細菌,豈不是比人類更接近進化的“目標”?所以人類仍然在迫切尋找着問題的答案,如果細菌已是進化的“最優解”,那爲何有我們人類的橫空出世呢?

當然,人類早已發現,進化中最吸引人的篇章並不是細菌。所以,如果我們把細菌置於進化樹的頂端,那一定是錯的。細菌這種生命形態可能“很有趣”,但僅憑研究“細菌”這個單獨的生物門類,便妄圖深入瞭解生命那不可思議的多樣性和複雜性,就是癡心妄想了。生命的多樣性,比如烏龜和鬱金香、奶牛和牛痘、綿羊和海貝等,其由來可不會像找回丟失的鑰匙那般簡單。生命似乎更像是一位鑰匙收藏家,擁有經年累月辛苦淘來的各種藏品,只不過其中有一部分更復雜精緻。

事實上,進化過程中產生的多樣性,讓我們想起了“其他的分化創造過程”,這在本書前幾章中有所探討。就像進化這位造物主,隨手收集到了一塊名爲扁形蟲的踏腳石,但並不知道日後會從裡面蹦出人類來;把一張異形臉的圖片傳到圖片孵化器網站的人,也不會想到它最終會培育成一張汽車圖片。真空管的發明也是如此,當時人們並不知道有一天它會成爲發明計算機的契機。進化開始看起來更像是圖片孵化器網站或人類創新的探索過程,而非基於目標的成果。按照這種思路(如本書第四章所述),回顧進化中最具里程碑意義的成果,如光合作用、飛行能力或人類同等水平的智能,有意思的是,它們始終未被視爲進化的目標。如果我們對進化的產物確實感興趣,並想進一步瞭解它們誕生的過程,那麼把進化看作對目標的檢索則完全無益。從根本上說,從目標的角度解讀生物進化,嚴重忽略了一個事實,即進化最有趣的產物,只是其爲實現“生物的高度適應性”這一目標過程中產生的一種副產品而已。一種更可靠的說法便是,作爲進化產物的生命多樣性纔是進化過程的核心,而非其副產品。

就此而論,關注進化的創造性,而不是試圖將其生搬硬套到基於目標的定式中,可能會形成對進化的更深理解。將自然界中的生存和繁衍等同於目標是一種誤導,因爲它與目標驅動型搜索中的常見目標截然不同。常見的目標通常不會在搜索開始時就是“已完成”的狀態,且目標驅動型搜索幾乎總是以最終的產物爲導向。因此,從我們心中的創造力角度而非目標導向的角度出發,重新審視自然進化的過程,又會帶來什麼新的領悟呢?

另一種看待生存和繁衍的方式是將其視爲一種制約,即無法順利繁殖的生物將會走向滅絕,那些能夠繁殖的生物則會生存下來。但這種觀點可能顛覆我們一貫的理解,與其說自然選擇推動了進化,不如說其實際上限制了對生命的多元化探索。一些生物沒有被進化“選中”而繁衍下來,這意味着它們作爲踏腳石的潛力永遠都得不到發掘。如此一來,由於自然選擇的存在,大部分的“搜索空間”實際上是被裁剪掉了。

爲了說明這一點,不妨想象有一個比地球更宜居的類地行星,我們可以稱其爲“和諧之星”。在這個另類的虛擬現實星球上,自然選擇完全不存在。既然不存在任何生存競爭,那麼尖牙和利爪的自然法則也將不再適用。事實上,在這個溫柔鄉里,每一種生物都可以自由繁殖。即便是那些已經喪失獨立生存能力的生物,也會得到幫助,確保它們的基因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延續。如此假設,是爲了完全消除自然篩選的影響。即便某些生命體沒有生殖器官,它們也能繁衍生息,甚至能在這裡憑空創造後代(以此繼承其基因)。在這個星球上不用擔心太過擁擠,因爲地方足夠大,可以容納在現實地球上所有會被自然選擇淘汰的生物。其結果是,許多在地球上無法通過進化(選擇)誕生的生物,將有機會在“和諧之星”上(無需經歷篩選地)生存和繁衍。

假設“和諧之星”和現實地球上的生物進化,都起源於同一種原始單細胞生命,那麼這項實驗會得到怎樣的結果?首先你可能認爲,這種進化必會了然無趣——因爲生物完全不需要承擔任何適應環境的壓力。從生物特徵的複雜性角度出發,生物學家一般會給出如下解釋——如果不需要適應環境,生物也就沒必要目標性地自我優化。但從最嚴格的意義上說,要創造地球上的複雜物種,自然選擇真的是必要條件嗎?或者它可能是對進化創造性的一種限制?

