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2017歐洲變天之「荷蘭川普」與荷蘭大選
荷蘭人的選舉,與他國何干?在人口不到兩千萬的低地國,就算極右派真的崛起,又能在歐洲引發多大漣漪?荷蘭的大選,真的那麼重要嗎? 圖/美聯社
——特考(Jan Techau),柏林美國學院外交主任
2017預言歐美未來的最新關鍵,將是3月15日荷蘭的國會大選。
去年英國脫歐和川普的勝選,宛如開啓潘朵拉的盒子,釋放了歐美政壇的保守火焰。悲觀者認爲,這股保守、甚至民粹的浪潮將蔓延整個歐陸。而在2017的荷蘭大選中,極右民粹政黨「自由黨」(PVV)也趁着這波風向來勢洶洶——若是PVV如願拿下國會最大黨、甚至組閣執政的地位,那麼歐陸也將見證自二戰之後,第一個極右派政府。其誘發的骨牌效應,也將讓2017的大選年,成爲攸關歐盟存續的悲壯之戰。
這場令人屏息以待的選戰,將於荷蘭時間週三上午7點(臺灣下午3點)開始,開票所將於當地晚上9點關閉,並以人工計票方式唱票,但由於荷蘭海外領加勒比海時區的時差關係,官方選舉結果最快也要到21日上午才能指引眉目。
然而荷蘭人的選舉,與他國何干?大選中「Nexit」(荷蘭脫歐)的口號,是向英國致敬?還當真是對歐盟的警鐘?而在人口不到兩千萬的低地國,就算極右派真的崛起,又能在歐洲引發多大漣漪?荷蘭的大選,真的那麼重要嗎?
保守、甚至民粹的浪潮蔓延歐洲大陸,由懷爾德斯領導的極右民粹政黨「自由黨」(PVV),也趁着這波風向來勢洶洶。 圖/法新社
▌荷蘭人選舉,很重要嗎?
2017年,是探測歐洲是否就此變天的「超級大選年」;其中,3月中的荷蘭大選,更爲今年的歐陸大選接力賽,開響了萬衆矚目的第一砲。荷蘭選民的選擇,將反射歐陸當前政治的現實氣氛,進而影響——甚至預言——接下來包括4月份法國總統選舉,以及9月的德國大選的風向結果。
荷蘭作爲歐盟元老國之一,與德、法、盧、比、義六國在60多年前共同開創了「歐洲煤鋼共同體」跟「歐洲經濟共同體」(歐盟前身),她與歐盟的關係,不同於英國長年以來對歐洲的若即若離。因此,在PVV黨魁懷爾德斯(Geert Wilders)的推波助瀾下,「荷蘭脫歐」(Nexit)的爭論開始高度曝光於媒體,荷蘭大選也逐漸被視爲歐盟未來的關鍵試煉。
事情有那麼嚴重嗎?在緊張之外,亦有不少評論認爲「荷蘭脫歐」的威脅言過其實,但懷爾德斯是繼英國法拉吉(Nigel Farage)跟法國勒龐(Marine Le Pen)之後,近期聲勢最旺的極右派政治人物,其所帶動的極右政治效應,也逼得荷蘭現任總理呂特(Mark Rutt)將戰線拉長至歐洲層級,在昨天高聲呼籲:
這是我們的機會,荷蘭應該要停止這波民粹的骨牌效應!
過去一直相當「挺歐」的荷蘭人,在動盪不安的今年,是否還會與德法站在一起?主流政黨真的擋的住懷爾德斯嗎?
歐洲議會內的極右勢力——「民族和自由歐洲黨團」——左起爲義大利北方聯盟主席薩爾維尼、奧地利「自由黨」秘書長維林斯基(左後)、荷蘭PVV黨魁懷爾德斯、法國「民族陣線」黨魁勒龐、德國「另類選擇黨」主席佩特里、比利時「弗拉芒利益黨」的阿內曼斯。 圖/路透社
▌自由派媒體聽到「極右」就開槍,懷爾德斯那麼可怕?
