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時代,如何幫助老年人適應“數字化生活”
在江蘇大豐荷蘭花海,五位老人穿着民族服飾,用手機錄製自拍舞蹈視頻,準備分享到短視頻平臺。周古凱攝/光明圖片
八旬老人張金鳴近幾年逛菜市場從來不帶錢包,通過手機支付寶掃一掃完成購物。許康平攝/光明圖片
疫情期間,江蘇南通公交車輛對使用手機不便的老年人,由站務人員查驗身份做好登記後便可乘車。王俊榮攝/光明圖片
浙江杭州62歲的方爺爺把開了23年的老店搬到了網上,並製作漫畫教老人如何點外賣。許康平攝/光明圖片
編者按
歲歲重陽,今又重陽。今年10月25日是一年一度的重陽節,也是我國第八個老年節。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做好老齡工作的重要性,要求“下大氣力來應對”。長期以來我們對老年人的關心重點落在生活與健康等方面,近年來他們的“數字化生活”狀況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一篇篇關於“當你老了,不會用健康碼”“沒有智能手機,就看不了病”“不懂移動支付,幾乎寸步難行”的文章刷爆網絡。面對“數字弱勢羣體”的無助與期待,深圳大學數字代溝與數字反哺課題組開展了專題調研,通過問卷調查、深入訪談、數字反哺工作坊等方式,圍繞老年人上網通常會遇到哪些陷阱,什麼因素會影響他們融入“數字生活”,“數字反哺”效果又如何等進行了分析,同時就如何彌合人口老齡化與社會數字化之間鴻溝提出建議。
“銀髮網紅”的數字逆襲
愛吃火鍋、甜食,也愛喝可樂、啤酒,來自四川成都的百歲奶奶喻澤琴因爲耿直可愛的性格,在短視頻平臺俘獲了百萬粉絲。她爽朗的笑聲更是感染了很多人,“奶奶的晚年活出了所有人羨慕的模樣”“這是全網年紀最大的網紅小姐姐”“看哭了,想起自己的外婆”……
近幾年,在B站、抖音、快手、全民K歌等新媒體平臺涌現了“北海爺爺”“羅姑婆”“金香奶奶”“敏慈不老”等一大批老年網紅,既分享人生故事,也輸出熱辣觀點,既引領時尚潮流,也展示傳統文化,成爲不少年輕人的“偶像”。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的調查顯示,截至2020年6月,中國60歲以上的網民已接近1億(9700萬),這意味着中國2.5億老年人中有38.8%的人已經上網。如今在各類App中,都不乏活躍着老年用戶。課題組在2018年針對全國58個城市956個家庭3051個祖孫三代樣本(其中祖代樣本爲1399個)的調查數據顯示,僅以微信這一項應用而言,常人眼中的老年“青銅”,不少已經悄然化身爲微信世界的“王者”。調研發現,已經有一半老年人(49.6%)使用微信,每天使用微信的時間是1.37小時,平均會用的功能有11.47項,平均好友數量是104.28個,37%的老年人每天會多次查看朋友圈,他們對微信的使用深度與廣度打破了“因循守舊、故步自封”的刻板印象。
對於老年人而言,互聯網和社交網絡重構了其閒暇的社會生活。相關調查也顯示,在老年用戶超過千萬的10項應用中,前2項是社交App(微信、QQ),另外是視頻App(優酷、騰訊視頻、愛奇藝),其餘分別是工具類、購物類、新聞類應用。
網絡“坑老”陷阱多
然而“能”上網並不意味着“會”上網,從傳統信息平臺切換到紛繁複雜的互聯網平臺,老年人難免會暈頭轉向。
最近一位六旬女粉絲被短視頻平臺的“假靳東”欺騙感情而離家出走的新聞讓網友唏噓不已。部分老年人沉迷於網絡小說、短視頻或遊戲不能自拔,成爲不折不扣的網癮“老年”;“食醋能潔白牙齒”“多吃辣容易得阿爾茨海默病”“戒菸之後身體更壞”……在各種“震驚體”和養生類文章面前,老年人往往成爲謠言傳播的“易感人羣”;還有些老年人平時省吃儉用,卻在網絡中被虛假投資利誘、被仿冒親友詐騙。