假設生物的突變和基因交流與地球上發生的一般無二,那麼到目前爲止,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和現實地球上同樣多的生命形態,甚至猶有過之。雖然聽起來很奇怪,但這個結果會成爲確切的事實,因爲所有被自然選擇“篩掉”的生物仍可能在“和諧之星”生存。消除了自然選擇的壓力,進一步的進化就不那麼困難了。事實便是,在“和諧之星”上,沒有了弱肉強食的法則,生物不可能失去進一步進化的機會。因此,在現實地球上繁衍的每一種生物後代,也會在“和諧之星”上順利存活並繁衍,這意味着同樣的物種譜系也將得到進化並誕生於世。當然,因爲幾乎每一種生物(包括那些在地球上無法生存的生物)都能在“和諧之星”上順利繁衍後代,所以也會有很多原始而“無趣”的細胞團存在。但這種折中帶來的積極一面是,許多碰巧不走運而未能在現實地球上生存下來的有趣生物,將會在“和諧之星”上獲得第二次生存的機會。

例如,有一種百萬分之一的罕見突變,能爲新生物種賦予有用的新能力。在現實地球上,這個變種在發展壯大之前,很可能會被捕食者吃掉,隨之永遠失去成爲一項生物史上重大發現,以及成爲其他新物種“祖脈”的機會。但在“和諧之星”上,這種突變只是開始。這個星球就好比是一位不遺餘力地秉持“兼愛非攻”理念的探索者,不放過每一塊可能的踏腳石。誰知道生物在不需要生殖器官的情況下,會演化出怎樣令人意想不到的身體結構呢?這個思維實驗的重點是要說明,自然選擇並非真正的創造性力量,它集中、優化,並最終限制了進化這位造物主的探索範圍。自然選擇的偉大作用,只是在於確保資源(在現實地球上是有限的)被用在能夠自我繁殖的物種身上。這種限制與無限的探索不同,所以生存和繁衍可以說是限制了進化這位造物主去進一步發掘可能帶來新物種的踏腳石,而不是進化本身的目標。

這種視角的轉變表明,進化好比是一位典型的尋寶者,而不是單純的優化員。也就是說,如何積累新穎性和多樣性,纔是進化的一大標誌性特點。就像人類在創新、在使用圖片孵化器網站或新奇性搜索過程中積累踏腳石一樣,自然進化在地球上積累了不同種類的生命塑造方式。生命之樹的枝幹從根部不斷向外分支,一邊擴展,一邊收集新的生命的踏腳石。並不是所有的踏腳石都能保存下來,但它們確實成了促成新物種誕生的一個又一個關鍵環節。

但是,是什麼導致進化以這種方式積累踏腳石的呢?進化中產生驚人發現的關鍵因素,不僅僅在於生物之間的競爭,即使競爭的確發揮着重要作用。將競爭視爲進化創造性的一般性解釋,這樣做的問題在於,其通常會促使一切事物趨於“最佳化”,即適應性最佳的生物纔是唯一重要的存在,所有其他的、無限的踏腳石都是無關緊要的存在。例如,美國全國大學體育協會(NCAA)“瘋狂三月”籃球錦標賽開賽時,共有64支球隊,但最終的贏家只有一位。好比在Betamax與盒式磁帶、DVD與激光碟、高清DVD與藍光碟之間的競爭中,最終會有一方壓過另一方。但自然進化不同於此類競爭,因爲其更趨向於“開枝散葉”,爲生命問題探尋衆多不同的解決方案。就像其他非目標性探索的例子一樣,正是這種在具備所有可能性的空間中,不斷分化和探尋積累踏腳石的行爲,才最終帶來了最令人矚目的偉大發現。

有趣的是,自然進化並不是通過競爭來獲得生物多樣性,而是通過避免競爭。特別是某一生物如果能以一種新方式謀得生存,那便是成功找到了自己的專屬生態位。因爲它會成爲第一個以這種新方式生存的生物,所以作爲此道開山者,競爭不會太激烈,繁衍也會更容易。例如,如果一個偶然的突變,使某樣生物有能力消化一種之前不能吃的東西,那麼它就完全爲自己爭取到了一種全新的食物來源。隨着時間的推移,它的後代可能會專門以這種新發現的東西爲食,從而形成一類新物種。

