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條大路通北京?「脫印親中」的尼泊爾,不平衡的邊界實景

尼泊爾試圖擺脫印度威逼,在政治上與經濟上都極力向中國靠攏。圖爲2015年印度突然封鎖尼泊爾與印度邊境,尼國民衆上街抗議。 圖/美聯社

▌本文爲潘美玲《尼泊爾:不平衡的邊界》專文導讀,原題爲〈條條大路通北京的尼泊爾〉

▌神秘古國的無聲存在與擾動

尼泊爾是一個具有千年歷史的古老國家,位於喜馬拉雅山脈南麓,國界的北邊是中國,其餘的國土都與印度接鄰。該國地處內陸,以擁有世界第一高峰的聖母峰而知名。以印度教爲國教,佛教聖地釋迦摩尼佛的出生地藍毗尼也在該國境內。傳統上以農業經濟爲主,是亞洲最貧窮的國家之一,該國經濟至今都還處於低度發展的狀態,雖然積極發展觀光旅遊業和水電等基礎建設,依然無法有效改善人民的生活,海外移工的匯款成爲支撐財政的主要收入來源。

這個國家基本上是一種無聲的存在,由於被夾在中國和印度兩個大國當中,除了2015年發生大地震釀成災害而佔有媒體的版面,是登山客、朝聖者的觀光旅遊目的地之外,幾乎不受到世人的關注,因此被稱爲喜馬拉雅山中的神秘國度。

當我在2010年間首次造訪時,在首都加德滿都機場目睹聯合國的運輸機,正在卸下大量的援助物資,提供給該國民衆基本所需。在機場入關時,一般旅客可申請觀光落地簽證,但因爲尼泊爾堅守「一中原則」,持有臺灣護照的旅客就得排到另外的窗口填寫一張「同意停留」(stay order)的表格才能入境。

我最印象深刻的是博卡拉機場,沒有國際機場的繁忙喧囂,也沒有將所有旅客包覆在巨大空調建築體結構內,而是接地氣小而美的寧靜設施。簡單如臺灣鄉下的公車總站,只供小型螺旋槳飛機起降,地勤人員徒步用賣場推車載卸旅客的行李,飛機上空姐發給乘客的不是棉花糖而是兩團白色的棉花,塞住耳朵阻隔噪音。

10年之後,聯合國的援助物資已經被來自中國的援助和商品超越,臺灣旅客入境還是需要另外填寫入關文件,只是英文改成stay permission。原先融入地景的博卡拉小機場已被新建的國際機場取代,擁有2,500公尺長的跑道,可供大型長程客機起降的現代航廈,每年可以接收100萬名遊客。這些改變只是這個國家近十年來重大變革的冰山一角,推動這些變遷方向的動力,都可歸因於經濟崛起的北方鄰居—中國的影響。

最新興建、現代化的博卡拉機場。 圖/維基共享

▌人民視角的尼泊爾中國觀

本書作者出生在博卡拉,目睹家鄉近年來快速的轉變,也見證了中國在尼泊爾逐步實現一帶一路的戰略。寫作此書的目的,是要告訴世人這個條條大路通北京的尼泊爾新樣貌是如何打造出來的。他採取的是尼泊爾的中國觀點,而不是從中國人的角度觀看尼泊爾,所要呈現的是尼泊爾的政府和人民面對中國所製造的「跨越喜馬拉雅山的友誼」,會採取哪些選擇/或被迫選擇,儘管接受援助還是必須付出代價,但爲何尼泊爾的人民卻普遍認同中國的脈絡所在。

作者書寫的內容採取兩個面向,首先是尼泊爾與中國往來的歷史,特別是在1959年西藏成爲中國的領土開始,中國成爲尼泊爾的北方緊鄰之後所提供給尼國的援助,以及這些援助如何有助於達到中國在外交上所要設定的目標。其次,提供尼泊爾人民視角的敘事,同理在此過程中人民的日常生活與行事的動機,而不是從尼泊爾政府的民族主義角度,或者只歸因到國際強權的支配觀點。

本書寫作的順序並沒有從政治核心或國家的首都出發,反而聚焦跨越喜馬拉雅山脈的邊界地帶,因爲這裡纔是權力板塊重組的「震央」所在。尼泊爾由於地處內陸,印度控制着該國出入貿易的要道,英國殖民時代就被印度納入國家安全體系。1950年代尼泊爾被迫簽下《尼印商貿條約》讓渡主權國家關稅自主的不平等權利,而定義了雙邊的特殊關係。原先兩國的時區同樣比臺灣時間慢兩個半小時,尼泊爾政府在1986年將時區調到世界協調時間(Universal Time Coordinated,UTC)加5小時45分鐘,刻意比印度快15分鐘的時間,宣示與印度斷裂的決心。

雖然尼泊爾極力要擺脫印度的控制,卻引來印度的強硬措施,導致兩國長期處於緊張的狀態,以至於印度干預的力道越強,尼泊爾的不滿就越高,造就了尼泊爾的政治人物只要採取反對印度的立場就能獲取政治資本並從中得利。

2015年印度不滿尼泊爾與中國合作增加,突然封鎖民印邊境,令尼泊爾經濟受嚴重打擊。圖爲尼泊爾邊境村民憤怒示威抗議。 圖/路透社

當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50年代末期將領土推進到喜馬拉雅山邊,並將南亞納入其國家戰略之際,尼泊爾認爲得到一張足以抗衡印度的「中國牌」。隨着這場牌局的開展,中國製的商品鋪滿商店的貨架,帶來便宜又便利的生活,建造基礎設施更實現了尼泊爾政府無法兌現給山民的承諾,人民歡迎來自北京的友誼與益處。