“無根據的事例、不科學的結論、粗糙的剪輯畫面”,這些看起來漏洞百出的文章、視頻爲何能得到“銀髮族”的青睞?仔細推究,當面臨海量信息時,老年人由於受教育程度、思維定式和生活經歷所限,表現出對信息的選擇、理解、質疑以及思辨的反應能力也較爲有限。另外,由於年輕人工作忙,與老年人的溝通交流較少,精神世界的空虛使得他們喜歡轉發信息以吸引關注、創造談資。然而據瞭解,相對於農村留守老年人容易在網絡上迷失自我,城市老年人由於受教育程度和收入稍高,媒介素養也相應提高。課題組在城市家庭入戶調查時,向受訪者展示了8條典型的網絡謠言,結果顯示,老年人能夠識別其中4.01條,中年人能夠識別其中的4.11條,年輕人能夠識別其中的4.67條。
被數字化“隔離”的老年人們
互聯網、智能手機等能給老年人帶來豐富的移動生活,但也伴隨着使用障礙。科技進步、數字變革正在深刻地改變人們的生活習慣,也讓社會管理更加高效,如“健康碼”這類的信息技術在此次防疫期間功不可沒。但在便利了大多數人的同時,“無健康碼不得乘坐公共交通”“無健康碼不得進入商場”的管理方式,讓部分老年人因爲不會使用智能設備在公交車上成爲“衆矢之的”,最終“落荒而逃”。
“過去不會上網只是追不上年輕人而已,如今不接觸網絡,去醫院掛號都很難。”生活在湖北的譚爺爺說,儘管醫院有互聯網掛號步驟說明,但是這次記住了,下次又不會了。
疫情期間,買菜、繳納水電費、取快遞很多生活事項,都需要通過“掃一掃”或者在五花八門的App上完成,這讓很多老年人無法置身事外。
騰訊一項關於《老年用戶移動互聯網報告》結果顯示,基礎性操作是老年人使用智能設備最大問題,其中應用使用與功能操作障礙佔比46.7%,手機系統設置與維護障礙佔比41.2%,不知如何下載App佔比32.7%,一系列的註冊、登錄、支付等問題,成了老年人觸網門檻,部分老年人由於跟不上社會變遷的節奏,在“數字化生活”中逐漸被淘汰。
2 “銀髮族”如何邁出數字化第一步
學習意願至關重要
年齡雖然是一個客觀尺度,但對年齡的感知卻是主觀的。課題組在深入訪談和社區工作坊中發現,各種社會和心理需求顯著影響老年人融入“數字生活”的意願。
“微信這些東西我不懂,也不想學。人老了,記不了這麼多事了,能記得自己吃喝就不錯了。”來自深圳的李爺爺總是對學習新技能持抗拒態度,“一次沒操作好,周圍年輕人投來鄙視的眼光,慢慢就不敢操作了,怕被笑話。”
在老年人融入“數字生活”的過程中,往往需要跨越數字設備—數字技能—數字思維三道坎,其中是否掌握數字技能、是否具備數字思維主要靠老年人主觀努力。課題組調查發現,一些從農村到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幫兒女帶孩子的候鳥型老年人,爲了和異地親朋保持聯繫、爲了更好地融入大城市,不得不“趕鴨子上架”,反而成爲老年人中的“創新者”。另外一些因爲其豐富的業餘愛好,在參加合唱、參與廣場舞等業餘生活中,或主動或被動地擁抱數字生活。有趣的是,調查發現,老年女性對新媒體(以微信爲例)的接受度顯著高於男性,日常生活中也不難發現,老太太們在各類社交媒體上的存在感似乎比老先生們強,這也導致了不同性別老年人幸福感上的差異。