或者想一想有史以來第一隻進化出飛行這一革命性能力的陸生動物,這位史前的“萊特兄弟”另闢蹊徑,爲後續的生命開拓了新的生存可能性,並從陸地上的弱肉強食中成功抽身。通過這種方式,新的生態位逐漸積累起來。雖然個別物種可能會走向滅絕,但長期得不到開發的情況會變得罕見,因爲大自然始終在擴張不同的可能性。這是一種全新的生存方式。

此外,一個新興生態位通常會衍生出更新的生態位,繼而進一步生成新生態位。就像連鎖反應一樣,新生態位會不斷從舊有生態位中冒出來。關於“生態位是如何層層衍生的”這一問題,有一種名字就帶着味道的昆蟲——屎殼郎,恰巧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一種生物的代謝廢物,可能會成爲另一種生物的食物。沒有此,就不可能誕生彼。正如計算機的發明奠定了整個軟件生態系統的基礎,草本植物的誕生也爲食草動物提供了賴以生存的基礎,這些食草動物反過來又成爲食肉動物、清理殘羹剩飯的食腐動物和寄生生物的生存之本。數十億年前由第一個單細胞生態位所引發的連鎖反應表明,自然界的進化,與人類的創新、圖片孵化器網站和新奇性搜索同屬一類。進化好比是一摞不斷累積的踏腳石,它們彼此堆疊,並非爲了某一目標才聚在一起,而是因爲通過不斷站在前者的肩膀上,才爲生命探索了更多的可能性。

進化與其他非目標搜索過程的相似之處,並不僅僅在於積累踏腳石,偶然性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進化的某項創新可能會產生何種結果,似乎是無法預測的。正如人類的某些重大發現有時是不可預測的,偶然性在自然進化中也起着關鍵作用,尤其是通過基因突變的形式。突變是一種遺傳基因的輕微複製錯誤,有時會在生物繁殖過程中發生,通常會導致親代和子代之間產生細微的不同,不時還會受到自然選擇的影響。但如果某項突變損害了生物的適應性,那麼它便很難留存於世。另一方面,對適應性影響不大的突變,其命運就不得而知了。此類不好不壞的基因變化,並不是通過自然選擇進化而來,而是隨機遺傳漂變導致的。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雖然自然選擇有機會賦予某一物種更大的生存優勢,但其有時也會忽視其他方面的屬性。如果某一性狀並不影響生物的生存或繁殖能力(例如骨骼的顏色),那麼自然選擇就不會進行任何干預,其進化就只能依靠隨機遺傳漂變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生物“百花齊放”的多樣性,並不是來源於自然選擇,而是自然選擇的忽視。事實上,正如生物學家邁克爾·林奇(Michael Lynch)所強調的那樣,自然選擇的干預越少,源於基因漂變的性狀也就越穩定。

另一種允許偶然性在進化中發揮作用的力量,便是擴展適應,是指生物“曾經行使過某種功能的結構,在進入一個新生境後,又被用於另一個不同功能的現象”。例如,羽毛最初是在恐龍身上進化出來的,主要功能是保持體溫,之後才逐漸成爲適用於鳥類飛行的結構。以人類自身爲例,骨骼一開始只是用於儲存供身體其他功能所需的礦物質,後來才進化成人體的支撐性結構。

類似的案例在非目標性探索中很常見,這種情況下,具備踏腳石特性的生物,其生存與否並不由存在於遙遠未來的目標來衡量和決定。因此,圖片孵化器網站上同樣發生了類似擴展適應的過程,也就不足爲奇了——還記得外星人臉圖片演變出汽車圖片的案例吧?車輪就是由外星人的眼睛擴展演變而來的。擴展適應在人類的創造發明中也很常見,比如真空管最初只用於早期的電氣研究,後來才被拓展應用於電腦運算。如此看來,擴展適應是爲非目標性探索賦能的一大關鍵屬性。通過觀察許多不同類型的探索過程,我們發現了一種很有趣的模式:在奔向某一目標的途中發現的一些有趣玩意兒,在未來往往會以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證明有大用處。