趕快離開,別再回來,拜託順便把你的土耳其粉絲一起帶走。#掰掰
2017年3月初,土耳其政府爲了在荷蘭境內替4月土耳其憲法公投「海外拉票」的造勢活動而槓上了荷蘭,互噴垃圾話的土荷兩國(參見)一時也成國際圍觀的亂鬥焦點。但這場看似與荷蘭國內大選無關的外交事件,卻因懷爾德斯高調的「反伊斯蘭」立場,而成爲反移民論戰的催化劑。隨着多個土耳其高官被荷蘭當局「婉拒入境」或「護送離境」,懷爾德斯就跟川普一樣,無法止住在自己在推特上的發文戰力,直言「慢走不送」。
在這次的大選裡,PVV以「去伊斯蘭化」作爲吸引選民身分認同的競選主軸,效仿川普「讓美國再次偉大」的競選口號,打出了「讓荷蘭再次成爲我們的荷蘭」,並把矛頭對準荷蘭境內的穆斯林族羣,祭出了「禁止古蘭經」、「關閉清真寺」跟「禁止穆斯林移民」等極具針對性的政見。對懷爾德斯而言,要讓荷蘭重新變回屬於荷蘭人的國家,首先便是要距穆斯林於千里之外。
懷爾德斯從來不「包裝」自己反伊斯蘭的情緒,也不擔心會被冠上「歧視」的標籤。事實上,在2006年創立PVV前,懷爾德斯本身還是目前執政黨「自由民主人民黨」(VVD)黨籍的議員,但在2004年歐盟開始與土耳其展開入歐協商時,極力反對土耳其加入歐盟的懷爾德斯,爲此與黨中央槓上,並在無法說服VVD改變立場後憤而退黨。
此後,懷爾德斯開始宣傳反伊斯蘭政治運動,並將歐盟打爲「代罪羔羊」,指控「民主赤字」的歐盟剝奪國家權力、浪費納稅人的錢,更指責以布魯塞爾爲首的歐盟俱樂部,打着多元文化的名號讓歐洲「伊斯蘭化」。
移民能否融入荷蘭社會,取決於能否接受「荷蘭的價值觀」。而在荷蘭境內擁有自己龐大社區羣體的摩洛哥裔跟土耳其裔,也因此成了衆多族羣中,最明顯的標靶。 圖/路透社
儘管PVV聲勢高漲,也並非所有荷蘭人都支持該黨排外的政策,隨着大選逼近,街頭也開始出現反PVV羣衆與PVV支持者的衝突。 圖/美聯社
懷爾德斯的指控聽起來極端,卻也血淋淋地反應當前荷蘭社會的焦慮感。
荷蘭的移民歷史久遠,常期以來標榜開放、寬容、自由跟多元。但在這「自由與寬容」的背後,卻也存在着荷蘭人對於外來人口無法融入社會的那股焦躁。荷蘭與英國不同,其所面臨的移民壓力,並非來自於歐盟內部的人員流動(如英國特別在意過多的東歐移民),而是歐盟以外的「經濟移民」或是「難民」,譬如:北非的摩洛哥、西亞的敘利亞跟土耳其、亞洲的印尼等。每一次的恐怖攻擊、每一波的難民潮,都讓作爲歐洲數一數二擁有高密度穆斯林族羣的荷蘭,逐步轉向反移民的極端光譜。
同時,荷蘭人最擔憂的並非是「工作被移民搶走」,而是他們最引以爲傲的自由價值——如民主、LGBT、性別平權等——遭到侵襲。移民能否融入荷蘭社會,取決於能否接受「荷蘭的價值觀」。而在荷蘭境內擁有自己龐大社區羣體的摩洛哥裔跟土耳其裔,也因此成了衆多族羣中,最明顯的標靶。無法融入荷蘭社會、無法接受荷蘭價值的身分認同,激化着這次的大選,就連總理呂特,也不得不在倒數階段打出「不認同荷蘭價值觀,就離開」的輿論戰。
懷爾德斯的指控聽起來極端,卻也血淋淋地反應當前荷蘭社會的焦慮感。 圖/法新社
▌所以荷蘭極右派掌權的機會,有多大?