相反,也有部分老年人的成長與生活經歷,使他們習慣於簡單機械命令式的灌輸,這與強調自主創新的數字思維背道而馳。“我們這些人,基本上是一張白紙,教我們怎麼操作跟着來可以,回去就忘。”一位參加完11次工作坊輔導的賈奶奶還是未能熟練掌握使用微信,她略帶自責地說。此外,近年來針對老年人的“精準網絡詐騙”手段防不勝防,在家人的反覆渲染下,造成不少老年人的“科技恐懼”,他們拒絕新媒體的理由很簡單:“現在不熟的電話號碼一概不接,因爲老年人容易受騙啊!微信裡肯定也有很多詐騙,我不想學”。
客觀阻力大,更需重視主觀能動性
對於老年人而言,記憶力、視覺能力、行動力等都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不斷更新迭代的軟件、設備反而讓他們覺得越來越麻煩。“現在電視機都聯網了,有時候不知道按錯哪個鍵,電視都看不了。”湖北的譚爺爺無奈地說。與數字電視相比,移動互聯網相關的各項應用從產品設計、功能開發到目標用戶的各個環節都更加追新求變,更難顧及老年用戶的需求和習慣。所以,有時老年人拒絕新事物,實在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據瞭解,我國仍有1.5億多老年人沒能及時搭上信息化快車,而且這部分老年人在地域分佈上又呈現明顯的城鄉差距。在相關調查中,農村網民規模爲1.95億人,但農村老年人“經常上網”的比例僅爲0.9%。不少農村老年人,不識字也不會打字,買不起智能手機,人際交往的圈子也比較侷限,既不會、也沒有必要上網。
課題組對調查數據的統計迴歸發現:在客觀上,年齡越大、身體越差(從視力、聽力、認知能力三方面進行了測量)、教育程度越低、孩子越少、所在城市越落後的老年人越不會上網。而在主觀上,對新鮮事物越好奇、對互聯網評價越正面、與兒孫互動越親密、參與社會活動越積極的老年人越會上網。只要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老年人是有可能突破客觀阻礙融入“數字生活”的。
近九成老年人首選向家人求助
面對橫亙在面前的數字鴻溝,大多數老年人又該如何跨越?課題組調查發現,中國獨特的“家文化”使得家庭內的數字反哺爲這個問題提供了“中國式解決方案”。近七成(69.9%)老年人是由家中晚輩教會使用微信的;當老年人在使用新媒體的過程中遇到困難,接近九成(87.1%)首選的求助對象是家人。“跟我們年紀差不多大的也不太會操作,其他晚輩也講的沒那麼清楚,不如打電話問兒孫好了。”大學生小孫的爺爺感慨。
課題組從數字接入反哺、數字技能反哺、數字素養反哺三個維度調查了中國家庭內部的代際互動發現,中國老年人接入數字生活的硬件和軟件幾乎都是由家人操辦;在數字技能方面兒孫對長輩的反哺主要集中視頻語音聊天、紅包轉賬等工具性領域,而搜索信息、閱讀轉發公衆號文章等內容性領域明顯反哺不足。爲了避免老年人在上網時遭遇財產損失,晚輩們寧願採用“代理式反哺”方式,跳過費時費力的“授人以漁”環節,直接“授人以魚”,買票、掛號、打車、訂餐都直接代勞。
“奶奶一直以來都用老人機,後來因爲哥哥去了國外,我開始教她用微信的視頻通話。老人們對新事物的熱情,來源於對子女和孫輩的熱情。”調研還發現數字反哺中存在“隔代親”的現象,三成左右的老年人是由孫輩教會使用智能手機的。在調查訪談中,不少年輕人表示,“我願意一點一點教他們,並且仔細地告訴他們使用方法,在這個過程中我感覺到與父母的距離很近。”“他們學會了之後,感覺和自己的共同語言更多了。”“在教長輩上網的時候,也加深了他們對我的依賴和信任。”
在新冠肺炎疫情暴發期間,晚輩對長輩的數字反哺也進一步延伸到健康觀念與行爲的反哺。課題組在2020年春節期間對祖孫三代家庭的調查顯示,衆多95後乃至00後成爲家庭防疫的“把關人和代理人”,向長輩普及新冠肺炎疫情信息和防疫知識、指導他們辨別謠言,並督促他們按照網上的防疫要求實踐,晚輩在“自下而上”的反哺過程中樹立的權威正逐漸滲透到家庭生活的其他領域。