因此,我們可以認爲,進化的創造性是逃避競爭後的產物,而非競爭的產物。嚴苛的生存限制一旦被解除,進化便會在檢索空間中自由自在地探索,通過基因漂變和擴展適應的方式,瘋狂探索和積累具備踏腳石特性的生物。通過這種生物多樣化的力量,進化才得以逐漸積累各種“奇珍異寶”。這只是一種另類的非目標性探索過程,就像圖片孵化器網站、人類創新和新奇性搜索一樣,其最終產物並未從一開始就被認定爲目標。雖然它們表面上各不相同,但這些系統的多樣性背後,都有非目標性踏腳石收集者的推波助瀾,即尋寶者的再次出擊。

看到這裡,或許我們開始理解,爲何“競爭驅動自然進化”這一當下流行的解讀,實際上可能太過專注於進化中最無趣的一些特性。換言之,若我們把進化看作最優性或最具效率性的檢索,便相當於將其視爲平凡而無趣的檢索,就好比打開導航,搜索從家到圖書館的最佳路線。與進化不同的是,去圖書館的最佳路線總歸能搜得到,而且也不會通往莫名其妙的地方。問題是,把進化看作最理想生物的競爭上崗,意味着進化本身有一天會趨向於創造出最終的超級生命體。考慮到進化的深遠影響,專注於創造性而非優化性,可以革新我們的舊有思維。

與此同時,重要的是要避免做出以下推論,即“截然不同的解釋,必然是水火不容的”。雖然新解釋可能會反襯出舊解釋的錯誤性,但實際上,同一組數據可以支持多種解釋。因此,僅以數據爲支撐,還不足以在各種解釋之間做出最終選擇。那我們又該以什麼爲標準,選擇不同的解釋呢?

在這個案例中,我們希望能夠爲“可觀察到的過程,是由什麼原因導致的”這一問題提供一個可接受的解釋。一個好的解釋,應該闡明原始數據的更深層含義。比如,萬有引力定律的公式很有趣,但背後的解釋則更深刻:物質吸引物質——一個簡單又深刻的真理。同樣,對自然進化的啓發性解釋,應該回答“那些令人歎爲觀止的生命產物,是如何被進化創造出來的”這一本質的問題。理想情況下,正確的解釋應該非常具體,甚至可以藉此開發出一種新算法。想象一下,如果我們能把進化的力量抽取出來裝進瓶子,再用於我們喜歡的任何地方,比如汽車或機器人寵物的研發,那麼它就成了一臺創意生產器,能不斷地吐出吸引人的新玩意。把這臺機器擱上幾個小時,你就能得到一輛全新的、自動化設計的汽車。關鍵在於,“解釋”不僅僅是一項學術活動。若其足夠清晰,甚至能給出非常具體的信息,那麼它便可以轉化爲公式,應用到衆多其他的場景中。

抽象化是幫助理解自然過程的一個重要工具,主要用於捕獲基礎流程的基本特徵,同時排除不重要的細節。抽象化能把某個概念,分解成基本的構成要素。例如,棋盤可以被抽象爲一個由紅黑相間且按8乘8方式排列的方塊組成的網格。如果某塊特定棋盤上的一個方格有瑕疵,或者長寬不一致,都是無關緊要的,因爲這些不痛不癢的小細節,並不會妨礙棋盤行使其目標功能:下國際跳棋。抽象化能抹去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在提煉核心理念的同時,摒棄的細節越多,抽象化的效果就越好。當然,抽象化也存在弊端,一旦抽象過度,便會丟失最重要的細節。比如把棋盤“簡化”成一個光溜溜的大方塊,就顯得太過分了。雖然棋盤確實是近似正方形的,但跳棋遊戲不能單從這個角度來描述,因爲光有一個大方塊,而沒分成64個獨立的小方格,遊戲是玩不起來的。對自然進化進行抽象化處理的難度在於,在不拋棄任何必要細節的情況下,需就其創造性歸納出最根本的解釋。

生存和繁衍是一種約束,而不是一種目標,以此爲角度對進化進行抽象化處理,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能活到成年併成功繁殖的生物,將會獲得血脈的延續,而繁殖失敗的生物體,則會走入進化的死衚衕。生存和繁衍對新物種的發掘起着限制作用,而非驅動作用。這個觀念層面的微小但重要的進步將使我們認識到“衆生皆平等”,即所有在進化競賽中勝出的生物,彼此之間並沒有高下之分。換句話說,我們不需要在意某種生物繁衍後代的質量和數量,或者其生存策略和生理結構,我們只關心它是否能順利存活並繁衍後代。此處抽象化的結果便是,所有成功的物種,都在卓有成效地做着同樣的事情,即它們都能生存和繁衍。有趣的是,所有的生物都無法在這方面優化,因爲即使是最原始的物種,也已經實現了這個目標。相反,所有成功的生物,都做成了同樣的事情(生存和繁衍),只是方式不同而已。通過拋開我們熟悉的物種適應性概念,這種觀點爲解釋真正推動大自然發掘新物種的過程,打開了新的窗口。