大又不大,有點微妙。這必須要從荷蘭獨特的政治文化——多黨林立的政黨政治與聯合政府——說起。
荷蘭國會分成第一院(上議院)與第二院(下議院);前者在19世紀時仍是由國王指派,直到1848年的修憲採改由省議會選舉產生,後者由人民直接投票產生,也是這次選舉的焦點。採「政黨比例代表制」的下議院擁有150席,依政黨全國得票率多寡來分配席次;通常得票達0.67%-0.7%,便可獲得一席。政黨比例代表制,不利於一黨獨大與兩黨政治的產生,也因此造就了荷蘭多黨林立的國會氛圍,包含這次選舉就有28個政黨參選(其中一半以上是初次參選)。
過去一世紀來,由於沒有單一黨派能夠稱霸國會(過半76席),荷蘭因此更爲仰賴多黨合作的聯合政府,而聯合政府的組成,更須經歷政黨間長達數月的繁複協商與妥協。
目前的聯合政府,由2012年拿下41席的自由民主人民黨(VVD),以及38席的工黨(PvdA)所組成,爲左右共治的「大聯合政府」。但隨着全球政治情勢逐漸極端化,過去4年裡,左右共治的矛盾越發明顯,VVD與PvdA的支持度皆以對摺再對摺的狀況大幅縮水,這讓打着反伊斯蘭口號、由懷爾德斯所帶領的極右PVV,有了進擊聯合政府的機會。
大選前幾個月以來,PVV聲勢高漲,持續領先。在三月初Peil. nl的民調中,PVV更被預期可奪下25席次,一舉榮登國會最多數黨(上一次選舉PVV席次爲15;國會第三大黨)。這股看似不可擋的氣勢,卻也隨着大選進逼的倒數72小時內出現微妙的變化。
根據Peil. nl在選前週日(3月12日)做的最新民調,PVV的預測席次小幅跌至22席。儘管下滑,卻仍緊追在VVD(預測24席)的後面。緊跟在一旁的,是中間偏右的「基督教民主呼籲」(CDA;預測22席)跟「綠色左派」(GroenLink;預測20席);至於在聯合政府中,因力推撙節政策而失去民心的工黨,則恐將慘不忍睹地跌剩9席。工黨在這次的大選裡,不僅與聯合政府無緣,甚至還可能將意識形態偏左的話語權,輸給同爲左派的社會黨(SP;預測15席)。
隨着全球政治情勢逐漸極端化,目前與工黨一起執政的自由民主人民黨(VVD),其支持度以對摺再對摺的狀況大幅縮水。圖爲VVD黨魁,亦是荷蘭現任總理呂特。 圖/VVD官方臉書
簡言之,荷蘭選民經過這次的選戰,就算不是極端化地偏向極右,也無可避免的將政治版圖轉向右方。但民調上上下下、老牌政黨拼老命的擋在前方,PVV是否能夠躍身爲國會第一大黨,或只能等選舉結果出爐才能知曉。但真正的關鍵是:PVV是否能組聯合政府?
早在今年初,VVD籍的荷蘭總理呂特便毫不猶豫地說:
與PVV共組聯合政府的機率不是0.1%,是零!
PVV在2010年歐債危機之際,曾短暫與VVD、CDA共組過「議會支持的少數派聯合政府」(意思是PVV不進入內閣,但透過國會席次支持政府),但當三黨在一項歐盟撙節措施上產生歧見時,PVV突然宣佈退出,突如其來的決定導致聯合政府垮臺,促使國會在短短兩年內重啓大選。這段往事,也被總理呂特狠狠地記在心裡,於去年受訪時表示:
懷爾德斯在2012年跑掉了,他碰到困難就逃跑,所以我非常沒有興趣再跟他一起合作!
不願與PVV合作的政黨不只有VVD,包括各個主流政黨都已對PVV打槍。這次大選由於票源分散,大黨至多贏得20-25席次,中型規模的政黨也只會拿到10-20席,要組成過半的聯合政府,勢必需要四至五個黨派攜手合作,在當前各黨對於與PVV合作興致缺缺的情況下,外界皆評斷PVV將無法領政。然而,上述情況皆是以現有的民調做爲基準所做的預測,直到選前24小時,都還有一半以上的選民未有表態。
政黨比例代表制,不利於一黨獨大與兩黨政治的產生,也因此造就了荷蘭多黨林立的國會氛圍,包含這次選舉就有28個政黨參選。 圖/法新社
▌荷蘭大選迷思:Nexit,荷蘭人真的想脫歐嗎?