但本書作者卻感受到這個邊界的不平等,因爲喜馬拉雅山脈兩邊的族羣互動,傳統上是尼泊爾和西藏之間陸路的長程貿易所聯繫,依着宗教信仰和社會關係的紋理延伸而盤固,牧民商旅的跨界自在日常。

直到中國取代西藏之後,人爲的國界與關卡取代天然屏障,人羣按照國家劃界以及公民身分編制,所有的關係都納歸於國家的治理,哪些人、進出的時間與路徑全由中國單方所決定,在權力不對等的關係結構上,中國直接將尼泊爾的幾公里國土沒收,至於還留在尼泊爾的部分,根據作者的描述:「這裡的國旗來自尼泊爾。其他的,則來自中國。」

尼泊爾經濟極爲依靠中國,圖爲2019年習近平造訪加德滿都,街上豎立起他的肖像。 圖/路透社

▌從北京輸入的軟實力與銳實力

對於尼泊爾的政府和人民而言,中國是一個比印度更好的鄰居,透過援助和合作帶來的是「具有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但這個經濟崛起的大國實力,對於弱小鄰國而言,卻是在外交和經濟往來時無法與其對抗的「強大武器」,因爲「中國在執行計劃時推動的是自己的利益,多過了尼泊爾的需求」。

就如政治學者提到的「軟實力」和「銳實力」,一方面透過文化與政治的影響力,吸引籠絡政治菁英和社會大衆,透過塑造論述與輿論操弄拉擡親中政權與政治人物的地位,壓抑批評的聲浪,確保有利於中國的政策能夠實現。另一方面則透過強大的軍事能力,產生脅迫的作用,目的都是爲了增加中國在地緣政治上的控制力,並擴大國際上的影響力。

觀光產業一直是尼泊爾吸引全世界遊客的經濟命脈,從公元2002年成爲南亞第一個被中國官方認可的旅遊國家之後,中國觀光客開始成爲該國爭取的目標,因此構成該國經濟的主要依靠。

但來自中國的創業者挾着優勢的資本搶得先機,甚至威脅到尼國中小企業的利基,中國則從此可以藉由鼓勵/禁止民衆出國旅遊的手段,達到其在外交上的目的。表面上看似爲了吸引中國觀光客設計的佛教旅遊,實則爲地緣政治的一環,佛陀誕生之地被中國加以政治化,用來提升尼泊爾在佛教上的權威地位,以降低印度的重要性,並在未來的西藏宗教精神領袖達賴喇嘛轉世的議題上,加權尼國支持的分量。

2019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造訪加德滿都,尼泊爾女孩盛裝迎接。 圖/路透社

▌挾流亡藏人與強權共舞的弱國策略

1959年西藏被中國併吞之後,上萬名藏人流亡到尼泊爾,隨着尼泊爾政權向中國靠攏,不再發給流亡藏人難民身分的文件,近四分之三的西藏難民成爲無國籍的「幽魂」狀態。尼泊爾爲了積極配合中國的一中政策,在2005年關閉安置難民的達賴喇嘛代表和西藏流亡政府的福利辦公室,壓制藏人難民的入境以及自由表達政治意見的權利,甚至連慶祝達賴喇嘛生日的聚會都被禁止,任何反中的舉動都會被視爲現行犯加以逮捕。

作者點出流亡藏人在尼泊爾的困頓處境,尼泊爾當權派一方面將流亡藏人在尼國的存在,視爲中國和尼泊爾關係進展的阻礙,另一方面又宣稱受迫中國的指令而駁回美國安置這些難民的計劃。然而,尼泊爾看似消極處理境內流亡藏人的態度,其實正是該國將流亡藏人當成人質,用來和中國強權討價還價的重要籌碼,挾着弱勢的難民作爲索求強國給予利益的槓桿。

本書作者記錄這場發生在古老神秘國度的鉅變,以及已經造成的影響與未來可能的圖像,其衝擊的深遠程度並不遜於2015年那場大地震,但卻從未引起任何關注。

從尼泊爾作爲一個民族國家而言,提供了一個受到中國的軟實力與銳實力影響的案例;從南亞的國際關係來看,「脫印親中」的地緣政治正在重構喜馬拉雅山區的權力板塊。若將尺度放到環喜馬拉雅山區域來看,將會是中國企圖超越「西藏中心論」和「南亞視野」的框架,將傳統的喜馬拉雅山脈中心地區與東南亞、中國西南高地,也就是雲南省,和其他地質上相連的亞洲高地串連起來,並直達北京的權力中心。因此,尼泊爾目前選擇的路徑,改變的不只是公路或鐵路的方向,同時也將可能牽動世界的未來。

尼泊爾警察站在藏人難民營前,一名藏人老婦則坐在庇護所門口。 圖/美聯社

《尼泊爾:不平衡的邊界》

作者: 阿米許.拉傑.穆爾米 (Amish Raj Mulmi)

譯者:唐澄𬀩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4/04/23

內容簡介: 尼泊爾與中國的連結有着奠基於佛教的深厚歷史淵源,可追溯至西元紀年早期。印度在2015年對尼泊爾展開非正式的封鎖,給了尼泊爾與印度分道揚鑣的動力,但尼泊爾早就渴望與北京深化關係,以反制印度具有壓迫感的親近。今日尼泊爾的對外關係,是由中國的世界強權地位所支撐。尼泊爾政治分析家阿米許.拉傑.穆爾米檢視了一段段將中尼邊界兩側高山族羣緊繫在一起的歷史,分享從未被述說的那些關於藏人游擊隊、跨喜馬拉雅商人以及失敗的政變領袖的故事。他的這本專着同時包含歷史與報導文學,既複雜又精彩,並且經過嚴謹調查,細膩呈現出兩個鄰近強國夾縫中的尼泊爾。

責任編輯/王穎芝