地球上所有生物的生命,幾乎都起源於單細胞,並通過這種方式,將基因一代又一代地延續下去,其後代也是由最初的單細胞發育而來。正如道金斯所說,單細胞這一進化“瓶頸”,是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現象。從上述“瓶頸”的角度來看,進化是很有趣的,因爲其催生了這樣一種想法:大自然已經找到形成生物多樣性的驚人方法,即從一個單細胞開始,除了最終生成另一個單細胞外,什麼都不用做,生命就是兩點之間的那點事兒。所有動物都毫無例外地越過了這個“瓶頸”,雖然跨越的方式可能各不相同。事實上,生命所經歷的種種艱辛曲折,有一絲魯布·戈德堡機械的影子,即從一個細胞開始,經歷了一系列複雜的折騰後,最終只是產生了另一個相同類型的細胞。

舉個例子,最簡單直接的磕雞蛋方法,就是在硬質檯面上敲一下,但也有其他辦法來完成這一任務。比如你可以設計一套複雜的機關,由無數個小機關串聯而成,然後一個接一個地連鎖觸發,最後以木槌敲碎雞蛋。如果你玩過一種叫做“捕鼠陷阱”(Mouse Trap)的棋盤遊戲,那麼對這種滑稽的機械就不會陌生,遊戲裡的捕鼠機關就被稱爲魯布·戈德堡機械(以紀念最先發明這種機器的美國漫畫家兼發明家魯布·戈德堡)。遊戲過程中,玩家們首先需要一起想辦法利用各種小零件,組裝成一套精密器械,比如曲柄、齒輪、槓桿、靴子、彈珠、滑梯、浴缸、蹺蹺板、潛標、竿子和鼠籠等。遊戲最緊張的一刻就是陷阱觸發的時候,如果陷阱構造合理,隨着一連串機關的相繼啓動,一隻塑料老鼠最後就會被從上方墜落的籠子困住。當然,我們可以用其他更直接的方法觸發鼠籠機關,但魯布·戈德堡機械的特點就是,需以一種過於複雜的方式,來完成一項簡單的任務。換言之,“觸發捕鼠陷阱”這一最終結果並不重要,其過於冗長且複雜的過程,纔是吸引人的地方。

複雜的生物體,也具備類似的特性。如果所有生命都始於單細胞,並最終繁殖出同樣以單細胞爲生命起點的後代(且這種簡單的繁殖策略是有效的),那麼用越來越複雜的方式,來完成同樣的事情,到底有什麼用呢?細菌以一種相對簡單的方式,實現了世代更迭(二分裂方式),就像直接在臺面上磕雞蛋。但有些生物則走了一條更迂迴的路:首先產生數萬億個細胞,然後在接下來的二十年裡,上演一場精心編排的魯布·戈德堡式舞蹈,最後又以單細胞的形式繁殖下一代,人類走的就是這種路。事實上,正是單個精細胞和卵細胞在多年前的相互結合,才孕育出最初單細胞版本的你。多年後,你長成一個由數萬億個細胞組成的集合體,繁殖能力(同細菌之類相比)還相當低下。從這個角度看,人類誕生的過程,就像細菌繁殖過程複雜化後的產物。我們人類需要先增殖出數萬億個細胞,待發身長大後,才能開始繁衍後代,而男女雙方僅需要各提供一個細胞就能完成繁衍任務。

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在進化中發現的有趣之物與生存和繁衍的必需之物相比是有區別的。最有趣的進化往往偏離了最大化生殖適合度這一目標。這種持續存在的偏離,不是由競爭導致的,而是通過進化中的其他機制(如基因漂變和擴展適應)提升進化的創造性造成的。我們人類數以萬億計的身體細胞,都是從最初的單個受精卵增殖而來,正因爲人類的進化生態位支撐得起這種近乎奢侈的資源消耗,所以人類的成長過程,才能上演這場精彩的魯布·戈德堡式舞蹈。