在去年英國脫歐公投後,英國民粹政黨Ukip的前黨魁法拉吉曾放話,指「對歐盟揭竿者」下一個必將是荷蘭。但,爲什麼非得是荷蘭?
根據著名的皮尤民調2016年6月7日的調查,荷蘭民衆對歐盟的偏好,以51%民意支持略勝46%的反對。荷蘭雖爲歐盟元老會員國之一,卻也常扮演着抗衡的角色;在歐盟政治中雖不像英國一樣處處刁難,也不像德國一樣事事主導,但對於歐盟由上而下的政策,卻也未必總是全然接受。
最爲顯著的例子,便是去年3月針對歐盟與烏克蘭簽訂的聯合協議,由荷蘭公民發起的贊同與否的諮詢性公投。儘管荷蘭公投法不具強制效力,而該聯合協議在公投之際已大勢底定,但最終61%的反對票,仍是荷蘭民衆無聲卻強烈的抗議。
過去5年來,歐債危機、難民潮與恐怖攻擊連番轟炸歐洲各國,荷蘭人對於歐盟在經濟與難民等議題的危機處理上,也分別以49%跟63%表達了「不滿意 」;對於歐盟是否該進一步成爲一個「越來越緊密的聯盟」(ever closer Union),更有44%的受訪民衆表達疑慮,並希望權力能「迴歸國家議會」。
於是,在PVV疑歐黨綱的推波助瀾下,「Nexit」在去年英國脫歐之際,達到巔峰。
懷爾德斯將歐盟打爲「代罪羔羊」,指控「民主赤字」的歐盟剝奪國家權力、打着多元文化的名號讓歐洲「伊斯蘭化」。圖爲2014年懷爾德斯在歐洲議會大樓前持剪刀剪破歐盟旗幟,以示抗議。 圖/美聯社
英國脫歐公投前夕,Peil. nl 釋出了一份「荷蘭脫歐公投」的調查,結果53%的受訪民衆贊同舉辦類似公投,這些受訪者又以PVV支持者爲大宗(90%);而47%反對者的政黨傾向,則偏向其他中間偏右與偏左的政黨(如:VVD、CDA跟工黨)。智庫Bruges Group今年2月的民調則顯示,在給與 「歐洲自由貿易聯盟」(EFTA)與 「自由貿易協定」(FTA)等經濟合作的選項後,有56%的受訪者會選擇脫離歐盟,僅有44%受訪人選擇維持現狀。
這份民調被PVV拿來作爲荷蘭人慾脫歐的背書;但目前除了懷爾德斯的PVV,以及由PVV分裂出去的小黨For Netherlands和「民主論壇」(FvD)鼓吹脫歐公投之外,沒有其他政黨有意願脫離歐盟,就連疑歐派的社會黨(SP)跟動物黨(PvdD)也僅只是希望歐盟進行改革,而非完全拋棄會員身分。
荷蘭的大選,看似與歐盟緊緊相扣,並被外界視爲測試歐盟是否還深植民心的一場考驗;但也有評論者認爲,這只是大家的 「一廂情願」罷了。「歐盟問題」雖因懷爾德斯的高度曝光而被外界炒熱,但在荷蘭國內並未激起同等的火花,更爲關心 「日常生活」的荷蘭人民,以及四散於荷蘭政治光譜上的28個政黨,多把焦點放在諸如退休年齡、健保支出、勞動市場改革、安樂死等國內的事務上。
但無論如何,作爲歐洲「超級大選年」第一棒的荷蘭,終將成爲保守民粹在歐洲的「磨刀石」。如果連政治氣氛一向開放、自由的荷蘭都擁抱極右,歐洲政治秩序也將自此走入無法回頭的顛覆年代。
如果連政治氣氛一向開放、自由的荷蘭都擁抱極右,歐洲政治秩序也將自此走入無法回頭的顛覆年代。 圖/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