3 多方合力讓老年人融入數字生活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在2020年3月和6月前後兩次調查的數據顯示,僅僅3個月,老年網民佔總網民的比例就從6.7%上升到10.3%,有超過3600萬的老年人是在疫情期間的3個月內開始上網的。當疫情迫使他們必須藉助數字媒體來安排衣食住行的時候,很多老年人也迅速做出改變並積極適應。對於異軍突起的老年網民,以及踟躕於網外的潛在老年網民,幫助他們健康、安全地享受互聯網帶來的便利,不能只依靠個人努力,更需要政府、社會、家庭發揮聯動機制,給予更多關懷。
政府應發揮主導和推動作用。在未來媒體數字化、移動化、智能化進程不斷加快的同時,部分老年人會越來越趕不上時代變革。政府要藉助“新基建”戰略的實施,爲老年人、特別是農村老年人掃清“數字生活”基礎設施障礙,提供互聯網接入機會,激發他們對新技術的需求。同時網絡監管部門也應進一步完善管理制度,營造風清氣正的信息環境與隱私安全的互聯網文化,並推動老年人數字素養教育,支持老年人愉悅地利用數字化提升生存質量。
除了在頂層設計方面發揮主導作用外,還應在老年人數字幫扶中履行兜底保障和基本公共服務職能。在推動各種數字化便民制度的同時,要給出“非數字化”的替代選項,尊重部分老年人“數字斷連”的權利。爲主觀上不願意或客觀上沒條件上網的老年人留下傳統窗口和通道,避免“數字弱勢羣體”受阻於一塊小小屏幕而寸步難行。對於老年人來說,融入“數字生活”是可選項,而非必選項,提倡數字融入,而非強迫數字融入,只有這樣才能體現公共服務的善意與溫度。
社區要構建常態化幫扶機制。應把更多資源下沉到基層,提供精準化、精細化服務,建立可持續的數字反哺機制。一方面,社區可以通過定期開展興趣課堂、技能培訓等活動,爲老年人講解各類新媒體使用相關知識;另一方面,建立常態化的志願服務體系,讓社區居家老年人可以通過電話或面對面的方式,尋求志願者幫助。
家庭成員做好數字生活“帶路人”。當老年人僅靠既有的生活經驗和知識儲備無法適應新的數字設備和數字思維時,家庭是反哺的主要發生場域。當他們需要求助時,最信任的人是自己的子女。子女應多關心、鼓勵他們學會視頻聊天、瀏覽文章、發送定位等功能,促使老年人體會到數字化生活的樂趣。另外,還應通過數字反哺幫助老一代進入到新生代的信息場景,實現不同次元文化的“破壁”對話,增進老年人與年輕人之間的交流理解。
互聯網平臺需積極開發“適老化”新媒體產品。目前新媒體產品在內容和形式上的發展遠落後於老年人的需求,造成老年人的新媒體產品使用積極性不高。應呼籲各大企業爲老年人提供有質量、有溫度、有情懷的數字服務。從產品功能上,提供包括學習課堂、在線診療、婚戀交友等滿足老年人需求的專業化產品。從產品形式上,多考慮操作界面、使用步驟等老年人的實際感受,爲其量身定製。比如各類App打造青少年版的同時,適時推出老年版。
老年人自身應與時俱進擁抱數字化生活。引領老年人跨越數字鴻溝,最重要的是提高他們應對數字化生活的信心。新時代老年人要樹立積極老齡觀,勇於接受和學習新生事物。一方面,老年人要破除對新科技的恐懼,既可以向同齡人請教也應不恥下問,結合自身的客觀條件與主觀需求,在數字產品中作出明智的選擇。另一方面,老年人還要注意提升網絡信息安全意識和媒介素養,保護好自己的隱私和財產,識破網絡謠言、避開“坑老陷阱”,充分享受便捷和豐富的數字化生活。(作者:深圳大學數字代溝與數字反哺課題組 課題組負責人:周裕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