無論是甲蟲、鳥類、水牛、藤壺,還是商人,都有很多方法來滿足最低限度的生存標準,但當我們從高度抽象化的角度來看待各類生物時,它們本質上都在做同樣的事情——生存和繁衍,只是方式截然不同而已。根據這種觀點,驅動進化創造性引擎的深層動力不是競爭,而是尋找多樣化的方法來做同一件事。進化可能就是最早期的魯布·戈德堡試驗,嘗試以無限種不同的方式,無休止地重複着同一個簡單的任務。

但是,如果不存在任何直接的動機,爲何進化會如此舍簡求繁,尋找多種方法來做同樣的事情呢?是不是有別的力量在背後推動呢?這個問題聽起來不錯,但真的不需要解釋。關於搜索的一件趣事是,基因突變在一代又一代之間緩慢漂移的過程,將會在“搜索空間”中不斷向外發散,不需要任何具體的動因。這好比在一根數軸上從零開始,不斷地隨機增加數字,最終會得到一個比較大的數字。這同樣又像是有人把牛奶潑進了“搜索空間”中,而史上第一個單細胞生物,在其中佔據了某一特定點位。隨着時間的推移,牛奶不斷向各個方向擴散,最後淌滿了整個可能性的空間。繁殖僅僅代表了“搜索空間”的部分區域,那些代表繁殖失敗的區域,則是阻止牛奶四處流淌的障礙。所以進化碰到不育的生物,就會繞道而行,然後流經“搜索空間”中每一個代表“可繁殖生物”的點位。在一些地方,新的生態位的發現會加快牛奶的流動,進而開闢出通往更遠處的新路線。儘管大部分牛奶的溢流都是被動的,只是在沒有特定選擇壓力下的“隨意流淌”,但通過創建新生態位來逃避競爭,的確會讓生物獲得實實在在的“獎勵”。

如此看來,本書第五章中描述的新奇性搜索算法,就很像是把加速器按在地上的自然進化,“最富創新者”獲得的獎勵,總是擁有更多的後代。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所有生物,正是從遠古時期開始的進化在存儲着所有可繁殖生物的空間中,無意識地“流動擴散”後生成的結果。就像新奇性搜索一樣,當相對簡單的生存方式被探索殆盡後,進化的流動就會自然而然地向更廣闊複雜的地域轉移,因爲之前的地方已經沒有開發空間了。這好比是一座香檳塔,只要倒酒的時間足夠長,待上一層的杯子灌滿後,溢出的酒水就會沿着一塊又一塊踏腳石,溢向下一層,最終填滿整個空間。

從這個角度看,進化就是一種特殊的非目標搜索,即滿足最低條件的搜索。雖然沒有什麼特定的方向,但它會前往任何滿足生存和繁衍這一最低標準的地方,其實進化之初的第一個可繁殖細胞,就已然滿足了條件。進化只是積累了所有不同的生存和繁衍方式。當所有簡單的生存手段被搜索殆盡時,更復雜的方式就逐漸被髮掘出來,並不是因爲它們更好或更優,而是因爲它們只是進化在當前位置,能搜到的一塊塊踏腳石。進化之所以能如此豐富多彩,是因爲其僅是在漫無目標地向前流動,而目標則會截斷更多的“搜索空間”。事實上,“進化是一種條件最少的檢索”這一觀點,促使我們發明了一種新奇性搜索的算法變體,其名爲“最低標準新奇性搜索”。這種新算法能夠促使機器人產生的行爲,可解決新奇性搜索也束手無策的迷宮遊戲,即通過搜索,找到以新方法來做同樣事情的迷宮探路者,最終破解迷宮路線。這個結果的有趣之處在於,其回答了“高層次的抽象如何產生洞察力”這一問題,而這種洞察力可以作爲一種實用的自動溢出算法進行測試。

當然,按照抽象化處理的觀點,不容忽視的是,競爭在這裡已經徹底被簡化了。這種牛奶流淌式的進化論觀點立意層次太高,以至於把“適應性”抽象爲一種硬性限制:生存和繁衍,要麼成功,要麼失敗。在只有一種硬性限制的情況下,就不可能有競爭(就像適應性一樣),因爲任何滿足限制條件的方法,都同樣好。但正如生物學家可能會辯駁的那樣,競爭確實在自然進化中起着一定作用,而這種抽象理論恰恰忽略了競爭的作用。然而,競爭可能是進化驅動力中最沒有趣味性的分支,因爲它趨向於限制物種發展的多樣性。不同於發現新生態位,進而產生不同生存方式的積累,競爭並不是一種純粹的創造性力量。它更像是一種磨礪性力量,在特定的生態位內,對物種進行持續優化,或者使物種以限制性的方式,跨越生態位,就像瞪羚進化出從獅子嘴下逃離的方式那樣。所以如果我們對進化過程的創造性感興趣,把競爭從進化中完全抽象出去,並非不合理。而競爭所帶來的問題是,爲了使生物更好地適應,它引入了目標壓力的概念,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可能會導致趨同和目標的欺騙性。換句話說,進化本身就是創造性的,只不過它允許了競爭的存在,但絕對不是因爲存在競爭纔有了進化。例如,在沒有競爭的“和諧之星”上,進化只會更富有創造性。

因此,要想進化出富有特色的物種,進化的競爭性就不能壓過創造性的驅動力,這纔是關鍵。重要的是,在自然進化中,生存和繁衍這兩項任務,是一種普遍存在而又開放的約束,其允許了不同的生存和繁衍方式。各類物種的不同生活方式,是通過進化的創造性力量實現的,包括建立新生態位來逃避競爭,也是由進化的創造性來驅動的。就好像圖片孵化器網站的用戶,一些可能有目標,一些可能沒有,所以自然競爭並不能阻斷整個進化體系多樣性的增長。競爭能對不同物種的生存方式起到磨礪作用,而且可能會導致特定的生態位被特定的物種主導,但並不妨礙新生態位的繼續積累。所以重要的結論便是,即使以一種不排除競爭的方式對自然進化作抽象化處理,競爭的作用也應排在創造性之下。

那麼問題來了,大自然的競爭是如何發揮這個次要作用的?爲什麼競爭不會導致自然進化逐漸趨向於創造某種“最優生物”?與此有關的一個重要事實是,進化中的競爭不是全方位的。換句話說,單個個體並不會“以寡敵衆”,與其他所有生物都較上勁。競爭也以不同的方式受到限制,比如因地理侷限,澳大利亞的鳥類不可能會與美國的鳥類競爭,又或是受到生態位的限制,比如鳥類一般不會與水牛直接發生競爭。重要的是,這種有限的局部性競爭與全方位競爭相比,兩者的影響大不相同,後者還肩負着一個首要的全局性目標,即全方位競爭,強調的是發掘“整體最優”。在全方位競爭中,評判一個生物的標準,是將其與其他所有生物進行比較。比如,在全方位競爭中,將單個人類的繁殖適應性與單個細菌相比,兩者肯定是無法衡量的(因爲人類完全無法媲美細菌的繁殖速度和頻率)。

那麼局部性競爭有什麼不同之處呢?正如著名生物學家休厄爾·賴特(Sewell Wright),首先強調的那樣,局部競爭會在生物自身的生態位內,不斷對其進行“雕琢”和“調校”,但在不同生態位之間產生的影響,相對有限。其結果是,不同於全方位競爭,局部競爭推動了新生態位的建立,繼而避免了競爭。一旦生物體找到一種不受原對手影響的新生存方式,競爭就會減少,好比有人在比賽中棄權。但全方位競爭是無法逃避的,個體無論做了什麼,總是會與其他所有生物進行比較評判。這就是爲什麼全方位競爭自然趨向於“歸一”,而局部競爭自然而然地促進了進化的多樣性和創造性。因此,(局部)競爭的概念可以被整合到非目標的抽象化過程中,即自然進化可以被視爲具有局部競爭特點的新奇性生成搜索。

再次重申,這種解釋既不否認生物學事實,也不表明生物學家是錯的。相反,我們的目標是從不同的角度重新審視進化,以期得到更深入的理解。事實上,我們還將這種提純後的抽象概念,轉化成了另一種被稱爲局部競爭新奇性搜索的算法,屬於新奇性搜索算法的另一種變體。這種算法維護了新奇性創造與競爭之間的平衡,同時又能保持非目標性以及多樣性的積累。有趣的是,與虛擬生物模擬器相結合後,該算法在一次嘗試性實驗中,生成了各種各樣的虛擬生物,這是一項前所未有的成果。由此可知,該算法幫助證實了這種類型的搜索,可以爆炸式地生成各種虛擬的生物體。

在本章中,非目標性思考的一個核心觀點是,雖然可以把進化看作一場競爭,但“形成新生態位以逃避競爭”要比“在生存和繁衍這兩個目標上,勝過其他生物”更爲重要。這就是生物多樣性保持增長的方式,也是自然進化總體上趨向於“多元化”而非“趨同化”的原因。這既是踏腳石的積累方式,又是全面提升生態系統潛力的方式。正如在其他形式的非目標性探索,只有推翻優化理論的統治地位,才輪得到發現理論上場。最後還有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即化石記錄本身,是否爲我們從非目標性角度解讀的進化論觀點,提供了進一步的證據?

進化的成就是無與倫比的,因爲它沒有任何事先的引導。作爲一種無意識的過程,它無法被提前計劃,或像人類那樣制定一系列複雜的目標。因此,“以‘複雜的目標知識’或‘原生智能’戰勝‘愚昧的欺騙’”,並不是進化取得成功的原因,因爲進化是一個純粹的機械過程。所以自然進化的偉大成功,必然來自其無意識積累的踏腳石,因爲進化只能做到這一點。生命之樹的一大顯著特徵是,隨着新生態位和現存生物變種的出現,它總會長出新的分枝,但並不伸向任何特定的方位。考古學家研究的所有化石,並不會直接指向進化的某些“高級物種”。它們好比是在黑暗中鏡頭拍攝到的不同畫面,是昔日進化實驗中產生的細微且無意識的變化。

最早被發現的化石,其歷史可以追溯到大約30億年前,上面留存了單細胞生物和鬆散細胞羣的生命印記,它們類似於現代的細菌。匪夷所思的是,從那以後,生命的進程好像就停滯了,因爲從原始數量和多樣性來看,占主導地位的生命形式,從古至今都非單細胞生物莫屬。進化意味着變化,但這個生態位一直以來都非常穩定。進化並沒有拋棄歷史、以新代舊,而是保留了歷史。現存的單細胞生物便是其留下的“生命活化石”,雖然小到肉眼不可見,但它們幾乎佔據了現今地球生物總量的一半。

雖然細菌依舊活得好好的,但自從它們被首次發現以來,生命已經佔滿了其他形形色色的生態位。其中的許多生態位規模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複雜。以著名的“寒武紀生命大爆發”(發生在大約5億年前的寒武紀)爲例,這屬於生物進化過程中的“重要時期”,所有現代動物類羣的祖先,都是在這段相對較短的時間跨度(幾百萬年)內進化出來的。

在寒武紀大爆發之前,生命只能佔據一些簡單而狹小的生態位,好比圖片孵化器網站一開始只能處理比較簡單的圖片,新奇性搜索中的迷宮導航器最初只能執行一些簡單的指令,人類最初只能發明車輪而不是內燃機。換言之,創新的踏腳石,必須按照先簡後繁的順序出現。寒武紀生命大爆發,只是自然進化探掘出的另一塊踏腳石,踩上後能攀多高,就不得而知了。你可以說,它有點像那些我們熟悉的故事:搖滾樂的發明、計算的發明、通過圖片孵化器生成的賽車圖片,甚至是進化對身體結構的塑造。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把化石記錄本身,看作偶然性的最初版本,它不是用文字,而是用保存在岩層中的化石生物寫成的,它用10億年的時間證明了進化這個“尋寶人”,“於無聲處聽驚雷,於無色處見繁花”的深厚功力。

正因爲進化不存在統領性目標,所以它才能“發明”像人類這樣的生物,正是因爲它沒有“刻意尋找人類”,所以人類才能誕生。目標的悖論,統領了所有大型開放式的創造性系統——從人類的創造發明(以人類自身的智慧和對新奇事物的探索慾望爲驅動力),到明顯不受人類引導或設計的自然進化。最後,我們對進化過程產生了不同的看法:它似乎更像是一場開放式的頭腦風暴,而不是一心一意地去追求某個目標;它更傾向於探索,而不是血淋淋的競爭;它並非是在追求完美,而是在製造一臺新奇的魯布·戈德堡機械。進化好比是一位終極的尋寶者,看似沒頭沒腦,卻能在潛藏了所有可能性的空間中找出所有的生物。進化又是世界上最多產的發明家,所有的發明創造,都是在不考慮未來走向的情況下完成的。這就是在不考慮競爭和適應性的情況下,我們依然能夠理解進化過程的原因。這或許能成爲一個嶄新的進化解讀視角,徹底屏蔽目標神話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